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远湄乍然回首,眸光处,朱红雕栏楼梯口一道身影,正逆着光,洒然挺立。
——这一袭晴蓝凫袖锦衣,长发散挽,气宇轩昂,闲散中带点雍容的男子,可不赫然正是寒雪宫宫主。
最困顿迷惑时遇上他,刹那间竟有极亲切之意。转念又想到对方身份,一时心绪万千,多少言语涌上唇边,也不知该说
哪一句,最后终究只化作站起身,简单一礼:
“宫主。”
“既在宫外,何必拘束。”宫主袍袖轻轻一拂,一股劲风已将花远湄双臂托起,阻住他行礼,微笑道,“我这次出来,
有个名字叫连无心,你就叫我无心好了。”
明白宫主不愿公开身份,花远湄也便从善如流改口:
“是。无……无心,可有闲暇,容我作个东道,品一品这座楼闻名千里的女儿茶?”
这家是酒楼,却以茶出名。
女儿茶,盖因茶叶从初摘时,就只经二八少女之手,温之于怀,茶师精心制了,再由深谱茶艺之清秀女子,细致地端出
来,辅以上好山泉,白生生的手指一丝不苟循着多道次序,最后方奉上清浅一盏香茶。
喝这类茶者,口味还在其次,之中幽幽意境,才是茗品要旨。
花远湄与宫主二人自然都是行家中的行家,只带了微微的笑看住那细腰女子的静雅动作,也不多话。
一缕茶香渐起,若有若无弥漫在楼阁之中,宛如雨后春山,静静地自有一股清润之机。
这样静谧的茶香,倒似乎真能将尘世的争端纷扰都过滤去了,若真能就此抛开一切……花远湄心中感慨,无意中触及宫
主目光,却见那眼神依然沉静坚定,半点也不为所动,不由一怔,随即失笑。
是了,寒雪宫宫主精研性命之道,又怎会将这点澄心静虑的小把戏放在眼里。
果然茶汤奉上后,宫主便挥挥手,自若地命那女子退下。沾唇品了品,淡淡一笑:
“也还算清新。”
这个时辰本该座无虚席,楼上却再无旁人,花远湄心知定是宫主派人拦阻之故,当下也不拘礼,浅笑道:
“这茶当然比不得宫中珍品。只不过红尘自有红尘的味道,既然已出山,不妨一尝。”
“你果然还是这般潇洒。”宫主放下茶,含笑注视花远湄,“可惜,眉间却有忧色。是何事让你为难了?”
第25章
家仇所在,并不愿借手他人。然而宫主既然开口相询,却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味道。
花远湄沉吟着,将下山后,能说得出口的那些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又道:
“其中纠葛甚多,还望宫主宽限些时日,容我查清。”
“叫我无心,别再错了。”官主似笑非笑一挑剑眉,看着花远湄,目中颇具深意,“查自管去查,我却怕你玩得一开心
,会乐不思蜀呢。”
花远湄心中一震,立即明白自己那些隐而不言的情欲之事,八成已被这位神通广大的宫主知晓。当下站起身,低声道:
“是我一时失察,但却并非有意,请宫……无心责罚。”
凝目瞧了他半晌,宫主突然一笑,伸手将花远湄拉入怀中,悠悠抚摸着他的长发,叹道:
“何必这么紧张。以你我之交情,就算你真看中了谁,想要离宫,我也只有成全,不会拦阻的。这点小小风流罪过,又
算得了什么。”
柔顺地依偎在宫主的臂间,感受到那沉稳如山的气势,花远湄蓦然生出种类似归家、安心的恍惚,苦笑道:
“我……哪有那份闲心。只求尽早了结家仇,花某此生更无别愿。”
“太执意,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宫主漫不经心拢起花远湄颊边的散发,低头在那冰玉般清寒的面上亲了亲,神色温柔
,“其实你若离开,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才那么问上一问。刚才可曾吓着你?”
“有一点。”花远湄并不隐瞒,坦承道,“宫主威严素重,我犯了错,怎会不惧。”
“哦,这可要重重责罚了,你又喊错……”
一声轻笑,未尾几个字,消失在强迫相接的口唇中。
风光旖旎。空气中除了唇舌交缠,呼吸之声,再无旁的响动。
良久,宫主才抬起头,神定气闲,微微一笑:
“湄儿的调息功夫,怎么总也不见长进。”
花远湄被吻得透不过气,嘴唇红滟,软软地伏在宫主怀中,不住微喘,眉梢也笼上薄薄一层慵懒之色,唔了一声:
“徒儿再长进,总也及不上师傅的。”
蓦地想起一件事,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
“你……怎么会来此地,寒剑呢?”
