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了纸屋纸许多张,吹式神的咒术总是失败,全因为门外大狗闹腾出来的噪音。犬妖不问自来,熟络得像入自家门一
样。
……但说到是怎么熟络起来的,陶生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妖犬贪爱玩一种扑树叶的游戏:把院子里的落叶收集起来,全部堆到在屋外过廊的尽头,然后在另一边起跑。
它从门前的走廊上飞速跑过,最后把全身抛向空中,扑到落叶堆上……落叶满天乱飞,它倒在纷飞的落叶里甩尾巴。
那是难得的午后悠闲时光。
起初他还会很不淡定地从屋里冲出来揪狗耳朵:「吵死了!」
「呜,疼、疼、疼疼——本大人,本大人……呜哇!」它眼泪汪汪。
少年无言以对,然后就心软了。
它要擅闯他的世界,他的拒绝方式是温和且不坚定的。
再后来,无论它在屋子外捣出多大的声响,甚至直接整只狗扑到他背上,他竟能始终从容地捉着剪刀裁纸,心无旁鹜。
少年拿起手上的纸人,轻吹一口气。
妖犬好奇的目光追随着飞入空中的纸人。
神秘的咒术力量附加其上,纸人在缥缈的烟雾里化为淡墨色狩衣面容清雅的纸式神……
若是现在,那只大白狗会在做些什么呢?不可避免地,陶生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森暗夜色之下的亲昵。
犬妖闪闪发亮的金色眼睛……
黑暗中紧紧相握的手……
曾经停留在嘴唇上的温暖濡湿……
……脚步声到了和屋门外便停止,接着稚嫩的童音响起:「陶大人,小的是命松丸。请问您醒来了吗?」
「命松丸?」
意识还处于半混沌状态的陶生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几天前贺茂保宪心血来潮配给他的侍役童子。
……今天还是没听到那个声音。
叹了口气,陶生自剔懒筋,主动起床。
「请进吧。」
「是,陶大人。」
纸门推开,小童子小心翼翼地端着冒水烟的木盆走进来,也随之带入一股清寒的风。
「冷……」陶生在寒风里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冷战。
「大人,今天早上还落霜了呢。」命松丸一边拧了干净的巾帕递过去,一边说道。
「落霜?」
「是啊。大约很快,京城就会飘下第一场雪了。」童子微笑着告诉他。十岁模样的男孩子,模样乖巧柔顺,一笑起来,
嘴角一侧便会浮出个浅浅的酒涡。
「大人,小的今天刚把您衣柜里的冬衣拿出去晾,恐怕还不能穿。」
「噢。」
……又快要入冬了啊。
陶生放下抹脸的湿帕子,盯着命松丸看了好一会。
命松丸被他看得不敢笑了,低下头用力地绞手指。
「大人?小的做错什么了吗?」
「啊?……呃,没什么!」……那跪得端端正正的小身板,让他看了都自觉惭愧。
陶生把湿帕子递回去,转身自己去出神了。
命松丸默默收拾着水盆和帕子,偷偷抬眉瞧了一下发呆的少年阴阳师,然后他哭丧着脸出去。
……大人一定是讨厌命松丸了,呜。
小童子离开时,细细的眉都要拧成了少女和服后面的系带结。
陶生对着墙念叨的其实是:十九岁的道长大人是怎么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动心的呢?不解,十分不解……
百般思考之下,还是得不出合理结论的陶生只能叹气。
用完早餐陶生便去找安倍晴明。
昨天傍晚又村被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心里总是记挂着这件事。到了安倍晴明的公事所,藤原道彰也在,这是陶
生始料不及的。
……道彰大人来这里干什么?不,应该说,他找晴明大人干什么?
