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对视持续了须臾就结束了。耶律彦和面无表情的甩开她的手,坐正了身子后把书随手丢在椅上,又开始打量起这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这次他没有找到她的视线,估计是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
她应该是被那些经验丰富的侍女们逼来做这种明知找死的事吧?皇宫里的权谋不仅限于嫔妃之间,宫人侍女们要想飞黄
腾达,也要善于经营,时刻能嗅出危险和机遇。而像她这样既没背景又没运气的新人,是不是能平安见到次日的太阳都
成问题。
“……朕没见过你,是哪宫分来的?”耶律彦和的声音浑厚深沉,带着磁性,可是却听不出什么情感,甚至包括本应有
的怒气。
小侍女眨巴着眼睛,脸色煞白,连应该跪下回话都忘了,而是慌张的向外室的方向望去。但是目光所及,哪里还有那群
姐姐们的身影!
耶律彦和见了,心里暗道这个侍女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于是微微皱眉又问道:“怎么,朕的话你也不回?”
“回……回皇上,奴……奴……奴婢是……”小侍女终于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磕磕巴巴的说不清简单的词句,
最后居然绝望的闭上眼睛,认命似的等着被眼前的君王下令拖出去处罚。
“……朕睡乏了,去取杯茶来。”耶律彦和见状意外的没有发火,而是给了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于是她急忙“哎
”的答应着转身,因为走的匆忙,在出门时踩到手里滑下的丝被,几乎摔倒,狼狈的模样居然逗得耶律彦和微微一笑。
有多久没有这样被逗笑了?他自问。少了天玺在身边荒诞的胡闹,似乎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再令自己会心的笑过了,至于
最后一次是和谁在什么时候,他都久得想不起来了。
她的无邪和天真还真的与天玺有几分相似。
耶律彦和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惆怅和担心。自从还朝,自己就没有过问她的事。而这个被朕娇宠坏的丫头是否真受得了
天牢里无衣无食的囚禁之苦呢?
片刻不到,一个宫人领着三四个侍女进来奉茶,里面没有刚刚那个瘦小身影。耶律彦和面边饮边随口问道:“刚才那个
侍女穿的是哪里的宫服?”
谁知宫人侍女脸色大变,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启禀皇上,奴,奴才们该死,她……她是……浣衣院来送,送衣单的使唤婢女……”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被你们遣来送死吗?耶律彦和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冷冷的扫了一眼这些侍奉自己多时的奴才们。你
们的确很了解朕的脾气。
结果那个小侍女还没有走出宝鞨殿宫门便被禁卫给拎了回来。等她再见到耶律彦和的时候,殿外的院子中已经满满的跪
了一地的人,个个淋得透湿。她这时才意识到事情没有她庆幸的那么简单。
见她回来,耶律彦和对战战兢兢的内院管事说:“带她去换身干净衣服,然后送到朕这儿来听差。至于今天当差的那几
个奴才,就替她去浣衣院吧!”说完耶律彦和拂袖而去,起驾赤峒殿。
结果这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小侍女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进了耶律彦和的寝宫。多年后回忆起来,平步青云
的她依然只记得那是个有些寒意的雨夜而已。
二十八、西夏世子李元昊
夜色已晚,辽王的宫殿中却是依然灯火辉煌,熊熊火把不但照亮了整条甬长的走廊,也赶走了初秋草原的淡淡寒意。宫
人踩着碎步,小心的引导着耶律元洪走过这条自他童年起就已经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路。但是自从母后被赐死,即使经过
了十几年,每每踏上这通天的管道,他都依然免不了闪过阵阵心悸。
还没走到内宫门,宫人就引着他转向。耶律元洪眉头微微一皱:“这是去哪?”
“禀太子,皇上有旨,请太子先到赤峒殿。”
“赤峒殿?那不是外戚暂住之所?”
“太子说的极是,不过现在住的是西夏世子。”
“李元昊?”耶律元洪听了眉皱的更紧了。这么晚专程让我到他的住所干什么?
赤峒殿是所有外殿中最雄伟的一座。罕见的沿袭了唐制建筑遗风,豁达开朗,金壁辉换,十四根立柱顶着莲花箍头,满
饰卷草花卉,精致而大气浑厚。虽然这座外殿是为王亲贵戚专门兴建的,但是自从定都后,能住进这里的,几乎清一色
都是辽王器重或是拉拢的贵戚首领。
一踏进院门,便见到辽王的贴身侍卫一个不少的都在殿外严阵以待,耶律元洪看的不禁心里暗暗吃惊。父皇亲自移驾过
来,莫不是那个中毒的世子病情恶化了?
等到宫人引领他进了内殿,隔着珠帘便听见耶律彦和笑的开朗。但是等到见耶律元洪进来,他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似的
不再言笑。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你来了。”辽王的声音没有任何热情,仿佛只是和一个向自己报告的下人讲话,“起来说话吧!”
