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大楼进门,进门后不紧不慢在楼内兜几圈,当上楼的楼梯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电工们便纷纷在楼梯扶手上掐灭烟头
,只要上楼走进展览厅,这帮电工全都会变个样子,一个个像归巢的鸽子,一头钻进装修柜台里面。“他们的机器声又
要震得我耳朵发痛了,我可要找他们的老板说说道理去,能不能换台声音小一点的机器到楼上来作业。”服务员靠在医
生拐杖上,医生,“我要去他们老板家里,”她说。电工们进入柜台,都蹲在底下,被他们重新点着的香烟再次冒出浓
烟,一群群烟团往木制吊顶上轻飘。医生说:“这儿的线路被安装得很一般,一般得很,”
“普通人喝普通酒……我要出去弄一个女人回来给你们看看,弄回来给你们看看,我一定行的,”医生抱住服务员哈哈
哈大笑,“谁来管下面的人生活苦不苦?电工只顾自己干活,老板付给他们的报酬很低,谁来管他们的死活?”
“电工有自己额外的收入,凭这些收入,他们就可以到外面去找女人了,这是不是真的?有谁知道呢?”我感到脑袋发
胀,脖子特别酸,我担心背痛病会在这儿复发,就在这儿酒吧间柜台前的皮转椅上复发,
在远处电工呆着的凹形柜台中,机器的轰鸣声重又响了起来。有个电工大概还闲着没事干,一直在朝展览厅北面高大的
玻璃窗凝神呆望,他听到我们议论,把头转向我们这儿,嘴里叼着半根被唾液浸湿了的软绵绵的劣质香烟。机器声一阵
轻一阵响,根本没个准。现在外面的雪积了有几指深,在医生脸上,雪的银光闪烁不定,在他的表情中时有困惑之感流
露出来,医生对下雪是很敏感的,在这种时候,我把他的心境说浅了不好,说深了也不好,一点不说更不应该,他摸摸
自己的脸,怕自己脸上此时会丢失什么东西,或者怕面庞在雪光返照中变得模糊不清,怕脸四边的轮廓线也变粗,他摸
面庞的手指也像生了根似的,一下子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电工把机器停下,刚停下又启动了一阵,但这次发出的轰
鸣声却大为减轻。我此时不想同医生他们说话,现在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怎样尽力避免背痛病在这儿发作,我不
能在服务员、营业员面前痛得浑身哆嗦,在她们面前抖呀抖的,
“噢,对了,我已经没时间替你誊抄《进攻村庄》了,”医生转过脑袋来跟我说,他嘴里一口烟正好喷在旁边服务员红
润的脸上,“我过几天把稿子交还给你,”“你许过愿的,”我避开医生的话,说,“你答应帮我誊抄六、七万字稿子
的。她也答应过的,她至今没回绝。”服务员听后,立即说:“医生抄到哪儿,我就从哪儿替你抄起,他抄前面几万字
,后面的可以由我和营业员一起抄。”“营业员不认识我写的字,”我说,“她恐怕要抄错地方。”“你写的字连我都
有几个辨认不出来,甭说是她们两人了。”“让她们抄,其实就是胡闹,一部好好的《进攻村庄》,让两个女人来抄,
”医生哼哼哈哈开始数落人。我没理医生,继续照着前面的话,对服务员说:“营业员恐怕会抄错地方,一部很好的小
说,就是因为没人来替我誊抄第三稿,至今没法寄出去发表。你们总不能让我接着往下抄第三稿吧?(或者让我将这部
没人来抄的东西一直搁在抽屉里,不向外发表,又接着去写下一部小说),”我说着,操起医生的拐杖,用力朝地面猛
点几下。
103
一位电工推了一辆铁制的车子,跟在我身后走,他推着车子,一路上撞上了近旁好几扇开着的房门,走到转弯处,我和
电工并排走下石阶,车子很沉,我们两人一起把小铁车沿石阶往下慢慢拖,等铁车四个轮子完全着地了,电工忽然慢悠
悠对我说:“昨天那人该不会就是你吧?那事儿把我吓得……当时我都趴在地上了,真是好危险,”
“我不是那个人。”我说得斩钉截铁,(但马上又软绵绵地说),“什么事能让你们这些老粗电工担惊受怕?我是今天
才来这儿的。”
“胡说,你每晚都来的,都来这儿的,而且都是晚上来。这些事我都知道。”
“我来这儿是为了值夜班。”“畜生。”
“每夜这儿的班都是你来上吗?这种班,上得没劲。那事真吓人,轰的一声,有小团的火花从里面飞出来,”
“从哪儿?”
