朱嫘指尖往下,顺泛着银辉的发下滑至仍闭着眼的人手边,悄悄搭上他平摊的掌心。
明明,她应该高兴的,为什么会如此难以割舍?
明明,她应该毫不恋栈的,为什么却左右摇摆着心意?
玉指在白皙的掌心上细细划着,用无声刻出最深沉的思念与她真正的名字,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当面告
诉他,那段曾经属于他和他的回忆。
那个人太自私。自私地夺走她主子的一颦一笑,自私地将他主子囚锁在辗转反侧到无法抽身的痛苦过往,自私地,将他
主子的心一并带了走……
或许她没有心,但她不是毫无感情,她还明白所谓的「情意」是什么。
当她看见倨傲的客栈掌柜,委下身段,好声好气哄着自家妻子时,她知道那是他只为她展现的铁骨柔情。
当她看见英姿焕发的内掌柜,边嘟哝抱怨却不打算抽回手,绯红着张脸任由丈夫牢牢握住时,她懂那是她只在他面前表
露的小女儿家羞怯之情。
那两人情意绵绵,从小细节就可以看出他们有多珍爱彼此,那是不言而喻,深深放在心底的疼惜、呵护与包容,一份不
容动摇及否定的真情。
——可那人呢?他对她的主子,又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意?
他们,曾共饮一壶酒,吟风弄月。
他们,曾拥抱彼此,贪婪汲取对方体温。
他们,曾十指相扣,在神妖两界边缘徘徊。
他们,曾许下承诺,此情永世不渝,至死方休。
永世不渝,至死方休……
承诺犹言在耳,为什么立誓之人却已不在?
或者,是那人懦弱的退却了,用另一种方式留住她主子。
一辈子的禁锢。
「咦……朱嫘姑娘吗?」正当她沉浸在过往,回忆着所谓的「曾经」时,房门被人推开,凡天与抽泣好不容易才告一段
落的颛孙乐天轻声步入房内。跟在凡天身后进门的颛孙乐天显然有些讶异,昏暗的房中依稀可见一抹熟悉身影,但他不
明白的是,未破晓天明的夜里,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房中待着?
凡天没吭声,点燃了桌上的灯,摇曳的火焰登时映得满室通明,也让揉了揉眼定睛看的颛孙乐天差点下巴落地。
两、两个朱嫘?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头比银月还要耀眼的白发随意散落,原本,他以为那是自家师兄结交的忘年友人,
却万万没料到那人竟生得与朱嫘一个样。
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第一次仔细审视她。
他从不喜欢打量人,一来是觉得太过失礼,二来则是相信人与人相处,只要有颗真心即可,所谓的皮相与权位皆是生不
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只有「心」,才是维系人与人之间繁复情感的关键。
所以即使两人朝夕相处,他也没有刻意去注意过她的外貌,只当她是有缘才得以聚首的友人;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朱
嫘的相貌不似常人,她的相貌宜男宜女,若为女子,娇而不妖,若为男子,俊雅而无粉味,尤其是天生的那股冷然气质
,竟让他有种她是霜雪化身的错觉。
坐在床边,朱嫘脸上看不出任何心绪,轻朝他俩颔首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回榻上、仍沉睡着的人身上。
见她看到自己没多大反应,凡天扬了扬眉。
一个样,全都是一个样——逃避现实!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他已经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谁比较自私——是的,他也是自私的一
份子,他自私的想回到当初,自私的,想把那个一直作着美梦的人拉回残酷现世。
「朱嫘姑娘,你……你认得他吗?」呆愣了一阵,发现她不如往常热络、反而陷入深思后,颛孙乐天这才润润嗓,打破
满室寂静。