不管怎样,自己才是藤原道长的雇主啊。
看到藤原道彰跟安倍晴明交谈,陶生心里觉得有些尴尬,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先行了礼再说。
「晴明大人。道彰大人。」
「陶大人。」藤原道彰冲他点了点头示意。
「嗯,小陶啊,过来这边。」安倍晴明微笑着向他招手。
陶生:「……」
……晴明大人今天这么温和柔善的表情,实在有些诡异。
虽然,他每天都是这么诡异就是。
尽管陶生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走上窄廊,跪在安倍晴明左侧后,面朝院子的地方。
「陶大人,在下正准备要去找您。」藤原道彰看着他跪坐下来,随即便解释起来。方才少年有一瞬间的眼神是迟疑犹豫
的,他怕对方误会自己并不受信任。
「道彰大人找我有什么急事吗?」陶生看了下安倍晴明,又看了下藤原道彰,才问。
「是这样的。」藤原道彰顿了顿,回答:「父上,失忆了……」
「诶?!」陶生震惊了。
「是真的。」藤原道彰点了点头。「事实上,我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亲口告诉您这件事。」
「……」
「起初我也觉得很难过。不过……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个晚上,刚才又承蒙晴明大人的开解,我想,或许父上从此忘了白
樟夫人和小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事?」
「嗯。这样的话,父上也不会觉得那么痛苦了吧。」
「难道对于道长大人来说,白樟夫人和千枝给他带来的就只是痛苦吗?」陶生心里隐隐生了一股怒气,音量也随之提高
。
「不,您误会我的意思了。父上自然是把她们二人看作生命的最重,但是……您也知道,白樟夫人和小千在一年之内相
继过世,对父上的打击很大。而我什么也帮不上忙……」
「……」
「陶大人,为人子,我也想对自己的父亲尽一份孝心,让他安享余生,所以……」藤原道彰说得真诚感人。
陶生沉默了好一下,知道他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也没有反驳。
「……对不起,是我忽略了道彰大人您的心情。」
陶生冲他躬腰道歉。
藤原道彰长吁了一口气,笑道:「非常感谢您的谅解。」
见此,安倍晴明的嘴角浮出漫不经心的微笑。「我们家小陶可不是个轻易能被说服的孩子。」
「……」陶生怀疑的目光瞟向由头到尾都在一旁悠哉饮酒的他。
「难道为师说错了么?」安倍晴明淡淡瞥了他一眼,一付‘知徒莫若师’的表情。
陶生咬牙:「……大人!」
果然,藤原道彰刚走,陶生就质问起来:「晴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当事人都不知道,为师就更不可能明白了。……你说是吧?」安倍晴明还挑衅性地斜着眼角睨他。
「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把空酒碟搁在地板上,食指敲了敲旁边。
陶生见此,很自然地便执起酒瓶为他添上酒,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暗咒自己真是手犯贱。
安倍晴明端起酒碟,吹了吹酒面上浮着的烟气,待冷切了些,才啜了一口。「真是好酒啊——」安倍晴明满足地眯起眼
睛。
一抹飞红上脸,衬着白净的肤色,十分好看。
‘嗒’地一声搁下酒瓶,陶生心里的怨气也差不多消散了。
「晴明大人,酒醉伤身,您少喝点吧。」陶生说道,音量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时候。
「呵……」闻言,安倍晴明低笑一声。
又听到少年在低声咕哝:「成天都是在这种半醉半醒的状态,都不知道您沽酒的钱是哪来的?」
安倍晴明的嘴角愈发弯起,带着微醺的醉意靠到了少年膝上。
「大人,您跟道彰大人说了些什么?」陶生已经对他的‘轻薄’行径见怪不怪了,安静了一会儿,又问起来。
「嗯……」想了一下,安倍晴明回答:「差不多就是要怎么才能说服你的话了。」
「……为什么要说服我?」
「因为要说服你。」
陶生:「……」所以说今日的晴明大人有点奇怪,这已经是陶生第二次这么觉得了。
「大人把又村弄到哪里去了……」陶生的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又村的影子。
「送人了……」安倍晴明漫不经心地回答。
「送?」
「是啊。」
「大人您都没有事先知会过我一声……」陶生反应过来后,脸色微恼。
「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陶生气闷。
「……您不是说,不会插手这件事的吗?」
「哦,这个啊……麻烦自己找上门来,我有什么办法?」
「晴明大人您可以拒绝的。」
「哼……徒弟弄出的烂摊子,为师不帮你收拾干净,还能有谁来收拾?」
「……」
「还是说,你觉得还会有谁愿意帮你收拾?」
「……」陶生茫然。
晴明大人这个问题看似暧昧,其实是在问他,到底有几个人视他为朋友。
有几个呢?
他来到平城京一年多,平日泡在阴阳寮的时候居多,所以熟识的人也很局限。屈指一数,也就弘树前辈……斗牙大人也
算是吧……
然后,又还有谁呢?
