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迷乱,进退两难。臣子的匪议愈发不可收拾,言辞振振,逼得我心乱如麻。
僵持片刻,却听得夜冷轩那带了磁的沉音,将所有不和谐的音律压了下来:
“既然墨儿要杀刘大人,只随墨儿的意思……只是,刘大人是朕的腹臣,朕自有权保护自己的臣子。”
“墨儿,若要刺刘绍,便先刺朕。”
众人目光下,夜冷轩行至我与刘绍之间,开了双臂,面对我,挡在了刘绍面前。与此同时,山侧一排弓手,也齐齐整整的
展弓立箭,对准了我。
“朕下谕令,不得违抗!”夜冷轩一声呵斥下,那排弓箭手才迟疑儿惊惧的将手中弓箭降下。
霎时间,群臣静默,天地无声,独留得我胆寒心怯,心神俱空。
这究竟是什么状况?本不过是杀刘绍,他此番维护刘绍,却是硬生生将我推向拭君的末路上。
箭末直指的夜冷轩,神色悠然而坚定,却突然想起他扶我上马时那字句铿然有力的话语……相信我。
现在这般,除了相信你,我还能做什么?
手愈发颤抖了,弓弦拿捏不稳,却终于破竹而出。
箭离弦的一刹那,众人屏息,那箭从夜冷轩耳际擦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那箭却陡转了方向,刺过刘绍肩膀,将他示悼黑衣的垫肩穿过。
那箭便如此巧妙,不带伤的,将刘绍整个人稳稳扎在身后树干上。
没有伤夜冷轩分毫,也在不伤刘绍的同时,羞辱了他的别有用心黑衣一番。我并没有如此精湛箭艺,却破出如此巧妙的一
箭来,顿将所有难题化解。
看见夜冷轩的神情,倨傲中裹笑颜。我便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箭,他在我与刘绍中间,在箭从他身旁经过时,动了手脚
。
刘绍神色惶恐,从树上下不来,几位侍卫见状,便忙忙从树上夺他,模样十分滑稽,山上诸臣也不住掩袖而笑。
我收了弓箭,夜冷轩近了前来,将我扶下马来,便对众人道:“我墨儿今日身体有恙,弓弦之术有所减退,箭离了方向,
便也就此作罢。”
原来是夜冷轩,以最完满方式将这件棘手的事解决了:刘绍无损,皇上亲驾保护他,也给了他十足的脸面。
而夜冷轩,真正保护的是刘绍么?
夜冷轩此番,也不过是告知了所有人:墨儿连我都可以杀,何况区区一个刘绍,以及在座的你们。
却原来,我再一次被夜冷轩彻彻底底保护了,三言两语,将朝廷大臣的匪议湮没于无声。
仰视山头诸臣,那臣子个个面色如霜,除了“皇上圣明”之外,便不敢再有第二个字。
心中千斤,终于稳稳落下,却另又有一种厚重,抹在心底漫不开。
******
身上伤因今日骑马拉弓过度伸展,回宫之后便起不得床来。
南瑜宫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来几位御医医官,检视我的伤口。贺即墨这身体,不知是上世欠着多少人血债,这不过数月,
大伤方好小伤又至,想外出动动都不得。
包扎的伤口,怕伤淤在扎口中留痕。药都是夜冷轩亲手换。
医官查了伤况,送了药来,便退出南瑜宫,留得我与夜冷轩两人独处。胸口与背部伤口自不必说,下腹之伤,在他换药撩
弄下,十分不安分起来。
屋中不过我与他两人,气氛难免暧昧诡异过分。
我将脸藏至枕间,以掩饰颊上双绯。
夜冷轩不改淡然:“不用藏,我看到了。”
不说则已,被他如此一语,脸上温度愈发滚烫了。贺即墨身体过份敏感,却不知是否是单单对这一人。
转头不看他,却听得他声音:“……若不是有伤,现在便吃了你。”
