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自身后纷纷扬扬响起。
东方露出鱼肚白,护城河的倒影里,清晰映出上百面篆刻着“卿”字样的紫色旗帜,同着旗帜下卷起阵阵尘土、如黑云
般径直压向这座城池的几千骑兵,漫山遍野地,充斥了这个不再宁静的早晨。
带队的是关西驻军长,他擎着写有我名号的大旗,嘹亮的喊道:“卿王雅少慕,奉天子旨意,进京勤王!”
第三十三章
胜负,其实在秦沾选择相信我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下来。
驻军长在马背上向我低声请示,我轻轻颔首,骑兵队便快马加鞭朝城内赶去。余下十几名贴身护卫,上前便绑了南衅。
蛮族男人大吼着奋力挣扎,无奈双拳难敌四掌,被牢牢按在地上,缚住手腕。
“带下去,严加看管。”我说。
目光却是慢慢平移,从脚底下那片滴落的血迹,移动到血泊中的长剑上,再移动到那个嘴唇苍白、面无血色的男人脸上
。
“那天晚上,我点了你睡穴。偷用龙翔将军印,以你的名义伪造了两封书函。”
“此刻绛羲城内已无禁军驻守。”
“王府的12名大内密探,悉数葬身在关西大地上。”
“雅少铭从头到尾都没看错,为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的确可以不择手段,包括利用别人的感情。真正认不清现实
的那个人,纪苏,是你。”
我用恶魔般的语气,每说一句,便如同一根削尖淬了剧毒的利刃,刺到秦沾心脏里。他被我偷袭的地方是手臂,露出的
却是痛不欲生的表情;耳边疾驰而过喧嚣的马蹄声和煮沸热粥般的人声,他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的、瞬也不瞬的盯着
我。
他的眼神空洞茫然,似乎他只是在做梦,只要这么持之以恒的看着我,梦境自然会渐渐虚化掉,一觉醒来,一切又都会
恢复原状。
——“怎么会……我欢喜还来不及……”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能与你同榻而眠……”
“我不会让你有事……”
……
他失了魂的目光中,依然有着来不及收回的,几天几夜同游共枕的情意。
我看着他手臂那处,从紧按在伤口的指缝间依然渗出鲜红血迹。
宫廷权术,不可退,就只能进,我不奢望你终有原谅我的一天。
秦沾,秦纪苏。
你和本王,今日便算缘尽了。
“大雅皇族,自诞生日起每人身边都会配备一名身段容貌相似的替身。行宫那天真正情不自禁亲吻你的人不是本王,是
本王的贴身影卫,叫冽蠡。”我终于把目光从他身上掉转,背朝他,“——把秦将军护送回将军府。”
******
队列的最后方,一辆四驾马车静静停靠在城门口的大槐树下,最前面一匹马上骑着一个蒙面的男子,在我对秦沾说话时
目光片刻也不曾移开过。秦沾被带走后,他才把视线缓缓凝聚在我身上,我走近马车,便听得他低低道:“王爷,恕冽
蠡逾越,此次您行事确然过分了。”
“明明以王爷的身手,犯不着苦肉计,完全可以逼秦将军就范,或打昏他直接拿走龙翔印,为何要做出此等下三滥的卑
劣行径?”
冽蠡连“下三滥”这种词都用了出来,可见心里头果真对本王不齿得很。
我语调无起伏的答他:“谁知道呢,一时心血来潮。或许本王也想尝尝把名震天下的龙翔将军压在身子底下是什么感觉
吧。”
面罩下的脸庞扭曲了:“王爷!”
我说:“南二公子在马车里?”
