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看那轻功,竟完全在自己之上。
两人在山道上走了一阵,果然在一排苹果树的尽头有间茶水铺,挂着个茶壶招牌,挺醒目的。小菜立刻说:“看,有茶水
。”
耽平早忘了这茬了,看他这么执着要休息一下,也只好停了下来。那茶水铺还不单卖粗茶,也还有茶叶供应。两人挑了一
壶毛尖坐下来喝。
小二一边冲茶水一边和他们拉呱:“两位公子这是要去济南?要是去探亲,买点我们小店的茶叶去,保准没错。我们这啊
,前朝的贡茶都能买着。”
小菜低头:“这么快要到济南了?”
耽平说:“可不吗?照着你那匹马平日的速度,也该走上一千里了,今儿有点耽搁了。”
小菜低着头品茶,看不出表情。
耽平打发了店小二,张望了一下留心周围的动静,茶水铺里有几个过往的行人,已经挑好茶叶,店老板拿了纸,帮他们一
一包好。耽平闻了闻茶香,就说:“要不咱也买点,我头一回去你老家,两手空空不好吧?”
小菜低着头,他此刻打心眼里不愿提回家的事,总存了那么一点心思,觉得事情大概还有回旋的余地吧。他随口说:“不
必吧,你不是带了许多山药么?”
耽平哑然失笑,又说:“那毕竟不是我的。再说了,还要去拜访那个什么名士,好像拎着几袋茶也挺风雅的。”
“江南本来就产茶,你千里迢迢买些茶过去,别人未必看上眼——对了,你说什么名士?”
耽平愣了愣,想想将军好像并没说要瞒着小菜,就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信函说:“叫吴东遥,马将军让我到了嘉兴去拜访他
。”
“吴东遥?”小菜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就想起来了,嘉兴确实有这么个名士,年幼时,也才初读《三字经》,就听爹爹提过
,再大一点,吴东遥这个名字于小菜,便如孔夫子于天下读书人,只有瞻仰崇敬的份。到京城后,将军不喜文人的酸腐,
从未与朝中文臣来往过,更别提这些归隐在江南水乡的文人骚客了。怎么无端端的……
小菜把手伸到耽平跟前:“我能瞧瞧吗?”
耽平就把信笺递给他了,左右看看,似乎没有阿莫能藏身的地方,也就放心了。
小菜印象中,并未见将军写如此大篇幅的信函,平日里偶尔托人捎信回府,也是寥寥数语、毫无修饰。眼下这信却大不相
同,单是开头几句,一看便知花了心思。小菜把手上六页纸从上到下毫不歇气地看完,整颗心都软了化了,一点都恨不起
来了。
那信里头除却拜托吴东遥关照小菜外,还有一列长长的书单和数十篇小菜的诗稿,——七年来,将军竟然这般花心思栽培
他。那些孤本,将军究竟是如何费尽心机找来的?为何从来不提?小菜自己写的诗,写完了念给大家听听也就丢掉了,将
军却极用心地收录了起来。将军没教好他武功,他就疑心将军对他虚情假意,然而将军为他所做的种种,他那么轻易就忽
视了……可是,将军为什么还要把他送走?往后,将军是不是夜夜都跟红桥在一块?也许,还有其他人……
耽平见小菜捏着信,脸上阴晴不定,可总归透着悲凉,就问:“写的什么?有那么凄楚?”说完就想拿过信看个究竟。
小菜躲开,把信笺折好说:“写给别人的信你也看?”
耽平本想说“你不是也看了吗?”,可转念一想,再怎么两地分隔,将军终究也是护着小菜的,小菜要看将军的信,那才
是天经地义呢。就改口说:“我不看,来给我收着吧。”
小菜有些不情愿地把信往他面前让了让,犹豫着说:“耽平哥,其实我挺怕的,我住惯了京城,不太习惯南边的风土了。
”
耽平哈哈一笑说:“你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头一回见面,就跟我抱怨,说京城风沙太大,出门回来,汗巾子一擦,都成
黑的了。”耽平连说带比划,倒也惟妙惟肖。
小菜也笑了,笑到泪花都涌出来了。
耽平笑了一会觉察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小菜?”
“我……我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我们?”