扎好伤口,他俯身,一手抵在我耳侧,轻声道:“不会有人再敢伤你分毫。”
我点点头,喉中突然蜜到酸涩。
指尖擦过额前,拨撩了没入眼中的乱发,他却突然问:“墨儿,你恨我么。”
我沉默不应。其实若要回答,我也不知究竟如何回答他,终究一路沉默下去。
没有寻根问底的究答案,眼中温情带了侵略性,鹰隼一般,话音迅速落至谷底:“恨我也罢,你终究是我的,万世也容不
得你背叛。”
错愕张了口来,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我终究是卑微的败了。
败得不可自拔。
第十章 锦水有鸳
夜冷轩决定微服巡江南,事出突然。
并未与任何人商议过,也不知南巡所为何事。告知我时,离前去江南时日也不多了。
“这次南巡,知晓之人不多。若你放心不下,可带上清亦同行。”
独留清亦在宫中,是有些放心不下。我便问过清亦是否与我同行,当下便被清亦拒绝了。清亦日日习武,除开进膳,读史
与睡觉,并未见得他有心闲做其他事。
“江南不过是靡靡之地,享乐之事,我并不喜欢。”清亦这样回答,淡漠而略嫌稚拙的脸上滞了认真与专注,与我说话时
带了三分喜气的润色,惹我不由得想将他裹在怀中好生揉捏一番。
清亦如此专注,衷于精进武艺,我心中自也高兴,也再不说什么。独留清亦在宫中自是有些不放心,但毕竟清亦为九皇子
,又曾殿前三步击溃三位将军,除了夜冷轩,这朝中也怕是无人有能力加害他吧。
于是宫人为我打点好一切,三日之后,便随了南下车驾,前往江南。
几日路途,摇摇晃晃都在马车上度过,同车的是随行近身侍卫,夜冷轩或骑马或与其他同行大人同车,与我一起时间并不
多。
偶听得有宫人传言,他此番下江南,是为寻一个人来的。他的过往,我单单只知道一个清淡如竹的沈缘,沈缘已死,自然
无可寻迹,难道,是还有别人?
无处猜度,只当宫人谣传,所讲是假。
路途奔波劳顿,几日差不多都是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度过。恍然一梦醒来,却惊觉竟已到江南。
随侍揭开帘来,扶我下马,便如此瞥见江南。
与黄天一色,浑然浩成的,一板一眼,璀璨光鲜的京城完全不同。江南是碧色与水色,青山远长,亭台楼阁都是小巧精致
的。
落日帘卷,亭水与天接,甚是惊艳。
比江南更为惊艳的,是置身江南的夜冷轩。
褪去了龙袍,置身亭阁之下,轮廓如削,面容明暗间锋利陡转柔和,水墨色箭袖长衫与水色浑然一体,偏偏俊逸,握了折
扇置在襟怀,看我时含了笑,在江南水墨色中映成三分柔缓蔚蓝。
随侍伸手扶我,被夜冷轩接过,佯笑盈盈,“爷来迎候夫人下马,当心摔着。”
手被裹在他掌中,他心情甚好,我也开心。被他怯怯牵着,不由笑了出来,心底顿生暖意。
******
所住的墨府,是一间水拥溪抱的别致庭苑,因为皇上出行,不得招摇,这廷苑所处之处隐蔽静谧,甚有雅意。脱离了金雕
玉砌的皇宫,换得闲憩在这里,也十分快意。
夜冷轩来我住的苑中,与他同坐茗了茶看窗外流水,午后似乎有些倦意的溪水里,两只细巧鸳鸯小脑袋紧贴在一起小憩,
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夜冷轩便这样看着,斜了微光的凤目中含笑,“墨儿,你喜欢这里么。”
我点点头,转了向他:“你很喜欢江南。”
他沉默不言,眼眸中稍纵即逝的戚然,却被我捕捉到。心中一直有个结,揣在心中想问他却又不敢问,如今在这里,小心
翼翼的说:“是因为沈缘公子么?”