“冽蠡与您自小一起长大,别人或许不知道,冽蠡心里头却比谁都清楚,王爷您断然不是……”
我已然越过他向马车走去,把他没来得及说完的半截话晾在脑后。
掀开马车前的布幔,那张朝思暮想的苍白脸庞便跃入眼帘。
我喉口一干,看到他的那一刻,居然有短暂失神。
马车里坐着两个人,青霖离门口较近,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会登上马车,眼光朝身后人瞟去。我微弯着腰进去时,青霖提
醒了一句:“不要说太多话,长途跋涉了这么多天,病人需要休养。”
马车内部半坐半躺着的人,身下垫着厚厚的被褥,长发如墨染,披散在身前。他双手搭在高隆的小腹处,神情复杂的抬
眼与我四目相对。
“尧月……”我喃喃唤道。
与雅少铭生死相搏时没有动摇,对秦沾假意温存时不曾心怯,绛羲城近在眼前、天下即将握于己手时没有感受到丝毫紧
迫——却在南尧月潋如秋水的双眸注视下,骤然涌起一股呼吸困难的痛楚。
我想开口问他身子好些了吗,那日之后是否静卧养病,气色为何依然这么惨白,有没有好好的吃饭睡觉……
我有那么多琐事想一一问起,那些话语争先恐后的堵在我喉间,末了一个字也没能发出来。
让冽蠡带着南尧月避人耳目的从关西来到绛羲城,是左思右想后的周全考虑。不管计谋是否成功,关西都不再是能安全
待下去的场所,十万禁军被调离王城,在没收到王城沦陷的消息前攻击目标直接就是卿王府。
即使雅少铭事先和禁军统领打了招呼说南尧月是自己人,但刀剑无眼,打起来万一误伤到他怎办?就算在乱军中平安无
事,没伤没痛,他先前已经因为救我大动胎气,险些流产,身子那么弱的时候被杀气惊到,也不得了。
但是长途跋涉毕竟不是件轻松的事,即使有紫霞庄的青霖亲身看护,我也始终提着一颗心,生怕南尧月在路上有个病痛
什么的,直到看见他平安无事出现在我面前,那些纷繁缭乱的念头才偃旗息鼓下去。
可是——
真正见到面了,一向巧舌如簧的我,居然一下子像哑了的炮火,一声低唤出口后,许久想不到要说什么,只顾贪婪盯着
他苍白的脸看。
恨不得这瞬间变成永恒,解尽相思。
反而是他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他说:“原来王爷有个容貌如此肖似的替身。原来王爷早已设计安排好一切。”
简简单单两句话,听不出悲喜,全无情绪。
我目光停留在他身前的隆起上。十几日未见,他的腰身好似又涨了一圈,原本清瘦的身材,突兀的挺着一个仿若揣着两
个大西瓜的肚子,连呼吸都微微急促,似乎氧气供应不上。
他犹如陈述语气般平淡无波的说完后,便闭了嘴,吃力的半倚在腰后的软垫上。
我不接他的话,一径牢牢盯着他腹部,道:“……刚四个月,肚子怎大成这样?”
不是没见过宫中嫔妃生产,那些女人足月时的肚腹跟此刻南尧月的腹部大小相差无二,看南尧月撑着腰的费劲模样,简
直像随时都会临盆。
青霖漫不经心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怀着两个孩子,自然比寻常单胎大一些。”
双胎?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破天荒露出呆若木鸡的表情。去看那挺着腰腹的人,他却不肯碰触我目光。
“昨天刚刚检查出来的,很强烈的胎动。”青霖发牢骚,“这么风餐露宿的要人从关西赶到王城来,你这个人到底有没
有一点当爹的意识?不知道要照顾有身子的人吗?”
我微窘,只好装没听见他的话,转头去讨好孕夫。
“尧月……”低声呢喃,“辛苦你了。等进了宫,本王以前的宫殿重新修葺一新给你住可好?”
“……尧月只有一个请求。”沉默半晌,他凉凉的说,“请王爷放我所有族人回大漠。”
没料到时隔多日刚见到面就劈头一句这样的话打过来,我怔在当场。
显然不想被殃及池鱼,青霖从马车上消失不见了。宽大而空气憋闷的马车里,我仍然半弯着腰站着,俯看着被笼罩在我
阴影下,此刻正微凝着目光,神情没有丝毫退让的南尧月。
我避开话题:“再有不到4个月就要生产了,本王答应你,会给你最无微不至的照顾。”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王爷想必早已心知肚明尧月是为了什么心甘情愿待在卿王府。”
“孩子的名字本王都想好了,不过既然有两个,还是重新权衡过吧。”
“雅少铭承诺放南族光复,既然夺得天下的是王爷,还请王爷同样成全了尧月。你们大雅的内乱,用不着拉扯上南族陪
葬。”
“尧月畏惧中原人的心机城府,只想带着孩子安安静静回大漠了此一生。”
“当日关西大街上,王爷曾亲口承诺放尧月走。王爷如果尚有一点怜悯之心……”
他自顾自接二连三的说着,话语连贯,口吻从容自然,就像在和陌生国度棘手的外交使节打交道,用的全是敬语,同时
又有着绝不妥协的原则坚持。
怀孕消耗了他绝大部分力气,最后一句没有说完,额头已渗出冷汗来,微喘着住了口。
我一直静静的等他停住,一直全神贯注的凝视他,直到他终于因为承受不住我火热的视线扭过头去。
“你在怪本王用替身欺骗你?你明明知道孩子没有父亲的精元就生存不下去,你明明知道自己若不是对我情有所钟,根
本不可能怀上我的骨肉。你从入我王府以来一直就在欺骗我,难道你也不在乎欺骗自己?”我在他旁边半跪下来,目光
热切的看他,“尧月,不要跟我赌气。”
那怀着两个孩子的浑圆肚腹就近在眼前,没有我陪伴在身边的这十来天,孩子的长势似乎更好了,尧月这么半躺着,身
上就像多了一座不断起伏的小山。
“那日在崖底,你若不出手相救,本王死也便死了。既然你一时不舍,让本王有了绝处逢生的机会,这一生就不要再想
着逃离本王了。”我慢慢张开手臂,揽住他的腰,按着他不想乖乖束手就擒的手,轻轻说,“尧月,只要不离开本王,
你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我曾经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了雅少景,今日再起反心,想要得到的是你。
我倚在马车内壁上,抱着南尧月沈甸甸的身子,手抚摸上怀中人圆润的腹顶,柔声的说着我此生知道的所有甜言蜜语。
我说我不在乎你起初接近我是别有用心,我不在乎你和雅少铭达成协议暗中收集我谋反证据,我不在乎你跟南衅芦笛传
讯不在乎你最后在城门口埋伏下险些把我逼上绝路的一子,甚至就算最后我棋差一着,败在你们手里,亦没有关系……
他身形笨重,即使想挣扎也挣扎不动,只是垂着眼眸,静静窝在我怀里,仔细听着我说的每句话。
“即使王爷此刻说不在乎,将来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王爷定然又会怪罪于尧月。”许久,他低低说,“卿王爷本性,是
机智过人,却又疑虑重重。”
第三十四章
本王在你心中竟是这样一番模样?