……陶生顿时觉得羞愧非常。
安倍晴明暧昧地轻笑起来。
「看来,你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是十分好啊。」
「……大人不也是这样么?总是独来独往的。」陶生有些愠怒,偏过脸躲开了他的手指。
「喝醉的人没有资格说别人。」陶生的话音刚落,安倍晴明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气袭面而来。
安倍晴明半掀起眼帘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我醉了么?」安倍晴明似笑非笑地问陶生。
「……」很明显的事实。
「我说我没醉。」
「……」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呵呵……」看少年眼底掩不住的心思,安倍晴明忍俊不禁。
「晴明大人——」陶生的眉头皱得更紧。
「没有人比我更清醒了……你信不信?」
「大、大人……脖子疼……疼啊……」猝不及防被勾下脖子的少年叫嚷起来。
「呵……」安倍晴明又笑了,带着酒香的鼻息喷在少年颈间,他不由缩了缩脖子,大约是觉得有些痒。
「晴明大人?」陶生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掰断了。
「要叫晴明师父!没大没小的小屁孩子!」安倍晴明低斥一声。
「……」……晴明大人又在耍酒疯了。
现在陶生非常体谅绯服侍在晴明大人身边是多么不易。
过了一会,陶生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本来目的,按捺不住地问:「大人,关于那个又村,您是怎么看的?」
「……」
「大人?」
「……」安倍晴明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一片安详面色。
想了一下,陶生改口:「晴明师父,关于我新收的式神,您是怎么看的?」
「嗯……又村吗?」
……陶生都已经懒得腹诽他了。
「其实,一开始我是看不到它的。很奇怪……即使开了灵秀目也看不到它。似乎只有藤原道长能看到它的样子,他说是
鬼幻化成白樟夫人的样子来害他,但是,又村却是那付样子……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通。」陶生说道。
「呵……」安倍晴明笑了。
「是不是一定要眼睛看到,才是真实存在之物?」
「……」
「你的眼睛所看到的,又注定是真实么?」
「……」
第21章:榊御前(9)
大阴阳师教导小徒弟说:是不是要眼睛看到,才是真实存在?是不是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实?
「大人是什么意思?」陶生也在自问。
「呵……」安倍晴明带着笑起身,掸了掸袖子。「好了,你退下吧。」
「大人……」陶生还有些问题想问。
「不要忘了提醒弘树一句,这件事算是已经了结了,别让他又钻到书堆里白忙活。」
「可是又村……」
安倍晴明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又村自然有它应该去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晴明大人又是给出这种玄乎的说法。陶生只能无言以对。
「至于其他……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弘树。」安倍晴明说。
「……是。」陶生点头。「我明白了。」
「嗯,那就去吧。我有点困,去睡个回笼觉先……绯。」安倍晴明召出式神朱雀——长尾曳地的大鸟出现在廊下,羽毛
如燃烧的烈焰。
「……」陶生望着它,满心感叹:原来这就是南方守护,朱雀的真身……
安倍晴明指着几乎要目瞠口呆的少年,对喙里还叼着野果食物的大鸟说:「绯,你帮我送下客人。」
「……是。」大鸟望了一眼陶生,然后简洁地回答。
「嗯——」安倍晴明满意地颔首,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和屋里走。「真是适合睡午觉的好天气啊……」
随之,少年一声惨叫,淹没在公事所墙外的枯草丛里。
……你不能指望被打断了觅食的妖怪能有多温柔。
被无良师父建议「有困难找师兄」的陶生,挣扎着从枯草丛里爬起来,而后一瘸一拐地去找清原弘树。
清原弘树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晾晒一些药草。虽然是清原府的长子,但自从拜安倍晴明为师入了阴阳寮之后,便一直住
在这里。
深秋时节,阳光满院照耀。
院子里,几畦药草田刚刚收成过,泥土裸露在外面。
瓦蓝的天空下,萎干的草木在竹箕里蒸发着中药的清香。
「弘树前辈。」陶生进门前,还特意拍了拍沾过灰尘的袖子。
「……你看上去狼狈极了。」看到他走进来,清原弘树微微一笑。
「这个……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陶生摸了下脸上的血痕,那是刚才被扔到草丛里时不小心划破的。
「原来如此。」清原弘树说着,又低下头去摆弄他的药草。他旁边,隔着几个竹箕,还有一个小童子在挑拣。
陶生好奇地走过去,看到晒成褐色的药草扎里居然有一枚黑卵,大小近于燕子卵,外壳像檀木一样乌黑。
「弘树前辈,这个,是什么呢?」陶生指着它们问。
「噢,那个……是白木畺的果实。」清原弘树回头看了一眼,才回答说。
「白……木畺?」对于那个读音复杂的汉字有着深刻印象的陶生立即想起来,不就是御荫山的那株白樟木么。
「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气,你闻闻。」清原弘树说。
「是吗?」陶生拈起黑卵,掂了掂,比意料中沉很多,怕自己不小心把它摔了,又小心翼翼地搁回去。
「的确很香……那棵树会结果?」陶生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