他蹙额,由此屋中的空气,突然有些微寒,我方张口想要说“我只是问问”,他便沉了声说:
“沈缘,不过是个该遗弃的过去了。”
我待着他的下文,他与沈缘的过往,他却只留下这只言片语,没有再提及。只是在说到“沈缘”这两个字时,神情清冷,
与我瞬间疏离。我心中有些凉,但既然是过往,我自然不该再提。
“墨儿,你可知这府为何叫墨府?”
我想了想:“江南似水似墨,这府环了水,水墨本不分,所以叫……”
话未说完,夜冷轩轻笑截断了我的话语,如此简单有力:
“是因为有墨儿你。”
我霎时间讷了,脸上微烫,心中顿暖,暖中还有几分戚然:借着即墨得到你如此厚爱,这爱究竟能维系多久。
当日他离去后,一日未见得夜冷轩,问了侍从,道是与几位随行大臣外出巡视了,倒也没有多问。
独自在府中过分沉闷,用过晚膳过后,便没有回苑,而是独自一人出去,准备就在附近随便走走。
出了墨府,一路前引,华灯愈发明亮,如此热闹繁华,灼得我心中迷醉。
街上摊铺小食,行人来往,喜笑或愁苦,都是平凡百姓,偶得了闲暇到这街市上,摊铺边吃个安逸小食,酌几杯烧热的小
酒,也是属难得的质朴幸福。
小贩吆喝着叫卖自己铺摊上的酒酿汤圆和小食,铺前热气灼灼,甚有喜味。并不饿,却十分想要尝尝汤圆,于是便让那小
贩做了一碗酒酿。
那小贩不过二十出头,看到我时,眼脸颊瞬间红至耳根,话也说不明白,瞥了我一眼,像是不敢再看一般转我去,红着脸
支支吾吾:“这位公子,可是要蜜酿还是苦酿?”
“苦酿?”
“这是我家祖传酒酿,随着酿时长短而分,时短为甜却易腻,时长为苦却回味悠长。公子可要哪一种?”
原来世间还有人吃苦味的东西。我要了一碗蜜酿,便在铺摊中坐下来。
往周遭看了看,明灯中,整个铺摊与过路的行人都在往我看,有时不时回头来小窥的,也有明目张胆,目光扎根一般落在
我身上的,歆羡的,赞赏的……我被这目光聚焦得有些不适起来。即墨容貌过分卓群,落入人群中,也有些不便之处。
待要低了头侧身来,瞥见了角落里一位青衣男子。
他背对了我落坐,有意无意的扫了我这边一眼,不再看我。我点了蜜酿,他也点了蜜酿,看我时因开了折扇,所以窥不见
他的面目,看那小贩时,只见那小贩眼光也有些直直,想来也应是个容貌非凡之人。
并不多想,低头吃起蜜酿。做工并不精致,粗糙的小食也别有一番风味。
甜蜜入心,方吃时觉得滋味极佳,吃到一半,顿觉腻然,见那一晚蜜酿,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心中后悔,本该点那苦酿的,蜜酿始终是做时短浅之物,容不得细细考究。
叫过那小贩,待要付银子时,却发现自己身上竟没有一文银钱。
在身上掏摸半晌,除开随身而带的佩玉与簪子之外,什么钱物也没有。
一晚酒酿不过五文银钱,我都拿不出,面对这做小生意的小贩,略显质疑紧张的神色,我有些窘迫,于是便将腰际那块佩
玉摸下来,递给那小贩。
小贩却霎时红了脸来:“公……公子,这东西,我找不开。”
我也焦灼起来:“你便拿着这玉罢,找不开不用找便是。”
小贩嘴中嘀咕“这恐怕不好罢”,手却讪讪将那佩玉接了过去,低埋的头掩饰他心中的觊觎与欢喜。
“……且慢。”
那小贩伸回去的手,被一只漂亮修长的手截住,将那玉佩摁在半空僵持,那手的主人轻声道:“南阳芙蓉玉,天下只此一
块。用它来换一碗酒酿,这位公子,你是不知,还是太过大度?”
