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片沉寂,良久,燕云暮忽然低沉着声音笑了起来:“狄惊澜,你好大的胆子,我燕云暮心爱的妻子,你也敢动
?信不信他若伤了一根头发,我天鹰煲就联合古兰丹奴,踏平整个龙华,给我的小照出气!”
什么?狄惊澜愕然,正要喝斥,燕云暮左侧手肘一撞,将他哑穴麻穴一并点了。他心知不妙,又惊又怒,可是空自张了
口,却再说不出话来,遑论辩解。
只听燕云暮悠然继续说道:“枉你身为边关大帅,却这般不成器!妄想染指于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想以他为计,捉拿于
我?幸好小照聪明,一早就设法暗中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啦,总算没有让你这个小人得手!”
他内力深厚,又是有意为之,这几句话远远地传了出去,每一名在场的龙华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再明白不过。
狄惊澜愈听愈是心惊,拼命想要开口否认,可是任凭他心里如何大喊大叫,嘴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杨晴
照完了,杨家完了!
呛啷一声,杨晴照手里匕首落地。他此番虽是逼不得已,心里早知事后燕云暮必定大为震怒,恨自己入骨,却再也料不
到他竟会暗中跟踪而来,无巧不巧地听到了自己和狄惊澜的计划,致令事情一变而至此,更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霎时间,全身如沈冰窖,一颗心却飘飘荡荡,再不知所终。
他一生之中,经历过的苦楚难堪委实不少,却从未有今日之甚。便是早些时给燕云暮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暴,或是那日被
他剥光了衣物现于人前,那等的羞辱悲苦,也不及今日之万一。
为免露马脚,除了他自己和狄惊澜之外,一众边关将士都不知今日计划之究竟。可是燕云暮这些话,却是千军万马都听
到了!
他连辩都无从辩起,只因燕云暮所说的每一句话,在不知内情的龙华众将士看来,都再合情合理不过。
何况就算他开口,燕云暮又怎会容得他辩解?
狄惊澜若是此时替他辩解,或有用处,可是他却给点了哑穴,或者日后他会出来澄清,可是终究为时已晚。又有燕云暮
那一句他妄想染指于自己的说辞,便是说了,也未必不会被人视作心有所图。
不日之后皇帝以谋逆叛国之罪关押杨家满门的消息传来,此事便是既成事实,再无可辩驳。
多少杨家人马革裹尸,他历经艰难,忍辱负重,都只为这一颗报国之心,然而燕云暮恶毒的几句话,就推翻了所有。
今日之后,在世人眼里,他杨晴照,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还要加上不知廉耻、淫荡下贱八个字!
燕云暮愈是对他示好,龙华人便会对他愈是鄙视痛恨。
即便万一日后老天垂怜,竟有真相大白的一日,证明他没有卖国,也不是自甘下贱,可是为人所辱之事,总是不假,龙
华人或能不恨,鄙视之心却难以更改,无关对错,世俗如此。
杨晴照也罢,杨家也罢,都再无翻身之日。
万劫不复!
燕云暮盯着他的目光中满是阴鸷,说出的话却温柔无比:“小照,没事了,快过来!”
他先前的话早已引得龙华军中大哗,众人不知今日究竟,原本心中大有疑虑,这时却几乎人人心中都浮现出四个字:原
来如此!
怪不得要捉拿燕云暮,却要以己方将领为饵,怪不得今日才刚刚布下的陷阱,敌人却似早早就洞悉机关,原来如此!
此时听得燕云暮这一句,离杨晴照不远的一众将士惊醒过来,急急将刀剑对准了他,纷纷喝道:“恶贼休想!”
燕云暮冷笑道:“不要你们大帅的命了?”
这怎么能不要?在场的几名将领互相一看眼色,便即拿定了主意,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副将刘琛,喝道:“换人!”
燕云暮也不说话,手下轻轻一动,狄惊澜颈下鲜血细细流出。近处瞧见的将士大骇,纷纷鼓噪起来,大叫“住手”。刘
琛脸都绿了,叫道:“你到底要如何?”
燕云暮面露讥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在这里换了人,你们千军万马一拥而上,我们却如何脱身?”
刘琛无奈,道:“那你要如何?”
燕云暮道:“我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等到了安全之处,我再放了你们大帅!”
刘琛问道:“这安全之处是哪里?”
燕云暮道:“你们跟着来便是!”
几个龙华将领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暗想跟着你去,势必无法出动大军,到时你不放人,我们打又打不过你,若万一
你另埋伏了人手,说不定逃也逃不及,要给你一网打尽,那时又当如何?刘琛道:“跟着你走,当我们是傻子么?若万
一你不守信用,我们便当如何?”
燕云暮脸色一沈:“我燕云暮说会放人,便会放人!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停了停,冷笑道:“你再罗嗦,信不
信我此时便一剑杀了他,反正你们这群废物,也拦不住我!”
