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伊甸园之11、12——江上冴子

矩矩地对丽子从一而终，一开始，这个事实让四周的人都难掩惊讶之色，但是丽子嫁进来已经七年了，大家也就把此事

视为理所当然了。
可是，恭司的工作量并没有改变，结束接待或会议、商讨等杂七杂八的工作，回到家时都已经凌晨了。几乎没有跟家人

团聚的时间。
恭司的事业在几年前达到了全盛时期，好运接踵而来，可是从雅臣出生之后，情况就开始慢慢地下滑了。
一些同业因为先前吃过他的亏，这时忍不住开始落井下石了。
"谁叫他被女人给迷住了，活该！"
谁都清楚恭司对女人玩世不恭的态度。
可是，不久之后，这些人也笑不出来了。泡沫经济一下子开始反弹了。当大家都看得出加藤组开始凋落时，恭司倒下来

了。那是长期的过度劳累所造成的。
"胜臣少爷，我是不是不该跟恭司先生在一起？"
丽子突然说道，胜臣差一点被鲔鱼味噌汤呛到。
"--怎么突然这么说？"
胜臣惊愕地问道。
"有人说恭司先生自从跟我结婚之后就头昏脑胀了。"
丽子的声音在颤抖。
"只不过是父亲跟母亲结婚时，刚好跟泡沫经济撞在一起罢了。"
胜臣用评论的口吻说。
"或许我......对他来说是瘟神......"
泪水从丽子大大的眼睛中落下来。
"妈......妈妈。"
胜臣正想告诉丽子，你这样哭我怎么办？这时丽子用白色的手帕压住眼角抽搭着。
"对......对不起，这时候跟你讲这种事。可是，我早就知道他会病倒的。"
"--啊？"
胜臣大吃一惊。
"恭司先生自从跟我结婚之后，公司的业绩就一直下滑，他承受了很多压力。我常常在想，我必须照顾他的健康，可

是......"
胜臣立刻就察觉丽子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了。
好女色的流氓不在少数，但是恭司过人的精力却特别有名。在和丽子结婚之前，他同时拥有好几个爱人，婚后却都集中

在丽子一个人身上。
"这不是母亲的关系吧？"
胜臣用比以往更公式化的口吻说。
他隐约地知道，这是因为他不喜欢听到母亲提起这种事的厌恶感使然。尽管丽子只是后母。
胜臣进大学那一年，被大原带着去买春，但是他做不来。出卖肉体的女人和被恭司拋弃的亲生母亲、继母、爱人们的身

影重迭在一起，让他一点"性致"都没有。
之后，不管对方是否从事特种营业，他从来不想发展出这种关系。他认为时而会产生的欲望可以自行处理，而且那是最

轻松的方法。
和女人之间只靠性关系是没办法交往的，胜臣只觉得麻烦。有些男人，像大原，就很能享受女人这种生物，而且觉得这

种作法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对胜臣而言，女人只是"不能只拿性爱的快感来代偿的麻烦事"。
"一想到我不但没能好好教养雅臣，还造成恭司先生那么多麻烦，我就好痛苦 "
丽子颤动着她纤细的肩膀哭着。
--真是伤脑筋啊！
胜臣忍不住想咋舌。
再也没有其它事情比女人发牢骚更叫人讨厌的了。偏偏今天自己心情也不是很好，却又被平常不会抱怨什么的丽子给逮

个正着，这让胜臣感到很焦躁，这时丽子擤了擤鼻子对胜臣说：
"胜臣少爷，如果我不在了，雅臣能不能请你多关照？"
胜臣一听，满腹狐疑。
"什么意思？"
他正想告诉丽子，在这种时候做不负责任的事会造成很多人的困扰，丽子又开口说道：
"我想，只要没有我，恭司先生的工作一定会好转，身体也会变好的......"
丽子这一番话又勾起胜臣过去的记忆。
冷彻的春夜。如寿子穿著白色的和服。在月光下看到的加寿子那恐怖的美丽容颜。
"我不会再让胜臣感到不舒服了，你放心吧！"
加寿子的眼中没有他的身影。面对宁愿选择当值女人而放弃当母亲的加寿子，胜臣甚至无法向她求助。
"请不要这样！"
胜臣出于反射地大叫。
"--胜臣少爷？"
丽子抬起濡湿的脸庞。
胜臣的理性狂叫着：不要说！忍耐！克服过去！可是，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感情却在全身沸腾。
"妈妈认为孩子跟丈夫哪个重要！？"
胜臣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了一跳。
"--啊？"
丽子张大了眼睛。
--为什么说出来了呢！？
胜臣不由得摀住了嘴。全身因为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而颤抖着。被母亲拋弃的那个夜晚。只能诅咒自己存在的孤独和绝