“就这么不放心他?”宫主含笑在花远湄如雪般的颊上拧了一把,随即正色道,“寒剑被我派出去办事了。当日你在赤
鸣沙突然失踪,他寻了你几天几夜,差点没将那片山翻过来,后来在山洞中查出你的踪迹向北而去,才稍稍安心。”
花远湄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易容一事。沈烟巧技天下闻名,难怪便连寒雪宫的人手也追查不到。不由又是难过,又
是歉然:
“都是我连累了他。若我能早些脱困……”
“自唐家夜家那两个孩子手里?”斜睨着花远湄,宫主唇边带着轻浅的笑意,“我虽知道他们在胡闹些什么,却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否则,也不至于让你被他们欺负了去。”
察觉这笑意中微微含着冷厉,竟似有杀气一闪,花远湄一惊,知道面前这男人实在已起了杀机。寒雪宫向来令出辄行,
若等宫主开了口,那两条小命只怕再金贵十倍也保不住了。当下小心道:
“他们……并没真个对我……且确是救了我……我已经惩戒过了,无心可否别再出手。”
话说出口,半天都没听见回答。
花远湄忐忑地微抬起头,不偏不倚正撞进宫主凝视着他的眼眸中去。那两道眸光深邃幽黑,仍是一贯的冷峻,却又似多
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闪即逝,慢慢道:
“只要是与旧日有关的事物,你都会如此看重么?”
“我……”
花远湄怔了一怔,一时不知宫主何意。
寒雪宫虽有规矩,一入寒雪,与世无涉,花远湄却正因放不下那个仇字,才会不惜舍弃清白身躯,为奴出宫。
仇恨既不能忘怀,情义又何尝能磨灭。更何况那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往日固然不可追,无意中想起,每每却也
禁不住暗生惆怅,待到出手时,不免轻了又轻。
这种种羁绊,正与寒雪宫忘却前尘,凝心修道的宫规截然相反。宫主心有不悦,也是理所应当。
花远湄迟疑着,正不知该如何分说,宫主的声音已自耳畔沉沉传来:
“怎么?你还是想替他们求情?”
花远湄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地:
“都是我的错,请宫主责罚。”
“哦,真是你的错?”
宫主已是大怒了。语调虽仍漫不经心,其中森冷,却是刺骨逼人。花远湄跟他日久,如何听不出来。
便连花远湄也很少见到他如此发作,不由暗暗惊心。只是花远湄同时也更明白,此刻若松了口,那两个孩子,便是绝计
活不到明天了。
寒雪宫宫主之冷酷无情处,又岂是外人能够想象。
唉,你们两个,可真是害死我了。
花远湄暗恨咬牙,可事至如此,也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只得横了心,硬着头皮道:
“请宫主手下留情,饶过他们。”
“很好。违逆抗上,按宫规,该怎么罚,你知道罢?”
花远湄心中一寒,低下头:
“……遵命。”
寂寂轻风自庭间掠过。远处日光明媚,青山如醉,室内却换成了一片冰封般的静寂。
花远湄修长的十指轻轻在衣间移动着。光线斜落在手背肌肤上,尘粉中泛起不真实的质感。一刹间,这原本结实有力,
惯握剑柄的手掌,看起来竟有如白蜡般脆弱易碎。
外衫敞了开来。内衣的襟带依次拉开。一点点露出布满浅白刀痕的玉色肌肤。
花远湄的动作平稳如常,即使并不算快,但也绝不会慢。上衣在他的指下逐渐褪去,缓缓滑落至臀,肩腰优美的曲线已
全数裸现在微凉的空气里。肌肤受寒而更白,胸前两点樱红乍然遇冷,更是颤抖挺立了起来,衬着肌肤上斑斑未褪的情
爱痕迹,格外有种欲说还休的暧昧。
再冷煞的空气也抵不住这般香艳,室内渐渐浮动着恍惚绵软的气氛。
花远湄的面色却依旧无动于衷。唯一可能会泄出心事的双眸则低垂着,长而黑密的睫毛遮住了目光,仿佛要将所有情绪
全都收敛。
宫主沉着脸,只是冷冷地看住。眼见腰间的衣带就要拉开,显露出细白结实的小腹及下肢时,突然哼了一声:
“你……还是这不肯求饶的性子。算了,穿上衣服吧,过来替我倒杯茶。”
这么轻轻巧巧,就算是放过他了么?