——有哪个人会一直盯着个陌生人瞧吗?尤其,那陌生人还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
满腹疑惑的颛孙乐天在看见她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否认的举动后,好奇心更是被吊得老高,却破天荒的不打算追问。
他记得师父说过,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所以他不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好奇去追根究底,他不可以用这种方式去伤害其
他人。
更何况,她脸上有着很悲伤很悲伤的表情。
「他没事,歇歇就好了。」凡天微微一笑,拍了拍朱嫘的肩膀要她宽心,忽地一阵阴冷寒风自窗缝窜入,吹熄了桌上唯
一的晃亮,这让颛孙乐天抖擞了下身躯,也让朱嫘眯起眼,一脸警戒。
好不容易才重逢,她绝不会像那个毫无责任感的人一般放下他,即使会赔上这条命,她也在所不惜,她会守护他。
「没事,只是阵风。」再次朝明显情绪紧绷的朱嫘微笑,凡天解下身上外袍替只着亵服的颛孙乐天披上,不容分说的一
手拉起一个就往房门外推去,「看来要五更天了,忙和了一晚,你们也该累了,先回房休息吧,我来照看他就好。」
朱嫘杵在门边,脸上是复杂的神色。
她不愿将好不容易重逢的人交托给初识的他,但又有种感觉告诉她,面前随和的男子对寒玉的关怀绝不亚于她,这使她
陷入天人交战的矛盾。
「真的可以吗?」早就哭累的颛孙乐天这才松懈下精神,抬手揉揉眼,脸上满是倦意。
像哄孩子似,凡天摸摸他的头轻笑,「呵,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放心把你交给我?」结交太多老爱将他指来唤去的不良
友人,他早就习惯劳命了。「累了就去睡,不然我又要被辟邪念了。」要是颛孙乐天少了根汗毛,将徒弟看得紧的人搞
不好火气上来时还会张开嘴一口吞了他。
唔……想到那张久违了的血盆大口,凡天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他没那种嗜好,他真的没有当人食物的嗜好。
「也是,师父吼人的功夫可不是盖的,不骗你,我看过师父大吼到房梁屋瓦都跳起来……不过别看师父凶,其实他人很
好的……」睡意袭来,靠在门边,颛孙乐天剩下的话几乎是含在嘴里的咕哝不清。
凡天见他一举一动都还带着孩子气,忍不住轻哂,唤了尚在思忖的朱嫘一声,朝她比了比门旁的人,「扶他回房吧,不
然他可能会站在这一觉到天亮。」只怕有人会心疼。
望了望不舍得垂下眼皮、正努力靠单薄意志在苦撑的人一眼,朱嫘只得莫可奈何的点头答应。
见朱嫘扶着颛孙乐天消失在客栈走道尽头,凡天这才关上房门,踱回床边。
「你呀,什么时候才愿意真正清醒呢?」等他清醒,他一定要好好骂他!居然敢让他这么担心,简直可恶的要命!
可真要是醒了,又能怎么样?叹了口气,替寒玉拉紧薄被,凡天推开窗,翻身跃出窗外花台,动作麻俐地爬上房檐赴约
。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原先漆黑无垠的夜色之中浮现一道模糊的轮廓,隐约可见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
「消息可真灵通。」想必他跟辟邪前脚刚离开,这人就发现他俩了吧?「我最近听说你很闲,看来真是这样。」凡天似
笑非笑的睇着那抹黑影,迳自在他身旁坐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还是死对头的地盘。」黑色连帽下逸出一串变调的嗓音,四散在风中显得格外不真切却不难听
出他的不满,「不说这个,别怪我没良心,去告诉那只看门狗不要再等了,七世未到,他们绝不可能在一起,二十岁,
那人二十岁一定会死,熬不过去的。」
在看见他后,脸上浮现些许怀念的凡天听了不由得揪起眉,「生死簿在你手上,改不了他的命格?」睁眼说瞎话吗?
