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的一瞬间里,伯兰特以为自己看见了亚瑟,他那早已失去联络的儿子。在离婚诉讼中他被判给了母亲,临走的时候他
就是这样定定地站着,看着他,仿佛这就是永别。那一年亚瑟只有六岁,伯兰特像往常一样抱了抱自己的小男孩,答应
不久后会去看他。两个月后他的前妻再次搬了家,从此再无音讯。
“……你还好吗?”
他痛苦地从回忆中抽身,那个卷发男孩站在他面前,仰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碰男孩的脸
颊,“我告诉过你,我有个儿子,亚瑟,他是……”他顿住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很像他。”
男孩沉默地点点头。
伯兰特尴尬地收回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穿过客厅,打开了壁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塞进大衣内袋里。计程车
还在门外等他们,伯兰特重新抱起纸箱,示意男孩出门去,然后锁上了门。司机好奇地在后视镜里打量着他,似乎在猜
测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值得这样搬来搬去。伯兰特把目的地告诉了他,伦敦西区的一个地址,为了躲避主干道上拥挤
的交通,司机不得不多绕了十几分钟,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在一幢平凡无奇的住宅前停下来。
“这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站,普里斯科特夫人会照顾你的。”伯兰特把男孩推进门去,压低了声音,“或许会花些时间,
但是六处应该能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当然,也可能直接把你遣送回国,看你的运气了。”他忽然皱了皱眉头,似乎在
掂量一个令他进退两难的想法,“丹尼尔,”他说,伸手按住了男孩的肩膀,“跟在47后面的都是假的。”
丹尼尔困惑地眨眨眼,“我不明白。47什么——?”
“没关系。”他呼了口气,松开了男孩的肩膀,“没什么,随口胡说的,忘了它。再见,丹尼尔。”
男孩伸手扶住了门,不让他关上,“你要去哪里?”
“工作,”伯兰特笑了笑,“追一只鼹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
他回到计程车上,司机在后视镜里打量着他,挑起了眉毛,再次露出好奇的神色。“梅瑟韦尔大街,谢谢。”他说,右
手探进衣袋里,轻轻按住了那个纸包。手枪冷硬的轮廓清晰地在指尖下浮现出来,他知道枪膛里有六颗子弹,但他祈祷
它们不会被用在任何人身上。
******
科尔曼锁上了书房的门,把魔方从抽屉深处取出来。
一份复印件摊开在书桌上,大约三四页的样子,右上角的编号用红笔圈了出来,47410。医生把每个小色块的表层都揭了
下来,露出刻着字母和数字的底层,然后拧动那个小小的玩具,挑选适当的字母,给文件编码(*1)。这不是份轻松的
工作,他瞥了一眼挂钟,潦草地把杂乱无章的密码抄到另一张纸上。
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把这份文件转录完毕,匆匆地烧毁了复印件和草稿。墙角放着一个棕色小皮箱,里面塞着几件
换洗衣物和一把牙刷,他把那张写满密码的信纸折成小小的一团,塞进那叠整齐折好的衬衣里,拎起箱子离开了诊所。
八点半不到,路边的小餐厅里挤满了吃早餐的公司职员和游客,他走进一家声称提供优质黑椒香肠的咖啡店里,在角落
里找了张空桌子。睡眼惺忪的女服务生递上了菜单,他点了一客黑椒香肠三文治和不加糖的咖啡。邻座有个胖子在慢条
斯理地读晨报,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空餐碟和半满的咖啡杯,一个棕色小皮箱靠在墙根处,医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皮箱
放在它旁边。几分钟之后,胖子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所有的花边新闻,一口喝干了剩下的咖啡,提起科尔曼的皮箱离
开了咖啡店。
早餐送到了他面前,医生抿了口咖啡,那些滚烫的苦涩液体差点灼伤他的舌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说,我该想
想怎么逃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当然)是个臆想出来的编码法,实用性不明(不负责任地耸肩)(殴飞!)。所以说医生你为什
么不用书码呢,至少看起来有文化一点(泪目),可是这篇文的题目是《魔方》而不是《书》(喂!!)