我一时气急,尚找不到言语反驳,忽然觉得在我怀中的身子一僵,南尧月几乎条件反射的抓住了我的手:“呃……”脸
色一下子惨白下来。
顾不上跟他计较方才的刻薄话语,我慌忙要打开帘布叫唤青霖,却被他伸手拦住。微微平息了呻吟,他虚弱的摇头:“
不用麻烦青大夫……一会就好。”
“你哪里痛?肚子里闹腾吗?”此刻完全体会到了那些陪护孕妇的男人们的心情,我眼见他冒着虚汗,心里一阵阵纠痛
。
“……”他犹豫了半晌,抓起我的手,慢慢移动到高耸腹部上一个特定的位置。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半阖着眼,拉着我的手掌心紧贴在那处不动。
隔着那温软的肚皮,忽然间,像是有个小小的手指,从里面弱弱的碰触了一下我宽阔的手掌。我吃了一惊,差点从南尧
月手心中挣出手来,恰好此时从另外一个方向,又有一个像是小脚的物体,透过南尧月隆起的肚子踢了我一下。
我张大嘴,像个第一次见识到花花世界的少年般茫然。
那是……什么?
像是不满意我呆傻傻的反应,那肚子中又传来极其狠命的一脚,这次很明显可以看到南尧月的腹部有一块被飞快的顶出
来一下。
“呃啊……”他吃痛的松开我手,去安抚肚子里不安分的小生命。“乖,……啊……不要闹……”
青霖恰到好处出现在门口,不耐烦的催促:“你还要在马车里待多久?你用不着休息,人家可是三个人!”
我凝视着南尧月薄衫下隆起的地方,再转过视线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头慢慢爬上一种奇异的感受。那是胎动。真正
的,我的孩子存在在那里的证明。
南尧月,他真正的,怀着我的两个孩子……
青霖目瞪口呆的看着我狂喜着朝南尧月扑过去,跺着脚直叫:“松开他!别抱那么紧,当心压到胎儿!”
不知从何而起的完全压抑不住的狂热情绪,我环着南尧月的肚腹抱住他,将他隐忍着痛苦而微微发抖的身子拥入怀中,
在他耳边低喃:“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尧月高高隆起的肚子正顶在我腹部,我环抱着他,感受着从他圆隆腹部传
来的胎心跳动,渐渐滋生一种即将为人父的满足与踏实感。
由于剧烈的胎动而绵软无力,南尧月靠在我身上,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又吞了回去,唇边似叹息般溢出一点模糊不清的
声音。
马车外有人低声报告说军队已控制好朝中局面。
“还要劳烦青神医,陪护尧月先到本王之前居住过的宫殿暂且休息。”我揽着尧月,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放手,“等本
王把手头事情处理完就会赶过去看他。”
始终闭目养神的人睁开了眼,带着些看不分明的情绪,轻声问:“进宫去吗?”
我亲吻他的额头,手自然而然落在他腹部上替他揉抚,道:“很快的,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半趴半跪在低矮
的马车里久了,膝盖有些酸疼,现在又没有真气护体,爬起来时血液流通不畅,差点趔趄一下。
正要掀开门帘出去,忽然从后面被抱住了。
南尧月把脸埋在我的后背,不说话,温暖高耸的腹部随着呼吸时而触及我身子,那种轻微的悸动感如过电般蹿过我全身
。
我失笑:“怎了,这个时候忽然不舍起来?著名的南二公子还会像个孩子般撒娇,……”
“……”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身后传来,“当心点。”
跳下马车前我再次回望了一眼,南尧月掀开门帘注视着我离开的方向,神情专注,双眸一眨不眨,不曾移动分毫,似乎
想要把这一生的视线都投注到我身上。马车的阴影打在他清秀苍白的侧脸旁,有如一幅古老又悲伤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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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渲殿。
再次踏上这座宫殿的心情,竟然是出奇的平静。青色石砖冰凉!脚,我穿着平底的布鞋一块块不发声响的踩过去,踩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