“谢父皇!”耶律元洪顺从的起身,表情平静安详却也难掩一丝淡淡的无奈。虽然早就习惯了父亲的冷淡,但在外人面
前如此陡然变化,还是让耶律元洪觉得很是悲哀。但是他很快就熟练地掩饰住了那从不曾表露过的感情,立刻堆满笑颜
的向辽王身后榻上的那个人问候:“世子几日不见,是否已经大好?”
李元昊那日虽然中毒当场昏迷,但所幸并非什么不治奇毒,在耶律彦和及时施以针药后便阻止了毒向心脉侵袭。后来连
续服了几贴辽王的解毒灵药‘五华散’后,慢慢将毒吐了出来,还未等到启程回朝便清醒了过来。
等在上京安顿下来,辽王更是派御医每日早晚细心照料,甚至短短几日已经两次亲临复诊,而且每次都特意叮嘱他一定
要卧床静养。这倒让本来已经没什么大碍的李元昊觉得不自在了,想必是辽王想做给天下人看吧?既然如此,自己何不
顺水推舟,干脆装的像一点呢。于是他也不起身,干咳一声,脸上装出尴尬的表情急忙说道:“太子殿下驾临,元昊居
然不能起身迎接,实在是有失礼数……”
为了避免嫌疑,回到上京一直都知趣的自动禁足的耶律元洪也是在出事以后第一次见到李元昊,觉得他面色红晕,双目
有神,不太像下不了床的病人。但是转眼看了一眼咫尺之遥的父亲,又觉得如果是装病,哪有不被发觉的道理?毕竟自
己的父亲有着辽国最好的医术,想要在他面前蒙混过关,恐怕比登天还难。
“世子言重了!你是我大辽的贵客,却遇上了这等事,实在过意不去!还望世子回去后向西夏王好好解释一下,不要往
心里去才好——”
“太子不要取笑元昊了!若不是皇上妙手回春,只怕元昊早就见阎王去了!是元昊要感谢皇上的救命之恩才是!”他边
说边右手摸心向辽王躬身行礼,棱角分明的脸上,笑的却实在不怎么好看。
耶律彦和看了微笑道:“世子言重了!你只管静养,其他的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说罢便转头命令耶律元洪道,“朕
离朝数十日,政务挤压,恐怕难以每日抽身,但又不放心将世子的病情交给那些御医们。你既懂些医术,不妨每日来为
世子诊治,也好免得朕挂念!”
耶律元洪一听立刻应诺,寒暄几句之后,辽王撇下没有多少交情的两个大男人起驾回宫去了。片刻的尴尬过后,李元昊
对着贴身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让他给圆个场。于是那名侍卫立刻上前请问太子是否留下用晚膳。
“原来世子还没有用过膳?”耶律元洪问那侍卫。
“是,本来已经端进来了,这当口皇上御驾亲临,就又撤下去了。现在已经重新做过,但是没想到太子驾临,所以没有
准备殿下的……”
“混账奴才!殿下亲临,怎么能这样不懂礼数?”李元昊立刻装出愤怒的样子训斥道,“还不快去准备?!”
眼明心快的耶律元洪哪能看不出他们的默契?但是人家及时给了一个开溜的借口,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诶,世子言重了!你大病初愈,怎能久候?没想到搅扰世子用膳,实在不巧。元洪这就告辞,明日再来拜访世子!”
说罢便起身告辞后离开了赤峒殿。
还没走出赤峒殿的宫门,只见端着食笼的侍女们鱼贯而入。
原来他还真的没吃饭!耶律元洪犹豫了一下,叫住了领头的那个侍女,命令她们打开食笼。毕竟李元昊大伤初愈,难免
残毒未尽,饮食与解毒用药决不能相克。而且既然是父皇交付给自己,还是小心一些的好,谨防御膳房无心之间又节外
生枝。
谁知他一看食笼里的膳食,不禁心里纳闷。中毒之人初愈后一般都是脾胃衰弱,食用的当然尽量是以清肝易胆为上,御
厨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但是为什么这些食物尽是些荤腥之物,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但一看就知道很不利于疏肝解毒
。于是耶律元洪蹙眉问道:“是哪个御医吩咐为世子准备的这些膳食?”
“回太子,是皇上亲自吩咐的。”
父皇?给李元昊吃这个?耶律元洪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疑惑,但是很快就泰然自若的吩咐侍女们趁热呈给李元昊。
世上再平庸的郎中也不可能这么不知道轻重,但是父皇为什么……莫非是想趁机除掉李元昊,使之肝胆津竭,心衰而死
?但是这怎么可能?他可是雄踞一方的西夏王之子!为了牵制中原,我大辽拉拢他还忙不迭,怎么会想要害死他?