(正色)确实有一种编码法叫方格法(名字不确定,欢迎考据),大致内容就是双方都使用同一张挖了洞的方格纸,通
过事先约好的旋转方法(比如双方约好右三圈,左一圈什么的,听起来像做体操对么==)来解码。医生的魔方大概就是
3D版的方格法……?(快来拖走这个不靠谱的作者……)
Epi.17
“你可以把它们还给档案科了,偷偷地。”莫里斯•伯兰特说,把纸箱放到他的秘书面前,“当然,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会
随便抓个年轻人跑腿的。”
令人尊敬的安娜•塔尔科特小姐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出差’比我预想中要结束得早,伯
兰特先生。”
情报处处长耸了耸肩,“我会把那句话当成祝贺。”他说,大步走进办公室里。
百叶窗关着,因此室内显得很昏暗。他扯了一下拉绳,让苍白的阳光洒到桌面上,它看起来和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只
是文件筐里多了几份未拆开的电报,日期是两个星期前的。钢笔和墨水瓶仍然摆在右上角,旁边堆着一叠等待签名的文
件。桌面积了一层薄灰,他随手抓起一张纸擦了擦,在转椅上坐下来,拉开抽屉,在整齐排列的文件夹里翻找着。
他上一次签逮捕令是什么时候?六处的特工们喜欢把它叫做“那张纸”,“那张纸”让他们可以调动六处布置在各地的
耳目,名正言顺地做一些诸如窃听和截查私人信件之类违反宪法的勾当,必要时甚至可以阻止航班起飞。伯兰特知道那
些面目严肃的年轻特工们其实乐在其中,十分享受“那张纸”给他们带来的临时权力。
他在这张冰冷呆板的官方文件右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头衔,然后把目光移向一小处空白,他应该在这里填写疑犯的名
字。疑犯,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用力在空白处填上了“罗德里克•科尔曼”。一种灼热的、苦涩的痛楚在胸腔
里翻涌起来,仿佛笔尖里流出的不是墨水,而是汩汩鲜血。
“安娜!”他猛地打开门,把逮捕令交给秘书,“把它发下去。然后让5-A的尼尔森来见我,今晚没有航班能离开伦敦。
”
******
罗德里克•科尔曼医生提着他的棕色小皮箱走进了一家破旧的旅馆。一个脸色苍白的职员趴在接待台后面睡着了,医生伸
手从挂板上取下一条钥匙,悄无声息地走上楼去。
走廊低矮阴暗,散发出霉菌和消毒剂的味道,尽头的一扇窄窗透出些微的亮光,就像隧道的出口。他打开了倒数第二扇
房门,闪了进去,迅速锁上门。
“我必须今天离开伦敦。”他说,放下皮箱。
站在窗前的人动了动,似乎没有转过身来的意向。他的英语很流利,但仍然听得出轻微的东欧口音,“我已经给你安排
了机票。”
“飞机不行,莫里斯肯定会截下今天的所有航班。”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那个人说,“说不定你在维也纳转机的时候,‘莫里斯’还没发现你在背后卖了他的情报呢。
”
“因为我了解他的行事模式。”科尔曼冷冷地回答,“在我最后送出的几份情报里,一定有一份是他的‘记号钞票’,
他向我暗示过,但我当时还以为他怀疑的是那个捷克男孩——”他摇了摇头,“他现在估计已经知道了我是鼹鼠,火车
站和机场很快就会布满六处的眼线。如果我在今晚之前还没离开伦敦,就逃不掉了。”
“我说,我已经给你安排了机票,医生。”那个人转过身来,逆光之下只能看清楚他的轮廓,“私人机场,私人飞机,
所以别担心。今晚八点半,赫德森酒吧,会有人来接你的,”
科尔曼敷衍地笑了笑,“当然,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那就好好想想怎么躲过你的‘莫里斯’吧,亲爱的医生。”
******
“机场,火车站和港口的眼线,这是必要的,虽然不会有多大实质性的帮助。”伯兰特在地图上勾出了几个圈,“你全
权负责,尼尔森,在这方面你是专家。”
他的下属舔了舔嘴唇,“恐怕我们人数不太够,先生——”
“那就机场优先。”伯兰特冷冷地打断了他,“飞机是他的第一选择,不管他的接应人是谁,一定已经帮他安排好了航
班,多半是从第三国转飞苏联,所以首先扣下飞往维也纳和布拉格的航班,尤其是那些延误的,我不管机长给的理由是
什么,一律上机搜查。”
“是的,先生。”
情报处处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疲倦地揉着鼻梁,“我很清楚他的行事模式,就像他清楚我的一样。”他叹了口气
,直直地盯着摊在办公桌上的地图,“他一定猜到了我会封锁交通,所以绝对不会出现在机场或者火车站,他会在伦敦
某个阴暗角落里躲起来,等待机会悄悄地离开这个城市,然后在哪个偏僻的小港口搭货船去多佛,或者鹿特丹,反正是
逃离这个该死的大岛。”
尼尔森紧张地僵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不确定上司在想些什么,更不确定该如何回答。“那么……”他谨慎地清了清嗓
子,“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在机场布眼线不就是……浪费人力吗,先生?”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MI6看起来就会显得像白痴。”伯兰特瞥了下属一眼,似乎他就是个白痴一样,“不,尼尔森
,封锁机场和港口,哄住当地警方,你知道他们一向都不喜欢情报机关。”
“而且还要瞒住五处,”尼尔森塌下肩膀,看起来似乎缩小了一圈,“毕竟,国内是他们的地盘,先生。”
“官僚留给我来处理。外交部专员总能压住五处。”伯兰特把玩着钢笔,又在地图上画了几个标记,“我知道你人手不
够,但还是要留意那些小旅馆,医生特别喜欢挑破旧的老式旅店落脚。他多半会化装成普通公司职员的模样——你知道
的,小皮箱,长大衣,腋下夹着《泰晤士报》——混在人群里躲过我们的搜查。”
尼尔森点点头,没有说话,潦草地在一本小记事簿上涂写着什么。他的上司沉陷在短暂的沉默里,皱着眉头,打量着地
图上那几个零散的标记。罗德里克•科尔曼就藏在这个灰暗庞大的城市里,伯兰特觉得自己几乎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甚至
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角。这种错觉让他越发焦躁,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似乎活了过来,蠕动着搅成一团墨黑的污渍,
他再次揉了揉鼻梁,扭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云层堆积在伦敦上空,仿佛用旧了的舞台布景板。
“尼尔森。”
“是的,先生。”
“如果我们在傍晚之前抓不住他,那就再没有机会了。”
年轻的下属蹙了蹙眉,“为什么?”
