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看到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嘟着嘴一个人坐在角落,全身散发着「不要理我」的气场一般,于是心就软了下来。
不是不难受,在听到「不要侮辱我的品味」这一句。
不是不伤心,在看到叶锦年急着撇清的态度。
只是在看到他的样子时,突然间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明知道他是直男,个性骄傲又自负,向来是天之骄子,偏偏要拖他下水,沉入复杂又艰辛的同性之爱。
他又不比自己那孤家寡人的命,家里有父亲和姐姐,那两位脾气又不好……
于是真的什么都可以原谅,而且是出自理解的原谅了。
周亚言慢慢推着轮椅靠近叶锦年。
叶锦年冷冷瞪他,一动不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然后周亚言就这样伸出手去。
叶锦年于是改瞪他的手。
周亚言微笑,用力的把他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拥抱着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没事的,我明白。」
把这句话送进对方的耳朵里,周亚言大力地拥紧叶锦年。
把那些刚刚从对方眼中生出来的疏离和犹豫都用热烈的拥抱融化掉,这样的话叶锦年就不会伤心了。
男人的身上除了汗水之外,还有药物的味道,凑在一起实在不好闻。
叶锦年僵硬了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回抱住男人。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情,谁也没有来教过他爱上同性要怎么办。
更没有教过他,真正爱上同性时要怎么出柜,怎样才可以隐瞒全世界。
虽然男人的拥抱很温暖,他还是知道,自己伤到了周亚言。
只是心底某处生出些任性来:都怪你,为什么要死缠烂打?我的人生本来是一片坦途,你为什么要植上荆棘?所以你要
负起责任来!
于是一边拥抱一边内疚又一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温暖。叶锦年深深觉得自己也开始变蠢又变态了。
就这样拥抱着的两个人直过了很久才分开,周亚言冲着叶锦年笑了笑:「我理解,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做,我会配合。」
叶锦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一句,心想怎样才能收拾首尾,好真正瞒过家姐那一双毒眼。
想来想去,他起身:「我去叫复健师。」
等到复健师进来时,叶锦年已经离开。
那一天周亚言复健时格外沉默。
虽然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却还是忍不住心情不好。
周亚言并不是个经常胡思乱想的人,即使当年曾经有过的几段恋爱之中,他也少有瞻前顾后的时刻,这一回却破了例。
他也说不清到底有什么好恼的,只是觉得心境格外烦闷。
那天晚上周亚言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不小心牵动了自己的伤口,在床上龇牙咧嘴好久,等到平静下来才拍了一下床,骂
了一声「欠虐」。
当然,他骂的是自己。
骂完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睡了下去。
管他的,天塌了再说!反正叶锦年现在算是他相好——从某种角度来看,心胸豁达和神经粗犷其实是同义词。就周亚言
这样一贯坚持这一精神,也算是难能可贵的美德了。
◆◇◆
第二天叶锦年还是照例陪着做复健,复健之前的单独相处时间里,周亚言问:「你姐姐那边怎样了?」
叶锦年撇了撇嘴:「搞定。」大概是因为平时他一贯给人以不屑撒谎的印象,于是轻易得到了叶锦宁的信任。
「那就好。」周亚言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叶锦年看着对方的表情,张了张嘴,终于把某句本来早该说出口的话吐了出来:「对不起。」
周亚言怔了一怔,差点以为耳朵出错。转过头,看到叶锦年冲着自己伸出手:「对不起,我昨天无意侮辱你,只是急着
辩白,一时失言。」
周亚言笑了,握住对方的手。
叶锦年煞有其事地握着晃了晃:「原谅我,我无心的。」
周亚言大笑,用力的把男人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些莫名其妙沉积在心底的阴郁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拥紧怀里那个人时,周亚言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的福气真不赖。
当天晚上,周亚言的病房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岑其默推门而入的时候,周亚言差点认不出旧情人来。