“就从对面那扇窗户里,火团直接往外扑,就在那儿,”
我知道那里面是电脑房,那一带几间房子,里面都是放电脑放操作平台的。我说:“那儿是电脑重地,一般人不会去里
面。电脑房昨晚起火了?”
“起火不起火我不清楚,”
“不是有大团火光从窗子里蹿出来,最后落到院里草坪上吗?那里面全是电脑,除非发生了大爆炸,否则不可能有火光
冲出来。从电脑房冒出火来,除了里面发生爆炸,别的还会有什么事情出现?”
我说:“早上我去房子里巡逻过了,除非是电脑荧屏爆开了,”
“当时大大小小有几团火蹿到院子里,就从左面数起,第六个窗户里蹿出来的。我也像现在一样,推着小铁车经过这儿
,后来听楼上接线的电工说,在那面几个窗洞内也有火儿冒出来,当时我们都准备逃命了。”
“后来地上都是……”
“都是电线圈,刚买进的电线。这儿一块地方现在全被我们占用了,”
“这帮老粗,”我跟在推车后面,盯着看电工的背影,一步不拉下,我在后面拚命抱住引火之物,想把火团从电工身上
引开,我的双手用力往芦苇束中掐,电工背上被火烧着的衣服开始成片成片往地下掉落,落在地上的衣片儿和仍在空中
飘扬的衣片儿分成几个燃烧点,将院里夜色照亮,我走近电工又迅速退回,在退回之前习惯地朝手里的芦苇扫了一眼,
燃烧的衣片挂在院里树枝间,衣片烧尽,化为灰烬,(从树顶上冒出几缕热气,树枝完好无损),而我手中这捆被临时
扎起来的芦苇束虽然被我快速挥来挥去,从前面电工身上引来火种,但它的燃烧却经不起细看,在前几秒钟,在芦苇上
好像还在冒着火星,一股颜色偏紫的黑烟笼罩着芦苇束的前端,可这种焚烧现象只是在粗略一望之中才有可能存在,根
本经不起我静下心来仔细观望,我一旦仔细看了,便会发现在刚才有火苗蹿起的芦苇束上,一切情况都很平静正常,特
别是院内有明月照耀,根根芦苇轻盈飘荡,体态如丰满的金黄色动物羽毛,丝毫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电工被背上的火
焰烧得哇哇直叫,他满院奔跑,企图将火甩到地上去,开始他跑时,还按照院内路径分布的情况,有路的地方跑,没路
的地方不涉足,可等我扎好芦苇束,跟在他后面想把火从他背上引开,结果老也引不开时,他便完全垮了,火烧的时间
越来越长,电工再也无法忍受,他叫着喊着,在院里各处乱纵乱跳,脱口大骂我无能,说我拿着芦苇这种易燃品,居然
不能把烈焰从他正剧烈疼痛着的后背上引开,“你要跟着我,紧紧跟着我奔跑,跟在我背后举着芦苇跑,看火焰烧高时
,把芦苇束伸进火里,你要保持运动中的身体平稳,见火上来了就下手,只要芦苇一被点燃……”电工狂奔着,大声叫
我贴紧他,(贴近他),他一头绕着小铁车跑,一头绕着在院里种植的跑,绕铁车时跑的是小圈,在圃里跑却要跳过地
上一个个水泥方格,往两面分开脚步跑,我气喘吁吁对他说:“绕铁车跑和绕花跑,两者在时间安排上要有间隔,绕车
跑能减轻腿脚压力,但头晕得厉害,老是跑花圃,两条腿实在吃不消,腿酸痛呵,”“你知道什么,快往我背上贴过来
,贴紧我,见上面一有火苗烧起来,你就伸芦苇束过来,现在我背上连半片衣服都没有了,衣服在这种火中是无法存在
的……”“我正在看准机会,把火引出来,”在院子那边,团团烈焰正喷吐着火舌,从电脑房里冲出来,掉落下来的火
