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朝暮间,便是有如神助。衍墨望着被面,眼底真心透出喜悦。
“给我上药。”口气里蕴着一丝责备,万俟向远松力躺回榻上。
经这内力齐聚的一撞,又不知哪日才能好。当日倘曾云秋用上这气力一半,他断无活命机会。
“是。”不觉有点心虚,衍墨够过旁边药物与布巾,重复起不久前才做过的事。
……
三月庭院,暖风徐徐。
石鸣彦一脸扭曲地坐在院子里,只觉得周围阵阵阴风。
“你、你说什么?!”
“劳烦石侍卫送我去趟东阁。”衍墨不碰对坐人递来的茶盏,复又将之前话语重复一遍。
石鸣彦脸上扭曲更甚,仔细盯看眼前神色从容的人,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衍侍卫……你去东阁作甚?!”
“窃物。”其实衍墨心里也没底,但终究还是来了。钟衡心思慎密,绝不会瞒着万俟向远做什么,是以只有从毛躁、马虎的石鸣彦下手。“石侍卫想必已经知道庆问传回的消息。东阁任务历来有详细记载与安排,若能得知一二,于成事有利。”
“这……少阁主可知道?”最初知晓曾云秋之事时,石鸣彦确实对眼前的人恨之入骨,可那也比不上现在的震惊!
险些丧命的事,那位都没降罪,这要是他亲手将人推进火坑……石鸣彦突然打了个冷颤。
“东阁岂是随便能回……回去必定是要带着罪的。”
“少阁主还不知。”衍墨显然也十分心虚,干咳一声,拿起茶盏润润嗓子,“……我稍后再来。”
“呃……好。”石鸣彦呆呆傻傻,木然应声,连人走出院子都没注意。
——药房。
拿着早上衍墨才写下的配制法子,万俟向远仔细核对几遍药材,正准备下手……
“主人。”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
“进来。”脸色阴沉个彻底,万俟向远放下手中东西。
若非是要人躺着休息,他哪里还用来药房亲力亲为!
暗中咽了咽,衍墨慢慢走过去,全做没有发现越发诡异的气氛。“东阁任务历来都有详细记载与安排,既江湖中接连命案都与寒炤阁有关……属下可否去看看?”
去看看?当东阁什么地方,说去就去,说回就回?!万俟向远莫名火起,刚欲训斥,就被下面的话给截住。
“若能得知些许,必定对庆问行事有助。那日曾云秋之事惊动侍卫众多,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东阁守卫极严,人数又众多……主人若借此机会给属下安个罪名,属下自有办法从刑堂牢里逃出去打探一番。”难以言喻的紧张漫上心头,衍墨尽可能让自己放松一些。
满脑子设计人的法子!万俟向远坐回椅上,语气依旧没有缓和:“带罪回去东阁还想活着出来?”
有戏……
衍墨身子一低,屈膝跪下去,想了想又将手掌搭上万俟向远的:“还望主人过后去救属下回来。”
没用带,没用领,一个“救”字将信任与依赖展现得淋漓尽致。
无语看往跪在腿边的人,万俟向远不觉消了怒气。
“东阁来去一回,绝无可能安然脱身。”
“属下明白。”前刻的柔顺神情一改,衍墨语中尽是毅然与坚定:“愿为主人分忧。”
终究不是个能关在院里养着的。万俟向远心中暗叹一句,将人拉起来,口气郑重许多,“让石鸣彦去。”
钟衡在迟水殿中地位非常,送去东阁只会徒惹怀疑。
严肃气氛下,竟说出这种徇私的话……衍墨怔愣一霎,忍不住开口调侃:“少阁主当真大公无私。”
这般不知好歹……狠力把人带进怀里,万俟向远皱眉沉下声,“你倒是舍己为公。”
“属下只为主人。”不躲不闪迎上去,衍墨却无心说笑:“石侍卫从未犯下什么过错,突然安个罪名将人送去东阁,怕是不妥,靳管事必定起疑”
置个罪名将人送回东阁,无疑是送羊入虎口。万俟向远虽知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可仍然不想拿定主意。
“罪名可轻可重,主人挑个轻些的,早点将属下带回便是……”安抚人的法子衍墨着实不会,无奈之下唯有轻咳一声,嘟囔了句。
“你哪里来的这么些鬼心思……”年幼是,现在也是。万俟向远恨恨咬着牙,语气越发危险起来。
“属下未曾觉得。”眼珠暗里转转,衍墨明智退开一步。
“去叫钟衡。”一字一顿,屋里温度直转而下。
“嗯,是。”淡然点点头,衍墨全做未觉,伸手去推房门。
第七十六章
“少阁主。”钟衡进门行完礼,恭敬站在一侧。
路上衍墨已将打算粗略说了一遍,是以这会儿他只是守礼等候命令。
毕竟这事要成,需有人流血,且流血的那人身份特殊,难保现在说下不该说的,事后惹来麻烦。
“听说了?”开门见山,万俟向远也不多讲其他。
“是,路上衍侍卫已告知属下。”钟衡简言以答,心中明晓这问下面定还有别的等着他。
看似随意地将视线在衍墨与身旁椅子上游走一个来回,万俟向远续盯向屋中谨言守礼的人,“如何?以何罪名将人送去东阁合适?”