望在胜臣心头复苏了。那是应该早已遗忘的感觉。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房里。先开口的是丽子。
"--对不起，胜臣少爷。"
丽子垮下肩膀喃喃说道。
"--啊？"
胜臣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们之间的沉默其实只有短短几秒钟，可是胜臣却觉得时间像怒涛一般澎湃流过。
"我竟然向胜臣先生耍性子。"
丽子紧咬住嘴唇。
"--妈妈？"
胜臣感到一阵不安。
他觉得眼前的丽子离得好远好远。
"我会努力的，不管别人再说什么，我都不会认输的......"
丽子坚毅的声音直接冲击着胜臣。
胜臣的理性发出惨叫。"赶快逃吧！"的叫声在脑海中回响，可是胜臣却彷佛被引力吸住似地看着丽子。
丽子澄澈的眼底带着强烈的光芒看着他。丽子就因为这么率直，所以一定比一般人更痛苦。这样的直觉贯穿了胜臣。
"我好喜欢恭司先生、雅臣、胜臣少爷、美百合......当然还有春臣和秋臣，我喜欢加藤家的每个人。"
丽子带着专注的眼神看着胜臣。
她的眼底漾着"希望你能了解"的色彩。
当胜臣发现时，心底涌起一股炙热的痛感。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可是止也止不住了。
"--！"
胜臣受不了似地捂住脸，眼角一阵热。
"......胜臣少爷？"
丽子困惑地说。
原本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尤其是丽子面前落泪，可是彷佛决堤般的感情却满溢了出来。
对胜臣而言，那是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好象被某种巨大的东西包容似地温暖。明明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心中却产生一股难以忍受的怀念感。
正当他想把自己托付给那种感觉时，一种近似恐惧的不安就贯穿了胜臣。
"我要杀了他，然后自杀。"
加寿子那天夜里的声音在心头响起。他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是如影随形般地盘踞在胜臣身体里的阴暗记忆。
"--没什么！"
胜臣出于反射地大叫，飞奔离开餐厅。
"胜臣少爷。"
胜臣加速了脚步，企图甩开丽子从背后传来的叫声。
--就快高考了！
胜臣对自己说。我必须好好念书，一定要通过考试。
脑海里浮起下午在餐厅里看到的大原的脸孔。
"我害怕输给自己。"
当大原这样说时，他并没有立刻理解意义何在。
讨厌女人、追求完美主义的胜臣，和喜欢女人、奉行乐天主义的大原混在一起，他们在校园内被公认为非常不可思议的

组合。
胜臣和大原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没有一个地方是相似的。胜臣是脚踏实地型，大原是短期冲刺型，但是他们的成绩几

乎不相上下。胜臣的兴趣在剑道和合气道，大原则是冲浪和网球。服装方面一个是传统打扮，另一个则是休闲风格。
在进大学之前，胜臣除了大原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堪称朋友的朋友。同学都对这个加藤组的儿子敬而远之，就算有人想

接近他，胜臣也总是以在正经的世界里悠哉过日子的人什么都不懂而刻意避开。
胜臣很羡慕大原那种通行无阻的生活方式。他常想着，要是能像他那样，该多轻松啊？
"加藤，用我们这双手来改变我们的国家吧！"
大原热情地对胜臣诉说他的梦想。
胜臣只是听听，但是却让他产生了勇气--如果有像他这样的劲敌存在，再怎么苦的路也走得下去。
然而，胜臣实在无法理解大原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心意。
"我觉得我是个只能为自己活的男人，不是为了国家。"
胜臣所认识的大原，眼睛总是澄澈而明亮、充满了吸引人的光采。一直到今天之前，胜臣一直没有发现在那道光芒底处

，竟然潜藏着如池子中泥泞般的晦暗。
天真而具社交性的大原对每个人都很体贴。虽然隐约感觉到胜臣心中的纠葛，但是他绝对不会刻意去刺探，总是保持适

当的距离和胜臣交往。
胜臣很喜欢大原。对胜臣来说，大原几乎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同时又希望他是个敌手。自从在大学认识大原之后

，胜臣经常拿与他成反比的大原做比较。
"如果我当上公务员的话，就会老是不停地调职，住在狭窄的宿舍里跟老婆大眼瞪小眼，拿难吃的生鱼片和酒当宵夜，一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寂寞得受不了，很想回老家去。"
大原是个开朗而受欢迎的人，但是事实上，他比一般人还怕寂寞。所以，他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这一点胜臣也了解。
"加藤，用我们这双手来改变我们的国家吧！"
热情地诉说梦想的大原已不复存在了。
--大原临阵脱逃了。
胜臣怀着沉痛的心情想着。而涌上来的悲哀情绪随即变成了愤怒。
--我不会逃的！
胜臣全身使劲。
一回到书房，他就坐到桌子前面，翻开高考的参考书。他强迫自己想着，不论发生任何事，我一定要通过考试，成为大