团一着地,哧的一声,便不见了踪影,电工脚下的在夜色里借着我们跑过它们身边时出现的空气流动,朵朵盛开,在栅
栏上和矮墙四面都爬满了,“你要紧跟我跑,别顾你自己所处的位置在哪儿,反正看见铁车就跑小圈,在花圃里就跳过
水泥方格跑,看见我在前面,你就跑,背上有火冒起来,就伸出你拿着的芦苇,”“电脑房起火了。”我说。“你别管
那儿。那儿早就出事了,火就是从那里漫延开来的。你别管这么多事。”我与电工两人在整座房子的屋顶上飞快地跑起
来,我们一路顺风追赶快要落入花圃的火焰,电工后背被火烤焦的衣服已无法成片贴在他身体上,他背上那几块经火烧
烤的地方,颜色黑赤赤的,上面像挂了许多成熟的果实,像滚着几枚外表凹凸不平的坚硬核桃,火势继续往衣服其它部
位漫延,布絮被烧着时嗖嗖嗖往我耳朵里灌着近似于牙齿撕咬东西(或是在机器上缝纫两块厚布时针头发出的声音)的
声音,现在要么放弃引火计划,要么接受电工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一项要求,这样的艰难选择,使我在不停的跑动中失
去了内心仅存的一点冲动,也失去了观察电工身体伤势和周围火情的好奇心,院里的花圃顶棚在我跑动的视野中一刻不
停地弹上弹下拉长缩短以至于在我眼睛里它变成了一个不分里外且血肉十分模糊的幻影,我手臂颤抖着用芦苇束去引开
正在电工背上熊熊燃烧的烈焰(大概每两三分钟引一次),我最感到害怕的就是对火的颜色失去判断力,火中的五颜六
色能毁了它们以前曾经给过我的那种说存在就存在,说要扩大就立即能在各种场合扩大,并形成汹涌之势的感官乐趣,
失去了火,我和电工只会更加思念它们,虽说我们的生活因此将获得平静和安宁,……(在写小说时,我的思维喜欢钻
入密不透风的括号里面去藏身)像彼此冲撞的两股热乎乎的气流,必然要发生的丢失看来只是一场双方反复进行着的争
夺战中的小小回合而已,现在这个回合,就是让我用一束易燃品把惨烈燃烧在电工背上的火苗引开,(我担心将来对火
的恐惧在我心中会死灰复燃),整座花棚的斜顶在院子上方向燃烧的火堆透出月光,爬上了摆放电脑的那几间房子的屋
顶,等我去……让我接触火,让我将手中的易燃品接上火种,院子里几条跑道把它们各自所处方位明确无误显现给我和
电工看,我摘了根杆……想请电工去院外叫些人来这儿,几个人一起抬着,把梯子架到屋顶上去,梯子由别的电工扶着
,我和电工将去屋顶奔跑,我跟在他后面一直跑到屋顶边缘的漏水管旁边,刚才就在这根向上翘出的铁管上,电工的裤
管被一块铁片拉扯了一下,电工在前面向我示意,表示他也同意应在屋顶下长期放置一架扶梯,只要是那种竹制电工梯
就行,长期在屋檐下摆上梯子,这样也有利于花匠上屋顶给花圃浇水施肥,火团纷纷从电工挂在管子铁片上的裤子里往
楼下院内滚落,在下面扶住梯子的两个电工被从天而降的火吓坏了,他们用尽全力想把芦苇束伸进在裤管周围燃烧的火
焰之中,“你们别去惹那些小火团,让火往下掉好了,”“等我将……等我把裤管从管子上挑离以后,不,等我跑到下
面院子里,等到那时再说,反正我现在背上的火已经熄灭了,”“你妈的,九月的火今夜熊熊燃烧,熊熊燃烧,”我站