那几名将领个个脸上变色,均想,这话不假,十万大军突袭也没能拿得下他!又想,他一早便知道今日有埋伏,可是仍
是赶来,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既是如此,想来四下里兵马虽众,也是无济于事。
几人左思右想,不得好计,都只眼巴巴地看着狄惊澜,等他示下。可是狄惊澜给点了哑穴,哪里说得出话?空自惊怒交
集,却是无法可施。
那几个龙华将领无奈,围在一起商议了一阵,别无他法,料来以燕云暮身份,也不至食言而肥,便仍由刘琛向燕云暮道
:“便是如此,望你信守承诺!”
燕云暮当即道:“一言为定!”
两边的对话,杨晴照一句都没有听,他怔怔地看着燕云暮,想要失声痛哭,想要狂呼大叫,张了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
出来,只有两道细细的泪水不绝自脸上落下。
沉闷的马蹄声响起,数骑一起奔来,骑马的正是先前在城里放火的天鹰煲之人,几骑之后还另跟着三匹无人的骏马,一
匹是燕云暮的坐骑,一匹是假扮他的那人的,最后一匹,却是燕云暮今日一早刚刚送了给杨晴照的黑水,也被人暗中自
帅府里牵了出来。
城头上已有人将杨晴照押了起来。燕云暮瞧了他一眼,眼色复杂,转头用眼神向赶到的天鹰煲人等示意。便有人纵身跃
上城头,抱起假扮燕云暮的那人,跟着纵身跃回马上。燕云暮提着狄惊澜跃到自己马上,喝声:“走!”天鹰煲众人齐
齐一抖缰绳,夜色中数匹骏马一起放足急驰而去。
身后龙华将领带了杨晴照紧紧跟上。
奔出一个多时辰,众人到了北面四五十里处的一处小山谷,再过去便是古兰了。
燕云暮等人勒马停住,看向来路,这时大部追赶的龙华将士都已被远远甩开,只有少数几名将领的坐骑较好,总算勉强
跟住。那几人眼见得离古兰越来越近,心下都是暗暗叫苦,可是大帅落在人家手里,又势必不能不追,这时见他停下,
总算松了口气。
燕云暮将这些人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只觉龙华将士个个胆小如鼠,懦弱无能,心里更是鄙夷。他冷笑一声,提手将狄
惊澜重重扔下,提声叫道:“换人!”
立刻有人押着杨晴照过来,放脱了他,扶起狄惊澜要往回走。
狄惊澜却不肯便走,只怔怔望着杨晴照。
杨晴照垂着眼没有看他。
夜里风大,他脸上曾滑落的泪水早已在夜风中干涸,只在灰白惨淡的脸上留下两道若有若无的泪痕,黯淡月色下更是难
以分辨,狄惊澜却只觉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他又是疼惜,又是懊悔,心里悲怒到了极处,想要仰天咆哮,又想抱着他陪
他痛哭一场,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
方才燕云暮那一摔,已解了他的麻穴和哑穴,可是他虽然能说能动了,如今这样的情况,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他伸
出手,想要去触碰杨晴照,又觉得没脸,终于还是垂下,只低声道:“想办法活着回来!”说毕,再不停留,低头随着
来人疾步往回走。
他心知今日之事,燕云暮绝不会善罢甘休,杨晴照既已落在他手里,事到如今,他不求杨晴照能毫发无伤地度过此劫,
只求他能活着回来就好!旁的,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哪怕是要他拿身子去换这样自己原本最恨的事!
燕云暮喝道:“慢着!”候他停下回头,冷笑道:“你这种废物,也敢打他的主意?狄惊澜,你瞧清楚了!”俯身手臂
一展,揽着杨晴照的腰身将他侧着抱到自己身前,压低了声音,柔声道:“来,亲我一下,要热烈一点,深情一点,否
则我就在这里把你扒光!”
杨晴照竟没有气恼模样,侧头望着他,也压低了声音,道:“好,不过我有条件!”
如今哪还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燕云暮心下冷笑不已,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条件?”
杨晴照道:“你放我走。”
放你走?燕云暮几乎大笑出声,拍拍他冰冷的脸颊,讥刺地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晴照不理他的嗤笑,认真地道:“你明日,放我活着离开,今日我便什么都听你的,别说亲你一下,就是要我在这里
脱光了侍候你也行!”
燕云暮怔住。
杨晴照微微笑了一下,靠入他怀里,咬着他耳朵轻声道:“燕堡主,你我相处的时日不短了,我的性子如何,你是知道
的,要我听话不是易事。可是今日,你只要答应放我走,我便什么都听你的。”柔软的双唇慢慢在他脸上游移,最后在
他唇上轻轻一吻,喃喃重复道:“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答应!”
燕云暮心下大乱。他方才在冀州说的那番诬陷杨晴照叛国的话,终究是一面之词,未必没有一线翻案之机,可是杨晴照
此时这一番作派,却断了自己所有后路。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可是杨晴照这样主动做来,他却心惊不已,心里充满不祥
之感。
但要自己就此放过他,那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片刻间心念数转,他咬一咬牙,略略扯开杨晴照的衣襟,手指在他胸前
赤裸的肌肤上缓缓划过,附在他耳边问道:“不后悔?”