身着黑袍的人听后抖了抖身,接着抡拳敲上凡天脑袋,揍得他眼前是一片星星。「我改得了一个,另一个呢?」越界不
是这样越的好吗?直接跨过去管神界的事?他不想掀起神鬼大战,也没那兴趣。
他讨厌绝大多数的神只,标准自私自利的一群,光会在上头享受黎民黔首的供奉却无实质付出,而且,野心太大,老想
把其他众生踩在脚下。
「那……」
摇头打断凡天的话,黑袍底下伸出一根白得不像人样的指头,「剩下一轮,叫他忍着点,若是等不下去,当初就该和那
笨妖学学,把爱人吃下腹。」
说来那妖也真狠得下心,居然真把风神的心给吞了,这下可好,他老兄谁也不认得,连带着应有的情感也没了。
——到底是福是祸?
「我可不敢,你自己去跟他说。」凡天搓了搓两臂,只觉得一阵悚栗,「你忘了,那家伙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我不想
拿自己小命去开玩笑。」开什个玩笑,被辟邪一咬,九条命也不够死好吗?
「你真怕吗?」黑色斗篷微扬,内里是一片黑暗,却给凡天一种被人当成砧板上鱼肉的感觉,寒意窜上背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忘了你煞气多重。」哦,他身旁还飘着几朵泛着绿光的荧火,是准备应即将到来的鬼月之景吗
?
耸耸肩,身披黑袍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逮住并捻熄空中那几簇绿光,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人间真是个好
地方。」似乎所有不被允许、悲剧收场的故事,在这充满生机的地方都会有个崭新的开始。
正忙着寻找舒服位置偷闲的凡天顿了顿,选择仰躺在房顶上,对上那弯总高悬着的月。
「是啊……」他不明白那些天上神在趾高气昂些什么,他只知道这块净土远比神界来得善良可爱,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神
只选在天火降临那夜伴随星子一块儿坠入滚滚红尘。
——除非元神被消灭,不然神只拥有无尽的寿命,可悲的却是,他们的心同样无尽的孤寂。
凡天忽然发现自己被寒玉传染了名为「遗忘」的呆病、也开始记不清零琐的事,甚至记不得是谁曾面带苦笑的告诉自己
这句话,只是渐渐明白了当初无法体会的话中苦涩与众神下凡的原因。
即使会被除去神籍,他们也想追求一生至爱一次的机会。
(二十一)
人与鬼相同,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多了口气的是人,少了口气的叫鬼;至于其他,神有泪无情,妖有情无泪,魔
无泪无情……你说如果神有了感情该怎么办?那便是冤孽,乖乖等着备下放人间吧。
下放人间……
缓缓睁开眼,苍穹不明白向来从无所思的自己怎么会忽然发梦,而且是梦见许多年前向辟邪不经意问起,神妖魔等分别
一事。
师父曾说过神界严禁神只们对其他众生抱持情感,因为他们是高高在上、骄傲的一群,他们的自尊不允他们贪恋凡间俗
世,更不许他们沾染尘嚣污浊,他们只能远远看着、守着人间,将喜欢与憧憬的心情深深藏在心底。
或许不是神只更是个无心之人的他无权多做定论,但他就是能够体会那样深藏的渴望,一种想爱又不能爱的矛盾心情,
想多靠近一点却又不得不远离,在于公的责任及于私的心念中辗转不安,只得将所有真心埋葬,任由名为「寂寞」的毒
素侵腐自己,将自己逼到,只要想起那份情感就会心痛的绝境。
多么悲哀。
意识回复,翻身揭被就要下床,不意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苍穹疼的微皱眉,抬手捂上隐隐作痛的伤处,冷眼扫了周遭
陌生中带着几分熟悉的环境一眼,思绪高速回转。
他想起失去神识前最后一眼、寒玉惊骇中带着悲伤的神情,一双墨眉更是不自觉揪绞。
他记得嗔魔势在必得的骄满表情,他记得寒玉满地打滚的痛苦模样,更记得自己被利爪穿越胸膛时的椎心之痛与血液不
断自体内流失、身体逐渐冰冷的寒冻感……那场战斗的每个细节他都破天荒记得清清楚楚,却惟独忘了最后是如何结束
?