藏省的正式官员。
胜臣如愿地通过了考试，进入第一志愿的大藏省。一开始他就被分派到主计局，前途一片光明。
就职第一年，胜臣过得非常忙碌。虽然他连回家省亲的时间都没有，然而他明白，恭司的病体虽然已经康复，但是在泡

沫经济的不景气当中，恭司的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
丽子用开朗的笑容鼓励恭司，对刚进小学调皮的雅臣也倾注她"用身体去让他了解"的方式，去爱、去调教。
美百合一直拒绝胜臣的忠告，但是最后终于对日本的教育死了心，去年到美国去留学了。
赴美之后，她那原本在日本被否定，强烈主张自我的个性理所当然地被接受，生性开朗而率直的美百合，似乎很快就成

了深受欢迎的人。
胜臣没有发现，自从丽子嫁进来之后，加藤家变得十分和平。雅臣虽然调皮，但是却有着以前所没有的沉稳气息。
没有人怀疑这样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卦。人只有在失去所有之后，才会了解所谓的平稳有多大的价值。
胜臣和加藤家的人们都忘了以前一再上演的战争是什么模样。或许大家都宁愿忘记苦恼的记忆，过着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平稳生活吧！
丽子在那一年夏天病倒了。她原本就因为经痛，每个月都要卧床休息，但是这一次她因为不正常出血和严重的疼痛而昏

了过去，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发现她罹患了子宫癌。因为她还年轻，癌细胞扩散得非常快，动过手术之后，医

生仍然宣布她只剩半年的生命。
从美国赶回来的美百合在病榻旁看护丽子。
比一般人更寂寞的雅臣则由监护人忍夫，再加上恭司青梅竹马的朋友立花的女儿小百合来照顾。
因为入省第一年特别忙碌，胜臣也只有周末才能去看丽子。
"胜臣少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丽子躺在病床上对胜臣说。
她全身散发出觉得生病的自己太没用的气息。
"哪有什么麻烦？"
胜臣很粗鲁地说。说真的，其实他应该说一些体贴的话才对，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胜臣少爷，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请你照顾雅臣？"
丽子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胜臣全身僵硬。他大受冲击，难道丽子发现自己的病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吗？
--振作起来吧！
胜臣绷起他自认为最擅长的扑克脸说：
"讲什么话？太不吉利了。"
胜臣露出了笑容。
他很自然地露出笑容，自然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丽子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想哭、求助的色彩。
"--说的也是。虽然不吉利，但是请你仔细听，就当是预防万一。"
丽子用冷静的声音说。
"什么事？"
胜臣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你觉得那个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丽子直接了当地问道。
"什么......样子？"
胜臣不解地问道，丽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雅臣并不适合过‘平凡的人生'。"
丽子充满自信地说，胜臣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那是胜臣第一次看到雅臣时就产生的恐惧。具有像野生肉食动物之王的风范，但是却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的雅臣，常让

胜臣感到不安。
"--没的事，有忍夫跟着他，应该没问题的。"
胜臣好象在说服自己一样。
忍夫像对亲弟弟一样溺爱着雅臣。他在调教像野生动物般的雅臣方面具有天份，有"驯兽师"之称。
"高桥先生很不简单。我很感激他。可是，我认为雅臣必须得到很多人的帮助才活得下去。"
丽子说着看着胜臣。
她的眼睛好澄澈。病中的丽子依然美丽。
"美百合还有春臣、秋臣都很聪明，也能体谅人，我相信他们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社会上存活。可是，雅臣太自我了，

我担心他的生活会越来越困难。"
"--或许吧！"
胜臣冷静地表示认同。
"雅臣跟他爸爸很像，所以，我想他会继承加藤组。"
丽子这些话让胜臣产生晕眩般的冲击。
--是的，老爸跟雅臣太像了！
清昌以前说过的话在脑海里复苏。
"我是一个只能当流氓的男人。"
清昌对胜臣说过。
"恭司也一样。他跟我虽然有所不同，但一样是没办法在正常的社会中生存的人。所以，我让他继承我的事业。"
胜臣发现，经过清昌、恭司，由雅臣接掌事业都是靠着一条线来连接的。
"大概是吧？"
胜臣点点头，丽子又说道：
"雅臣是个寂寞的孩子，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发现。因此，他总是焦躁不安，动不动就使用暴力，要不就是要性子、乱撒娇

，把小狗小惠理当朋友一样溺爱着。他虽然很让人伤脑筋，事实上是个很体贴的孩子。或许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傻话，

但是我相信等他长人了，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一口气说完话的激动情绪使得丽子严车地咳了起来。
"妳没事吧？"
胜臣出于反射地伸手去拍拍丽子的背，丽子便一把抓住胜臣的手说：
"我希望在雅臣长大成人之前，你能以哥哥的身份好好地守护他。"
丽子恳切的话语直接冲击着胜臣。
当时，胜臣就知道，丽子已经有所觉悟了。或许她连自己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但是，胜臣直觉地发现，丽子明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