杨晴照恍如未觉,摇头道:“不后悔,只要你答应让我活着离开。”
他只要活着离开,离开之后呢?去做什么?燕云暮心中惊怒已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笑道:“好!不过我为你花了
这么多心思,一日时间怎么够?少说也得要个一年半载的!”
杨晴照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燕云暮阴沉着脸不答。
杨晴照看着他半晌,叹一口气,道:“我方才,手下留了情的。”
燕云暮眉头微微一皱。
杨晴照目光转向方才假扮燕云暮被他所伤的人,轻轻道:“我是和狄惊澜联手给你设了陷阱要抓你没错,方才我道他是
你,可是下手的时候,我手下留情了。你去查查他的伤势就知道了。燕堡主,这份人情,你得还我!”
同样是在后心的一刀,位置深浅略有偏差,伤势便会大有不同,燕云暮目光往那边一转,见那人虽然一直昏迷,但呼吸
算得平稳,伤势果然没有自己原先以为的沉重,不由心下一动。
杨晴照仔细看着他的脸色,见他脸色大有缓和,脸上露出笑容,软语求道:“我没有骗你罢?我害你伤你,都是被逼无
奈,当时伤人之后,我心里还难受得很!燕堡主,你对我的情意,我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我对你,不是那么无情
的!你看在这一点的份上,行行好,放我走,成么?”
燕云暮默然无语。杨晴照说得一句,他心里便乱上一分。他费尽心机,要的就是杨晴照的一颗心。杨晴照终于是动了情
,原本这情意即便是微乎其微,也足以让他欢喜不尽,可是此时,这情意却被杨晴照拿来做了筹码。这样的情意,不只
让人无法欢喜,甚至比之无情更让人难堪和无奈百倍。
杨晴照候了片刻,又叹一口气,道:“燕堡主,一年半载的时间,我真的没有!三日罢,三日如何?”
燕云暮道:“你要入京?”
杨晴照笑而不语。他是要入京,事到如今,除此再无他路可走。虽然他入了京,也未必就能有所为。
燕云暮心里本已大为平息的怒意又汹涌而起:“你真不要命了么?”
“要啊,怎么不要?”杨晴照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要是真到了没办法要的时候,也只好不要了。”
他以往对着燕云暮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带有一丝畏惧和警惕之意,这时却忽然没了任何顾忌,什么话都可以随口说来
,燕云暮也罢,生死也罢,他都再没放在心上。
不远处的狄惊澜看得呆了,原先的愤恨已被愈来愈浓的疑虑不安压过。他心里清楚杨晴照绝没有叛国,绝没有和燕云暮
勾搭成奸,可是两人此时这番动作,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却极为亲昵,分明就是一对奸夫淫夫正在喁喁私语,不知羞
耻地当众调情。这一来,日后哪还有分辨的机会?小照他究竟在干什么?
他是希望杨晴照能不择手段保住自己性命再说,可是决料不到会是这样的手段!
这样做的结果,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这结果,对杨晴照来说,必定比一死更不可接受!他为什么还要这
样做?
旁边的人见狄惊澜呆呆不动,心下大急,小声催促道:“大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回去再说!”
十年不晚?狄惊澜苦笑。若能报仇,二十年也不晚!可是自己有什么本事报仇?
但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杨晴照更难堪。他最后望了杨晴照一眼,一咬牙,转身就走。
他不知他心里苦涩不解,燕云暮心里却也绝不欢喜。今日之事,分明就是杨晴照对自己不住,可是此时看杨晴照的模样
,却居然反而像是自己对他不起一般。更糟的是,连他自己心里竟也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接下去该当如何?原本清楚明白,早已决定了的事,忽然间模糊一片。他僵硬了好一会,拨转马头,双腿一夹,纵马向
天鹰煲的方向急驰而去。
余人默不作声地紧紧跟上。
天明时分回到天鹰煲。燕云碧迎将出来,见了他单手抱着的杨晴照,大吃一惊,叫道:“大哥,怎么回事?”转头又见
着他身后众人,更是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连声问道:“你们怎么跑回来了?大川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回跟去劫人的,都是天鹰煲秘密安排在龙华边境附近的人,李大川便是假扮燕云暮的人,正是该处分舵的舵主。
对他一连串的问题,燕云暮理也不理,顾自抱着杨晴照大步往后院走去。
燕云碧无言看着二人背影片刻,点了旁边一人道:“刘老四,你说!”
刘老四挠头道:“属下也说不好,看来事情是这样……”
他将今日狄惊澜设计陷害,燕云暮将计就计,李大川假扮燕云暮,却被杨晴照重伤之事,以及后来两人在换人之后说的
一番话都说了一遍。
后来燕云暮和杨晴照说的那一番话声音极低,狄惊澜和龙华众将领都不曾听清,但天鹰煲人等却是都听清楚了的,一则
距离较近,二则众人身怀武艺,耳目远较常人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