这问一出,断没有含糊作答的机会。钟衡算是万俟向远左右手心腹,因此倒也不惊不惶,“曾公子刺杀之事,借个护主不力的罪名,或许可以……”
“东阁牢房众多,逃走时需下迷药,要有炮烙之刑,得炭火之便。”好似在讨论与己不相干的事,衍墨在一旁搭上话。对于那暗示,只能当没看见。
钟衡抬头看看座上的人,脸上有些不自然。
“说说,都有哪些?”万俟向远语气实在不好。如此明显,恐怕早就算计好了……
“死士身上最忌存留记号,除非是要处死的,否则都不会刑炮烙之罚。”钟衡答得从善如流,心里却越发没底。早先陌寒公子送侍女那回,石鸣彦就对这人心计大叹特叹。这会儿的情势……摆明无需他多言,只拿他当缓冲使唤。
“都计算了哪些?”字字清晰,好比冬日里掉在地面上的冰碴子。这般时不时被算计上一回,饶是万俟向远渐有习惯趋势,也仍旧无法心情舒畅。
“东阁禁地在最东,后方紧挨万丈崖壁,是唯一无人守卫的地方,名册记载皆存放于内。其余三面守卫森严,单潜入就难于登天,更莫说穿过后前往禁地。”衍墨同样神色严肃,全然就实相答,“刑堂位置偏东,近邻禁地入口。从中脱身潜入禁地,是唯一可行之法。”
“刑堂之中无人敢逃,是以看守历来只有一人,但其中牢房众多,若借炭火下迷药,或许能致门口守卫昏迷。”缓冲就缓冲,钟衡适时接上话。
语毕,屋内静得森然。衍墨见状只得上前几步,站到万俟向远跟前。
“不过皮肉之苦,能潜进东阁禁地实在机会难得。”
“钟衡,出去。”一切说尽,唯独不说关键,万俟向远冷下脸,摒退多余之人。
妇人之仁他从来不会有,但事到如今轮到要送亲近之人去遭罪,也不能说是一点动容都没无。
“是,属下告退。”不知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钟衡莫名其妙就被赶了出去。
待人离开,万俟向远转向屋里沉默不语的人。气不得,怒不起,真正一个无奈。说是算计,偏又是拿自己身家性命为他谋利!
“还有什么,一遭说了。”
“死士护主不力是死罪,就算主人要东阁之人留属下性命,日后阁主回阁也少不得一番难为。炮烙之刑于普通侍卫、下人是寻常,单对死士为大忌。”像在犹豫如何将后面的话继续下去,衍墨停顿许久没开口。
寒炤阁中,身份无非那么几种,不是死士,不是侍卫,也不是寻常下人……
“不需顾虑。”万俟向远收起脸上肃然,声音温和许多。东阁之于死士为何物,谁人不知。能为他做到这步,怎还会责怪。
“属下与曾公子间走动,殿内人皆知。纵情声色,沾染主人侍人……就算事后靳管事怀疑,只要主人看牢陌寒公子,应也查不出什么。”左右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唯独……易被人在背后议论。
“我何时在意过那些……”斜阳余辉打在窗纸上,身前人的模样些微模糊,万俟向远伸过手去,将人带近些些。“夜里再去,行刑之人总也有歇息时间。我在东阁外守着,若被发现……照实招了就是。”
“嗯。”温温淡淡,残照的余温透进屋里,衍墨不说话,只是在屋里静静站了很久。
……
天色暗下,东阁殿门不远处,两道人影一前一后。
“衍侍卫?”脚下稍停,钟衡确认般问了句。对死士而言,东阁与地狱无二。
“进去罢。”再没了迟水殿中温顺神态,衍墨面色不动,对前处看一眼,继续行走。
远处屋舍顶,万俟向远皱眉而立,手掌生生在背后攥到失去知觉。
尽早控制下寒炤阁的意念也越发坚决……
侍卫作拦,解释几句,两人轻易就进到东阁之内。
一股异样冷清感混在凝重氛围中,两人谁都没有忽略。
会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的,却不是靳成秋,而是东阁中协助靳成秋管事的一名死士,身后,还跟着两名普通侍卫。
钟衡与衍墨同是一愕,愈发觉得东阁中怪异非常。
难不成人都不在了?!
“钟侍卫,前来东阁何事?”来人地位显然高出一些,目光在殿中两人身上打量半晌,才开口询问。
“侍人之间互相私通,少阁主吩咐将人送回东阁。”
年龄略长钟衡的男人一惊,又将衍墨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良久,才下达命令,“带去刑堂。”
“是!”一左一右,两人各拧衍墨一只胳膊,极熟练地将人带了下去。
待人走空,钟衡对着欲出门离开的人一点头,示意有话还未讲。
男人果然停下步子,“钟侍卫还有何事?”