我抬头来看那人,便是方才坐在角落中青衣的公子,因为背了暗光,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见那轮廓,却隐隐觉得似乎见
到过,几分熟悉,几分陌生,我霎时甚至想将他拖至灯光明亮处看个究竟。
“南阳芙蓉玉,我并不识得,只是今日未带银钱外出,便只得如此。”我解释道,便是南阳芙蓉玉,恐怕我也只得将它舍
弃于此了罢。
“此玉要配,也需要择人。公子大度,玉可不如此。美玉也得配了美人,方才尽了它自身本价。今日这番,不如这样……
楼某些许带了一些银钱,便为公子付过。”
“如此甚好,”为我解围,心中甚是感激这位楼公子,“只是这钱……”
楼公子将芙蓉玉交回我手中,言语带笑:“明日午后楼某便在城中邸花别苑西厢等候公子……将这五文还予楼某,并邀公
子同赏一曲,如何?”
这楼公子行止间,自有自己一番风度,不像是什么不善之人。况且这南阳芙蓉玉是夜冷轩予我的,便是他不在乎,若是随
便予了别人,也说不过去。
我只得答应:“如此甚好。”
直至楼公子步出暗处,花光逸在他脸上,这才将他容貌看清了来。
颜秀清姿,五官清凉,不乏疏扬才气,几分风流姿韵,生生勾出一幅江南如水美人图。这楼公子若为女子,定是个绝世美
人。
只是我越揣度他的容颜,却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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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墨府路上,一路想着,想不出个究竟来,直至回屋将歇,关了今日与夜冷轩同看鸳鸯的窗来时,我却如梦方醒的想起了
。
答案在心中揭晓,看着屋外黑压压的一片,我险些吓破胆来。
那楼公子的容貌,分明就跟那画上死去的沈缘……如出一辙!
第十一章 弦乐唱晚
世上相似之人是有,楼公子与沈缘样貌契合,也许是有血缘之亲。
明日去邸花别苑见了他,定会有机会向他问清这事。
挟了疑问过了一夜,第二日起床时已近午时,夜冷轩早已与大臣前去巡视堤岸,不在府中。
略略梳洗过后,随意换了身衣服,只身一人便去了城西。
问清邸花别苑,原来是淮水边赫赫的青楼。整座城坊,名角名旦或是花魁,大抵都出落于此。
邸花别苑门口并无多少招摇的女子,听得苑内隐隐传了丝竹之声来,听不大仔细,却并不喧哗。独有一位清丽脱俗女子,
携了来绢帕迎候进苑的男子,想必就是鸨母了。
我近了前去,方要开口,那鸨母见过我的面目,喜形于色,先我道:“这位贵人,是楼员外家楼四公子的客人罢。”
鸨母唤了人来带往西厢,转了头却听得那鸨母与人啧啧的说道:“……楼公子说与我,他的客人貌若天仙,我道是那方美
人姑娘,比得过我邸花别苑,原竟是个神仙一样的貌美男子……”
进得西厢,楼公子已经款款落坐。青白衫包裹的身体,让人轻易便忽略了他本身身体的形状,随意一根发簪束发,流苏青
丝,与白皙肤质,甚是相生。
如此看来,也无非是与沈缘十分相似而已,并非同一个人罢。
邀我落座,方要言语,楼公子却将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击掌,便进来一个风姿绰约的秀丽女子。门落上之后,便对了我与
楼公子两人舞了琴。
管弦丝竹,我并甚精懂,楼公子听的面目含笑,我却有些如坐针毡。
终于一曲终了,舞琴女子退了出去,合了门页来,我才终于松了口气。听曲对我来说,并不是件享受惬意的事。
“楼公子……”
“叫我楼泽便是。”楼公子茗了茶,方了杯盏看我,清水眼微眯,“墨公子有什么话,直问就好。”
心中微叹,原来楼泽是个聪明人,“楼公子可认得一个名作沈缘的人?”
“墨公子所言沈缘,可是曾经深的皇上宠幸的那个男宠,沈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