他躺在松软的床上休养,胸前足以致命的重伤也被人包扎处理过,他该是昏睡了整整几昼夜吧?业已恢复大半精力——
他之所以能如此镇定的分析,全是因为风中所弥漫那股、术法散去的味道再熟稔不过。
师父下山了?假若如此,那只妖呢?他是否也被师父搭救而平安无事?不过师父向来称道者应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不晓
得师父会不会刁难那只妖?抑或是,那只笨妖已经被师父降伏了?
「呀啊——啊啊——」
「师父、师父啊——」
脑中一片混乱只差没搅成豆腐渣,突如其来的惊叫与惊呼却夺走他大半注意,让他毫不迟疑的跃下床夺门而出。
一推开门他就怔住了,眼前是颛孙乐天牢牢抱紧一脸肃杀的辟邪腰际、阻止他行凶的大不敬举止,还有寒玉吓坏了四处
乱窜的惊惶神色。
「师父,他是凡天前辈与师兄的朋友,您不可以收了他!」颛孙乐天屈着身子紧搂住辟邪腰际,无视他怒气高张至怒发
冲冠,仍旧死死巴着不放。
他师父是怎么了,没说两句又吼着要收了寒玉?先前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直觉告诉他自家师尊最近火气很大,三天两头就可以爆一下,炸得他晕头转向,只是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向来冷冷淡
淡的师父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个样?
「我不收他,放任他大乱人间吗?」辟邪一手高举着拳头挥舞,另一手则忙着拨开缠死人不偿命的颛孙乐天,「你,存
心气死我吗?」
他不讨厌这个小笨徒弟的亲腻举动,但不是现在这种时候!那只蠢妖也不想想有多少人不利于他,居然还敢大剌剌冲出
去替那鬼客栈掌柜打抱不平、主动与其他修道者结仇?要不是那道士道行粗浅、分不出神味妖气等差别,只怕当时被人
用木剑追着跑的会是这只蠢妖!
「我没有错!明明就是那老道士不对!」寒玉披散着一头银发,只手捂面地蹲在楼梯口,一脸委屈地瞅着摆出吃人表情
的辟邪,脸上却是不妥协,「凡天说遇到合乎正义的事就该放手去做!我没有错!」他才不后悔将那道士气跑,是他不
该含血喷人!
「你还说!都是凡天教坏了你!」辟邪浓眉皱起,眼瞪的老大,怒气冲冲。
敢情是嫌这家伙不够善良敦厚?没事老灌输他些君子才会做的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不是光靠满口仁义道德就
可以走遍天下好吗?他俩未免把这俗世看得太过单纯!
这也是他宁可避居山林也不愿与人有所牵连的缘故,扯上仗恃多些修为与经历、对诸事一知半解却可以大言不惭,滔滔
不绝于口的人,他每每会气得想犯神规揍人。
这就是绝大多数的人,总爱藉着说教来突显自己与众不同或者见识渊博。
「师父!他没有说错,是那个老道长先出言不逊的!」同样看见那一幕的颛孙乐天忙不迭跳出来替寒玉说话:「我也看
见了,是那道长先指着掌柜鼻子骂他是妖孽的!」
想起那充满尴尬与浓郁火药味的场景,颛孙乐天就觉得寒玉挺身而出是正确的——他总觉得看见那事的若是老拿着算盘
拨来算去、浑身散发出冷然气息的客栈掌柜,他想事情绝不仅是将那道士撵出去就可以解决的,他深信掌柜要是发起火
,绝对有不亚于自家师父的杀伤力。
晌午,他与寒玉正在楼下厅堂帮忙时,不知打哪来了一个道士,一看见柜台里身怀六甲的内掌柜就大喊妖孽,还顺势提
起桃木剑朝她砍去,登时吓坏满屋子客人与小二。
由于他的剑势来得又急又猛,快得令人惊诧,所以处在震愕中的大家都忘了有所动作,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寒玉,只见他
二话不说便冲上前去以身体护着微讶的她。他记得寒玉那时严肃的神情,生疏的像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