直至跟随宫主回到船上,夜幕降临之时,花远湄注视着湖上一点点的灯光,一段段的水波,仍有恍惚不真实之感。
一向驭下严厉的宫主,竟只不过要他斟了杯茶,淡淡吩咐了句随行,便再也没有说过半个字。
寒雪宫刑罚并不多,却每种都足够叫人死去活来,悔不当初。
在这世上,花远湄原已不再害怕什么,可是一想到居然能逃过那些痛苦屈辱的折磨,还是不由得在心底大大松了口气。
这番无意识的举动全都落在帘内一双锐眼中。
画舫上雕栏朱饰,鲜花为毯。帘内美人如玉,丝竹之声悠扬得如同在波浪里飘荡。而倚着船舷,对月自饮的那道身影则
更显得如此孤寂。
清幽月色洒满他的全身,吱吱呀呀的桨声中,这人仿佛已同这夜色融为一体。
同样的廖远寂寞,无边无际。
数尺之外,隔着纱帘,宫主瞧向那道背影的目光,也似蕴含了一丝异样。
船队顺风顺水而下。月色正好,行速如飞。
花远湄并不知道它们要驶向哪里。若放在以往,他必然会直接含笑询问——那时际他与宫主虽为主仆,彼此相处却轻松
自在,甚至默契由心。但现在——空气中竟不知何时多了道若有若无的隔阖,令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间隐隐有僵硬气息横亘。
为何会变成这样……花远湄心中蓦然泛起不适。入寒雪宫三年,他业已习惯了随侍在宫主之侧,陪他一起处置事务,习
道练武。宫主生性虽冷酷,却心志坚定。花远湄一侧默默旁观,也不能不敬服这人的手段心胸。
宫主对他之意义,已不仅仅是救命之恩。
若能选择,花远湄绝不愿违拗了他。
若不是为了那两个人的命……
世事终是这样不能两全罢。花远湄看着月下粼粼无语的水波,眼中升起淡淡怅然。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没有什么可以永在身边,永不失去。
即使是清淡如水,不涉爱恨的君子之交,也都一样。
这道理,原是早就知解的了,却为何事到临头,仍免不了再一次惆怅。
不知不觉间,船已稳稳靠岸。
一边自有仆从迅速搭起跳板。花远湄也不多问,仍如往常般随行于宫主身后,只是那距离,却隐约比从前远上几分。
下船后,触目所及,是一座气派不亚王候,飞檐雕栏的宽宅大院。此刻院中灯火通明,身影攒动,数百枚红色灯笼将夜
色都染出喜气洋洋,端的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一户正在大宴宾客的人家。
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花远湄却有些吃惊。他从没想过高傲不群,洒脱不羁的寒雪宫宫主,也会象常人那样赶人情,赴
酒席。
及至走近院门,见到那个正在微笑迎客,礼数周至的主人,听见他与别人的寒喧后,花远湄更是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身形挺拔,目如朗星,一袭广袖长麾的华服将他的气势更是衬了个十足,俨然一方霸主。只是那面容,却是熟悉
己极,自己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心中担忧惦念了多少回。
宫主从容走过男人身侧,这人恭敬一礼,将宫主让入门厅,两人却俱未多话。花远湄随后走过,瞧着他,终于还是忍不
住,轻轻道:
“寒……盟主,你这一向,还好吗?”
故友乍见,理应欢喜。何况劫后重逢。寒剑却似乎有些避让开花远湄的眼神,低声道:
“我没事。你回来就好。请进罢。”
花远湄怔了一怔。他何等人,看这情形,自然已经明白过来,所谓盟主,不过是宫主的一个安排。想那寒雪宫宫中总侍
卫何等身手,要打赢北六省一干人,夺得武林盟主,还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难怪宫主之前会说有事差遣寒剑去办。
至于其中缘由,寒雪宫宫主为何会突然将这个小小盟主看在眼里,花远湄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淡然一笑,那个人的
心思,何时又有人能猜出了?
自已不过是个从人,跟着便是,何必多问。
第26章
小楼。雅室。
自敞开的轩窗向下望,隔着花木扶疏的庭院,一眼便能看见对面灯火辉煌,宾客如云的大厅。由上往下,自暗看明,视
线格外清楚明白,连歌伎头上的珠花都能数得出瓣数。
这位置自然是精心安排。
室内有桌,桌上有酒菜。酒是好酒,菜是佳肴,即便是对饮食不热衷者,也可闻得出那诱人的清香。
花远湄安安静静地立在宫主身侧,如天下任何一个仆从都会做的那样,专心地斟酒布菜,连一眼都没有向外面多看,当
然更不会多话。
室内只有两人,以及幽幽一捧烛光。衬着厅堂遥遥的人声喧哗,宁静得格外异样。
“你倒是擅尽职守。”
玉雕酒杯由空而满,再由满而空,如是三次后,宫主突然淡淡道了一句。
语气平平,也听不出是喜是怒。花远湄执壶倒酒,木然道:
“这是我的本份。”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不想。”
“为什么?”
花远湄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道:
“若我说是因为身份低微,不便过问,宫主可会生气?”
宫主仅是一笑。
“你何不问来试试。”
“不试也罢。”
面对宫主玩昧的眼神,花远湄终于苦笑,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所想,包括莫名的委屈,半微妙的赌气,无一样能瞒过对方
的耳目。
——这男人一双眸子,有时当真是犀利得可怕,仿佛在不动声色间,便可看穿一切事物根究。花远湄跟他日久,对此所
知甚深,却偶尔仍免不了会吃上一惊。
那种感觉,已经接近非人。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道门察神之术么。花远湄暗叹,又将一杯酒倒满。
淡红的烛光里,那双执壶的手有若冻玉,透出象牙色的腻白,质地竟与瓷制酒壶相仿。因为长年练武的缘故,指节修长
而灵活,掌心结出了薄薄的剑茧,却分毫未损那份骨子里刻出来的优雅感。
宫主知道,这并不是一双惯于执役之事的手。可是就算从入宫一开始,它们做最粗重的活计时,也都和握着剑时一样,
优美,稳定,富于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