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只是对于岑其默而言,本来应该是另一阶段工作开始的时间,所以周亚言对他的到来很有些惊
讶。
等到看清灯下的男人时,周亚言干脆挑了挑眉:才不过多长时间没见,岑其默又瘦了不少。明明已经是近六月,天气将
暑的时分,男人却穿着仿中山装式的厚夹克,脸色也很苍白,在医院的灯光底下,皮肤看起来近似透明,似乎能看清底
下的青色静脉。
周亚言张大了嘴,扔掉手里的财务报告,朝着岑其默嚷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出了事故呢!你跟我比起来才像个病
人,怎么就瘦成这样?」
岑其默莞尔,笑容淡然:「你这嗓门都能吵醒深度昏迷的病人了,我有那么恐怖么?最近身体不太好而已。」他把带来
的水果篮放到客用茶几上,转头仔细看着周亚言,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你不知道外面把
你的伤势传成什么样子吧。」
周亚言不满意了:「别偷换话题,喂,我在说你呢。才不过多少时间,你这是去吸毒了呢还是去卖血了?」
岑其默皱紧眉头:「拜托,请搞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才是病人好不好!」
差点吵起来的两个人相对互视良久,突然都笑了起来。
岑其默有点怀念:「我感觉好像回到以前。」
「拜托,不要把自己说得七老八十一样的怀旧吧?我没那么老吧。」周亚言半真半假地抱怨。
岑其默又笑了笑:「总之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赶快康复吧!这段时间你们公司股价跌了不少,再跌下去你的家底都要
底朝天了。」
「放心,垮不掉的。」周亚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听说你的锦途咨询已经在为老陈那公司做财务顾问了?」
「嗯,陈先生对你说的吧。」
「他那公司怎么样?」
「还好,公司平常的运作很规范,陈先生眼光和魄力都很足够,和我们的做事风格也合拍,目前我们两家公司正在蜜月
期。」岑其默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只是想说,你没有必要给他拼死拼活赚钱啦,赶快关心一下自己。我看按照你现在的发展趋势,很快就能跟我住同
一间医院了。」
岑其默笑了:「好,知道了。我最近手上还有几件CASE需要收尾,等忙完后就会全力为陈先生做一些投资上的资本操作
方案。到时会放自己长假,休整一下,免得你下次看到我再唠叨。」
「有空去医院做个健康检查吧,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周亚言皱眉,对他的答案还是不甚满意,「你以为自己是机器人
么?还是太阳能发电那种?」
岑其默失笑:「拜托,我真的很不习惯你这样的口气啊!难道谈个恋爱能把人谈傻掉么?」
周亚言闻言,闭上了嘴。
岑其默无意识地把手掌平放在腿上:「抱歉,不过我想你和叶锦年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你的眼睛真毒。」周亚言默认。
岑其默笑了笑,然后闭上嘴,又过了一会儿才说:「祝你们幸福。」突然间回想到那些流水一般逝去的往事,岑其默又
笑了,把那些浅淡的后悔沉没到水底深处。
「谢谢。」周亚言坦然。
于是两个人无话可说,相对无言起来。
看着灯下的旧情人,周亚言有些恍然。
没有面前这个人,只怕自己的一生可能就只是小打小闹炒炒房产、倒倒货物,即使能达到今天的成就,付出的心血和行
走的弯路大概会翻倍再翻倍。
曾经他是自己的生命,而现在他们背道而行……
室内很安静,那些往事慢慢地在两人之间流淌过去,那些爱恨情缠一瞬间遥远。
门被轻轻叩响。
周亚言微惊,皱眉,说了一声「请进」。
然后门打开了,轮椅男出场。
周亚言再度张大嘴,心想真是蓬荜生辉,本来一入夜他这房里冷冷清清,今天晚上还真是星光云集啊……
叶锦年似乎对岑其默的存在并不惊讶,进门后神态自若地打着招呼。
反倒是房间里的两个人比较意外,岑其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周亚言,与叶锦年寒暄两句后,很识相地告辞。
周亚言也很识相,自然没有多加挽留,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对方记得做个健康检查。这话说完,他就瞟到叶锦年皱
了好几下眉头。
这人还真是……别扭啊!
周亚言很想摸鼻子,心想现在的情形真的很戏剧性啊……
他敢打包票叶锦年的突然杀到,一定是因为知道岑其默的到场,所以等到房间只剩两个人时,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锦年被他笑得很有些愠怒,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叶家大少用惯常的方式想要「消灭」让自己不爽的根源:「闭
嘴!」
周亚言憋得有些困难,过了好久才把笑声控制在「噗哧噗哧」的范围。等到看到叶锦年那张明显因为吃醋而板得死硬的
脸,他的笑声一不小心又大了起来。
叶锦年恼羞成怒,直接摔门而去。留下周亚言一人兀自开心,顺便告诉自己以后要注意:叶锦年很爱吃醋,切记切记!