在电工左半个身体旁,(喊叫的嗓音逐步往上提)说,“你不下去,叫我怎么跟着你,你这个老粗,臭电工,你不会就
顺着漏水管子往下爬吗?在下面不正有两个人在等你往下跳吗?”“他们在扶梯子,根本不是在等我,他们哪里会专程
跑这儿来等我呢?况且底下尽是水泥地面,他们哪会专门抽时间出来在底下等我往他们手臂上跳呢?”“我是让你顺着
漏水管往院子里爬,是叫你爬呀,”我手里的杆被我捏得粉碎,香味流了我满手,电工挣脱开铁管,他像上足了发条的
钟表,沿着几条铺柏油的凹槽,跑动起来,我先找到梯子,顺着梯子爬到院子内,这时从电脑房又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
声,浓烟从电脑房窗内呼呼朝院里冲出来,
“六、七年了,这儿从未出过这样倒霉的事,”
“是呀,又是火烧,又是电脑爆炸,”
“还得专门用个人跟在电工后面跑,”
“这次我们医院里算是倒了大霉了,倒霉的事跟着就快落到我们头上了,”
“医生怎么没来这儿,”我问围观的人群,
“医生没来是不对的,”
“在这六、七年中,医生从没向人提起过电脑有朝一日会发生爆炸……今后还会有比爆炸更让人感到害怕的一些连锁反
应出现,”在楼顶的开始冒出烟火,医生像是第一次明白过来,他在电脑房前提了个特大的水桶,一手顶着热浪推开窗
户,一手弯曲着把水桶提过窗台,我拉住被火烤烫的电工的手,拚命往他身上吹气,一口气吹去,在周围引来阵阵热烫
的气浪,电工眼看快跑不动了,在我有力的拉拽下,他艰难地往圃外面跑,我掰开医生和电工两人死死缠在一起的手臂
(在他俩手心里早已充满了难看的铁青色),医生向电脑房中泼了几桶水,这样可以保持一段时间听不到房里发出爆炸
声,从圃里冒起的青烟越来越浓,从房顶到大火中的电脑房,整整一长条地方都在飘出青烟,挤开房门,医生带领我们
钻入电脑房,进去没过几分钟,医生已在地上电脑显示器的碎片中进进出出跑了好几趟,他什么都不顾,拿了根拐杖往
黑洞洞的烟火里乱戳,我还是和在院里一样,不跟在医生后面跑,只跟着电工走,催促电工去前面引路,叫他跟紧着医
生别掉队,我们冲过的地方,地面一片狼藉,落满了碎裂玻璃片和其它被炸的东西,在这几间房子里,大概有很多东西
都被火吞噬了,它们黑黑糊糊冒出热烟,样子显得沉重而厚实,现在满房间可能只有我手里这束易燃品没被火染上温度
,它还同在院里我拚命追赶电工,想引开他背上烈焰那时候一样,浑身上下白朦朦一片,翘起的芦苇柔条蹦跳波动无休
无止,我遍观这热烘烘的烟火世界,只有我和这束芦苇还没被卷入其中,而我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大概是因为我自从进
院子碰着电工,碰到电脑爆炸引发火灾,一直都和这束芦苇呆在一起,一直没同它离异,并紧紧跟在它后面跑的缘故,
我一直以为我是同医生呆在一起的,进村或回到城里,夜里值班,或在院里同电工闲聊,发现火起或发现盛开,跟在别
人屁股后面死死追赶或无端朝人发泄怨恨,一溜脚顺着梯子、顺着铁皮漏水管从屋顶爬下来,或者像现在,我们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