二十九、老鼠闯祸
耶律元洪一时琢磨不透父皇的心思,脑中杂乱无章的一路紧锁眉头回了府,头也没抬一把就推开了书房的门。谁知道迎
面飞来一个物件,径直的砸向颜面,还好他手疾眼快一闪,那物件横着飞出了书房门,撞在院中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回头一看,居然是搁架上摆放着的那件汝窑天蓝瓜陵瓶。
这本来是只有在中原皇宫之中才得一见的稀罕器物,是和战初年大宋特别岁进的贡品之一。耶律元洪年少读书之时因为
勤勉聪颖,此瓶是父皇特赐,所以甚为珍惜,一直保存在身边。谁知今天竟然被当面砸了个稀巴烂,怎能不令他怒火中
烧?耶律元洪立刻火冒三丈的冲进书房寻那罪魁祸首算账,谁知只见屋内已是满地的玉碎瓦残。而那始作俑者正举着香
案上另一件精巧玲珑的紫玉蠡龙镂空香炉上下的翻看。
“白玉堂——你,你给我放下!!”耶律元洪脸色青紫,怒气冲天的吼道。
“啊?……放下?好啊!”白玉堂一见眼前的辽国太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嬉皮笑脸的冲他一咧嘴,扬手就把那香炉抛向
脑后,随后就是溅得满墙满地的香消玉碎。
“你——”耶律元洪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正欲发作之时,远远听见身后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分明是太子府的侍卫听见
院内的杂乱正在赶来。他狠狠的瞪了白玉堂一眼忿忿的说道,“在太子府撒野,你找死!信不信本太子立刻就能让你万
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你让爷等着,又没说让爷闲着?”
白玉堂满不在乎的挑衅道,“管你什么太子,怕了你爷就不是锦毛鼠白玉堂!”说着抬手翘剑摆出一副应战的样子,可
是却在转身之际感到左肩阵痛不已,不由得脚步踉跄,微微退后半步才算站稳。
这当然躲不过耶律元洪的眼睛。
料你也没这么容易解开穴道!耶律元洪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和那满地的香灰,丢下一句“一会有你的好看”便转身步出了
书房,临走时竟扬手运功,顷刻便把所有的门窗都死死关住。
白玉堂心里一惊,莫不是他真的翻脸?低头一看这满地狼藉,不禁暗暗感到自己好像的确做的有些过分。白玉堂啊白玉
堂,你这时候还耍大爷?这可是关系到猫儿的生死,怎能如此不分轻重,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毕竟是有事求上人家,
还是堂堂的辽国太子,怎么能不给一点儿面子?惹急了他,还谈什么回开封府啊,恐怕真的会出师未捷身先死。想到这
儿,他眉头一皱,咬牙切齿的想,算了,为了猫儿能脱险,不就是服个软吗?就当出门被狗咬,爷怎么着都忍了!
想到这儿,他一把提了画影就要往外走,可是刚到门口就听到院里铁甲刀剑摩擦的声音,随即一个侍卫说道:“属下未
经召允擅闯殿下的禁院,还望殿下恕罪!实在是因为听到院中嘈杂,怕与殿下不利才……”
“好了,本太子没事!你们都退下去!没有命令再胆敢擅闯者,格杀无论!”
隔着一层厚厚的门棂,耶律元洪的声音听上去洪亮而又异常冷酷,俨然一位威严肃立的王者,容不得任何疏失。
白玉堂听的不禁一怔,随即又回头望了一眼满屋的碎片暗想,这个契丹皇子当真这么好脾气么?我这么整他,他都没打
算出卖我?这份不同寻常的容忍肯定不是冲着刚刚那一面之缘,而是他真的和猫儿交情匪浅,才不想害我?他和那个红
发的公主到底与猫儿什么关系?这天底下除了我白玉堂,怎么还会有人死心眼的甘愿替猫儿冒这么大的风险?
正想着,门被人一下推开,白玉堂急忙抽身,才没被门板击中,但是却本能的握紧了手中的画影。
耶律元洪不发一语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怒气的盯着这个将自己书房砸到天翻地覆的白衣男子,
看的白玉堂一脸的不自在。短暂的尴尬后,还是白玉堂假惺惺的一笑,挤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来:“……太子回来了就
好,一去这么久,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呢!”
“哼——”耶律元洪白了他一眼,气冲冲的走到屋中坐下,没好气的说,“你怎么还不走?莫不是真的没本事离开,要
本太子亲自送你出府不可?”
白玉堂一听他压根没提砸书房的事,急忙嬉皮笑脸的一屁股做到对面说道:“太子不是让我等吗?这不,我可是没有踏
出这房门一步,算是守信吧?太子也不能食言,要快些替我想办法救猫儿才行!”
“你还想让我救展昭?”耶律元洪黑着脸,环视一下眼前的残杯烂瓦,狠狠的说道:“难道你们开封府的人都是你这般
无法无天,两面三刀?”
“多谢太子夸奖!若那死猫也能有我白玉堂百分之一的机灵,哪还用我千里迢迢的到这来寻他?”
耶律元洪一听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啊?我这哪是夸你?还好意思和展昭相提并论呢,那一个虽然迂腐得无药可救,
但至少还不曾弄得我堂堂太子府这般满目疮痍。平时这个禁院连我贴身的侍卫都不能轻易进来,如今被你这一搅,还不
让下人们传疯了闲话?
他越想越气,刚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抬头却发现白玉堂正讨好似的眯缝着眼望着自己,乌黑的
眼眸恍若晨星,朱唇玉齿形成一道完美的圆弧,笑的好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