第十六章
一周之后,伤势较轻的叶锦年先出了院。出院后被其父乃姐押着到市郊有名灵验的寺院天光禅寺住了三天,据说是要请
高僧为其护法去去楣气。
三天下来,香火气把风流倜傥的叶公子熏得灰头土脸,深受西方思想「毒害」的叶锦年哪里吃得消成天佛经灌耳,只可
惜为了父亲和姐姐不得不捺下心思。于是周氏流氓每天简讯「伺候」,扮演着童话里那个倾听「国王长着驴耳朵」的树
洞。
周亚言晚一周出院,那一天叶望天都屈尊降贵来探望,搞得周亚言受宠若惊,很想五体投地说「岳父大人把你儿子嫁给
我吧」,但考虑到真说出这句话大概会被叶氏父子两人联手干掉,于是还是决定全程傻笑,心想幸好没让一群狐朋狗友
来接,本来就打算靠定叶锦年,这回爱人居然被岳父打包送上,真是可喜可贺。
心满意足之时,自然和颜悦色。
叶望天对他的这番表现甚是满意,心想「你早表现出这番尊敬样貌,我们俩何至闹成这番僵局」。不过有鉴于年轻人宠
不得,给点好颜色就会飞上天,于是叶家大老还是维持着平静淡漠的神情,表达完心意后很快离开,只是去前叮嘱儿子
把周亚言送回家去。
可惜他没有看到周氏流氓之后的表情,那家伙只差在额头上刻上「岳父英明」四字后跳草裙舞。直到被叶锦年再度用眼
刀令其「冷静」下来后,才总算恢复常态。
让秘书和请来的看护先行离去,周亚言单拄一根暂时代步的拐杖作无辜状看向叶锦年,一副「我很可怜你载我回家吧」
的德性。
叶锦年扶额,再度反省自己的奇差眼光,只可惜最近冷脸已经对周亚言没有杀伤力,哪怕冷得像冬天北极的冰山,对方
照样能笑嘻嘻摆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于是最后他还是开了车出来,当了一回司机。
本来按照周亚言腿脚不便的情况,叶锦年为他开的是后车门,但是周亚言却非要坐进副驾驶座。等到挪进去后,顺手把
拐杖放到后车座,系好安全带后露齿一笑:「咱俩亲近亲近。」
叶锦年的脸红了。
周亚言叹为观止,心想这人还很爱害羞,切记切记……
◆◇◆
周亚言的家位于市区某黄金地段的高级住宅区,该地有一大特色,就是住户多半是暴发户——当年这处住宅区是H市有名
的炒作产品,建设公司推出的「皇室享受」等宣传标语吸引了一大批暴发户。
叶锦年家学渊博,自然知道其中道里,等到把车子开进车库停好,扶着周亚言出来时,忍不住挖苦:「住这里还真是符
合你的一贯品味。」
周亚言呵呵一笑:「你想要笑我满身铜臭就说吧,反正我早就认了。」
叶锦年轻笑:「你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走到住宅楼的电梯前,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金色的金属电梯表面真的好
耀眼好耀眼好耀眼……终于没忍住,叶锦年问:「你不是也搞过房地产么?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噱头,干嘛还捧出钱财
为建设公司出广告费?」
周亚言轻笑:「你认识过不住自己房子的建商么?」
叶锦年睁大眼睛。
周亚言做了个「嘘」的动作:「对,这房子我盖的。」
叶锦年瞪大了眼睛:「不对啊,我怎么不知道?」
周亚言耸了耸肩膀:「那时你父亲一直针对我,要是明目张胆盖这住宅区的话,我怕会被叶家卡死。于是找了朋友合作
,资助了一家公司,转手又套了好几层皮,才终于用投资的方式吃进那家公司,专门做这行。」
叶锦年噗哧一声笑了:「你们还真搞得活像一场战争,用得着这么尔虞我诈么?」
周亚言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么?商场真的如战场。你爹那时实在厉害,硬拼硬我这样的身家肯定耗不起,实在没办法
啊!」
闲聊间电梯到达,进去四面镜墙又让叶锦年很想扶墙——神哪!请在这幢大楼上标上「暴发户专用」吧!
这样想着时,就听到周亚言自鸣得意的声音:「怎样?我很聪明吧?」
叶锦年转头看向周亚言,忍不住笑了:「白痴!」
周亚言一时看傻了眼,一片光明灿烂的灯光里,叶锦年眸光流转,笑意潋滥。
不自觉地,他脸就凑了过去。
叶锦年瞪大眼睛,看那张脸越凑越近,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一把把周亚言推了开去。
可怜失了魂落了魄的男人一时不防,再加上脚上伤患,立刻被推了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好在叶锦年及时回神,一把拉回了周亚言,着恼地低骂:「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这里是电梯!」
周亚言本来正失望地揉着脚,等到听到这句话就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啊你就是说回到房间就可以喽?」
叶锦年涨红了脸,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果然建商每每享有特权,周亚言的家占据了顶楼的两个楼层,电梯直达处只有一扇大门静静关着。入了屋内,周亚言的
秘书和看护早已经准备周全,灯火通明,就像这地方一直在等待着他俩的到来似地。
周亚言短短吩咐了几句,分别给了秘书和看护红包,叶锦年好奇地看着,没想到这家伙笼络人心还真是滴水不漏功夫到
家。
坐进客厅那硕大柔软的沙发,叶锦年好奇地打量四周。周亚言把两层楼层打通,做了楼中楼式挑高设计,空间十分开阔
。他抬头,望到那天花板上的壁灯,是设计成星星一般的冷光灯,突然就为周流氓难得在细节处表现出来的点滴童心而
笑了。
还好还好,他本来以为一抬头大概就会看到俗不可耐的庞大水晶灯,总算周亚言的品味还没有让人太过绝望。
再看看四周,叶锦年又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周亚言大概会把家里搞得暴发气十足,不是西方宫廷风格就是摆满仿古家
具。现在真切来看,却是很朴实利落的欧风,整体都是乳白与浅褐为主,偶尔夹杂明橙色,看来清爽明快。房内各处都
能看到绿色的观叶植物,滴水观音和吊兰等常见植栽,碧色盈盈很是可喜,给室内添了不少沉静。
叶锦年东看西看,总觉得这个屋内藏着周亚言的另一个灵魂一般的新奇感。
随后他轻笑,没准要感谢的是替周亚言做室内设计的设计师,好歹抵住了周亚言的流氓品味,设计出了一间还能入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