“少阁主吩咐,教训便可,不必下手过重,两日后将人送回。”戏要演足,是以钟衡依旧是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不可按死士刑责办理,也不可留下遗症。”
这算什么?竟当东阁是唬人之地?
男人明显不屑,嗤哼一声不作评价。
“如此,两日后劳烦将人送回迟水殿。”钟衡做出个尴尬表情,一拱手,便往门外走去。
一路中上,不忘四处打量,果不其然,过去森严密布的守卫,如今只剩寥寥无几!
“如何?”东阁外不远处,万俟向远神情阴郁得厉害。
“属下已按少阁主吩咐叮嘱。”不敢妄言“应当无事”一类,钟衡恭敬低着头。
“你先回去。”摆摆手让人离开,万俟向远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少阁主,东阁之中有些异常。”思虑数次,钟衡还是觉得早些回报为妙,“靳管事不但未现身,就连往日严密守卫也不剩几人,恐怕此次派出阁的死士不在少数。”
牵扯越多,也就意味前朝宝藏搅起的麻烦越大。寒烟教与寒炤阁若真接应不暇,对万俟向远要做之事可谓大有好处,但此时此刻,他却提不起一丝兴奋。
“我等时候到了将人带回。钟衡,你可觉得曾云秋一事太过轻饶衍墨?”
“少阁主如何行事,定有道理在其中,钟衡唯少阁主命令是从。”也算是句诚心话,钟衡躬身一礼,同时消了谏言晚些再将人带回的打算。
“叫谭恒去院里候着,你去将东阁异常之事传消息给庆问。”
“是,属下立刻去办。”见负手而立的人明显心情不佳,钟衡再一行礼,悄声消失在夜色中。
东阁之大,远非一眼尽瞻。万俟向远走走停停,进了处临近的小园。
当年玲儿之死,与他一直是个心结。
越发愤恨当时的无力与无能,便越发对掌控下寒炤阁的计划执念起来。
一经就是数年……
而如今,那份愤恨竟再次浮现。无力与无能犹如磐石一样,压在人胸口,使人连喘息都觉得费力。
“远儿。”
时间渐逝,更深夜静。
蓦地一个声音出现在夜里,万俟向远惊异一动,立刻散去本能戒备。
“父亲出关了?”
“嗯。”好似在思考万俟向远为何深夜在园里发楞,万俟易站立良久,才继续:“正好,有事要与你商议。既今日遇到,就不拖至明日。随我去伏青殿。”
去了伏青殿,东阁里的人怎么办!竭力咽下欲要出口的拒绝,万俟向远暗中咬紧牙,从园中石凳上站起。
“是。”
忍。最多再有三月……
只是,不知牢房中的人……
——刑堂牢房。
不管是按侍人规矩行事,还是按下人规矩行事,只要未正式从死士名册上抹去姓名,规矩依旧要守。
两名年轻侍卫将衍墨带进刑堂牢房,很快就不声不响离开了。
死士受刑从不捆束。是规矩,也是保命之道。
挣扎……便是借个胆子,也没人敢。
将上身衣服褪下,衍墨面墙低头而跪,一如过去经常做的……
说不恐惧是假的,每每进入这里,便是毫无理智可言的痛苦、折磨,无止无尽……
深呼口气,衍墨低头看看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总算找回些平静。
青的,是那夜留下的指印。带着愤怒,便重得几日不消。
紫的,是几个时辰前才被咬出的。个个见血,却都避开敏感之处,并不十分疼。
想及那皱眉不忍下口的人,衍墨嘴角一弯,多出几分轻松。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那人……总是会来的。
——伏青殿。
衣衫微皱,蒙着一层尘。万俟易显然非是出关,而是刚刚赶路回到阁里。
衣衫尚不及换下,应是刚刚回阁才对。衍行竟没一同回来?万俟向远暗一皱眉,却不敢将疑惑表露丝毫。
“父亲找孩儿何事?”
极为少有的,万俟易放纵自己斜靠在椅背上,露出浓重疲色。
“你与陌寒,也是娶妻纳妾的年龄了。私下可有中意之人?”
不问前段时日为何外出不归,……竟就问这些?
“孩儿殿中尚有几个侍寝之人。娶妻纳妾,还未做过打算。”
“婚娶之事,不易太过拖后。书剑山庄乔庄主乔翟长女乔浣月与京城宰相罗青次女罗秀虞……都是不错。”万俟易拿起侍女送上的热茶,无甚精神地喝了口,“明日你就与陌寒一同动身,一人去书剑山庄,一人去京城。”
“父亲?”万俟向远先是一惊,随后又抓住话中玄机。这哪里是商议婚娶大事?分明是拉拢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