伯兰特挤出一声短促的笑,听起来就像疲惫的呜咽,“因为我了解他,尼尔森。”
Final Episode
他掬起一捧水冲洗了一下头发,从旁边的架子上抽下毛巾,擦干脸和头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罗德里克•科尔曼医
生把自己的灰头发剪得很短,配上眼镜之后,看上去就像个退休的机械师,或者抑郁的会计,或者疲倦的图书馆员,反
正不像原来的他就可以了。他换了件皱巴巴的旧衬衫,套上一件黑色毛衣。水龙头关不紧,他只好由着它滴滴答答地漏
水。医生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棕色小皮箱里,拿起外套,锁上房门,经由走廊尽头的防火梯离开了旅馆。
又一个典型的阴天,苍白而寒冷,科尔曼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还没想好下一个落脚点,仅仅是被
某种逃亡者的本能驱使着,强迫自己不断地转移。在这种要命的追捕游戏里,伦敦城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鸟笼,他耽搁的
时间越长,莫里斯就越容易找到他。或许他应该直接到赫德森酒吧去,在那里等接他离开伦敦的人。但这样一来他就显
得像只迟钝的鹌鹑了,医生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主意。
他在街角处停了下来,冷风钻进他的衣领里,让他瑟缩了一下。医生匆匆地跑过马路,钻进一家邮局里,一个绑着马尾
的女职员抬起头来,例行公事地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他。
“我大概正准备做我人生中最愚蠢的一件事,小姐。”他回答,倚在柜台上,把小皮箱放在脚边。女职员古怪地看着他
,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好吧。那么,您到底需要什么……先生?”她谨慎地问,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似乎随时
准备逃开。
“电报,亲爱的姑娘,请替我拍一封电报。”
******
“你的电报,伯兰特先生。”安娜•塔尔科特小姐推开门,伯兰特皱了皱眉,仍然盯着地图,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文件筐,
示意她把电报放进去。秘书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好退了出去,关上门。
那部安装了扰频器的电话执拗地响着,伯兰特伸手拿起了听筒,“莫里斯•伯兰特。”
“这是尼尔森,先生。”他的下属大概是在用航站楼的内线电话,背景里有大型机械运转时的呼啸声,“我们已经搜查
过……呃,我们能截下来的航班,然后,呃,”短暂的停顿,“……他不在这里,先生。还有,我们必须立即离开,机
场和警方都很不高兴,我们,呃,总不能封锁机场一整天,但他们答应让我留下特工监视登机口。”
我知道他不会在那里。伯兰特很想这么回答,却只是例行公事地敷衍了两句,挂上了电话。六处的雇员已经和科尔曼的
护士联络过,那个毫不知情的姑娘回答说,医生打算去卢森堡休养,于是给她放了两个月的长假。他们从姑娘手里拿到
了诊所的钥匙,但哈利街的那栋房子已空无一人。除了一点现金和几套换洗衣服,医生几乎什么都没有拿走。他烧掉了
所有可以送呈法庭的文件,厨房地板上到处都是纸灰。
几个小时前我还和他说过话。伯兰特沮丧地想,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他瞥了一眼挂钟,五六个小时白白地过
去了,他却一无所获。唯一能确定的是科尔曼还困在伦敦这个大笼子里,但这不能给他任何安慰。
他忽然想起了那封新到的电报,于是从文件筐里把它捞了出来,拆开。上面没有署名,伯兰特皱了皱眉,就着从百叶窗
外洒进来的苍白光线读完了那个简短的句子,它像一桶冰水那样让他僵在原地。伯兰特再次抬头看了挂钟一眼,抓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