小菜点头。
耽平伸手摸他的脑袋,安慰他说:“傻小子,这是人之常情。我小时候,每回从姥姥家回京,也挺舍不得的。可日子久了
就习惯了。你长大了,是个大男人了,要坚强起来。要想着啊,以后你想来看咱,快马加鞭三四天就到了。再者说了,你
回了家,用心读书,以后出息了,当个大官,我做个武将,咱哥俩又能在一块了。”
耽平拼命憧憬将来,小菜却偏偏最怕提将来,他不愿,也不敢往前想……
两人再继续上路的时候,天上飘了些乌云。小菜抬头见着了竟有些欢喜,就说:“我们怕是走不成了,要下雨了。”
耽平也看了看天,催他说:“快点走,到附近镇上,找家客栈先住下。”
耽平跑在前头,掏出将军给的地图瞧了瞧,就找了条山野捷径,往小镇上奔。进了镇才知道,这小镇叫大王镇,居然是个
挺繁华富庶的地方。镇上重礼佛,寺庙庵堂的香火十分鼎盛。两人进了镇还没下雨,耽平就说:“这里的神还蛮灵验的,
不欺负天子脚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那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初夏的雨下得特别凶,砸在身上还有点疼,耽平和小菜两个慌忙到路边屋檐下躲
雨。路上的行人也往边上跑,一时间,一个小庙的门口挤满了人。耽平身旁的人就说:“两位小哥,马不怕淋,你们别牵
进来。这都站不下了。”
耽平想想也觉理亏,就和小菜把马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马淋了雨,不停地甩头晃尾巴,小菜看得十分心疼,就说:“
要不我们直接去客栈吧。”
耽平的马不如小菜的有灵性,他怕马趁乱跑掉了,也有点想走,可雨势汹汹,又怕小菜吃不消,就说:“再等会吧。”
小菜对红马有极深的感情,那马虽是军营里挑出来的,可跟了小菜后,从没吃过苦头。小菜就说:“那我先过去,你来找
我?”
耽平忙扯住他说:“不成不成,咱手里头都没伞,这样出去,非成落汤鸡不可。”耽平话音刚落,就觉得手里头被塞了样
东西,他惊讶地低头一看,居然是把挺大的伞!
耽平回头找了找,没找见人,心里暗叹阿莫的神出鬼没。他刚想跟小菜编个谎,小菜就发现了,“咦”了一声问:“这打
哪来的啊?”
“不知道……刚才人多,挤过来的吧。”耽平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就扯了脖子象征性地喊了两句“谁的伞啊?”,怎
知话音未落,周围就有好些人纷纷喊道:“我的!我的!”
耽平暗自叫苦,干巴巴地说:“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离他们站得最近一个矮胖的买卖人马上说:“真是我的,我就站这,怎么一转身,包袱里的伞就不见了,原来是掉到你身
上去了。”
耽平指着他的包袱问:“这伞刚才能揣在这包袱里?”
“我是这样斜插着放的!”那人比划得挺像模像样的,还添油加醋地说,“你看我下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你就还给我吧
。”
“毛病吧你,你包袱又没窟窿,无端端砸我脚上?”
小菜看耽平的意思是决计不愿给他伞的,周围看热闹的人甚多,吵下去只怕耽平会动粗,就做了和事佬说:“既然咱们在
庙门口站着,就日行一善好了,这里头年纪最大的是这位大娘,不如把伞给她吧。不管是谁的伞,也算积了功德。”
众人无不说好。耽平心想着给那大娘也比给这死胖子诓了去好,就把伞递过去了。
大娘拿了伞,道了一阵子谢,说回家收衣服就走了。
矮胖商人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他是素日里斤斤计较的人,那伞虽不是他的,可他既然觊觎过,如今又没了,便觉得眼前这
两个年轻人欠了他东西。既然欠了就得讨回来——这是他活了四十多年的行为准则。他见那年纪小些的长得貌美,心里头
就打起小九九来了。
人越来越多,小菜和耽平守着马,一直站在最外头,也免不了被后面的人挤几下。那商人跟着大伙挤了挤,从耽平身旁硬
是挤到了小菜的身旁,瞅准了机会,一只肥胖的手就往小菜身上摸去。小菜几乎是立刻反手钳住了他,那胖子根本没机会
收回手。他料不到小菜一副文弱的样子,竟然也是练家子。小菜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问他:“你做什么?”
“我……人多。”胖子满脸堆笑。他手上汗涔涔油腻腻的,小菜抓着都恶心,一不留神,就给他挣脱开了。耽平见小菜的
模样,居然还没猜到怎么回事,只是见小菜抓他,也忙伸手去抓,可人实在太多,居然给他连跑带滚地冲到街上去了。耽
平大怒,待要上前扁他,却发现他忽然脚底打滑,直直扑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那胖子挣扎了几下都没爬起来,躺
在地上不住地哼哼唧唧,模样看着极其狼狈。这还不算,街那头不知怎的,忽然就冲了几匹马出来,惊慌失措地往另一头
跑,胖商人躲闪不开,也不知挨了多少马蹄子,已经晕死过去了。
躲雨的人都是半张着嘴看着这戏剧化的一幕,有人已经在念佛了,不住地说:“这就是现世报啊,平日里欺行霸市的刘老
三也有今日,阿弥陀佛。”
耽平打了个寒噤,猛地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拿了阿莫一只打鸟的弹弓没还,回去了,可一定要找出来还给他!
小菜也看得十分惊栗,可他手里头似乎还有那胖子的味道,他嫌恶地把手伸到屋檐下,用雨水反复冲了冲,又不住拍打自
己身后。过了一阵子,两个打伞的伙计匆匆忙忙跑过来,小菜以往他们是来抬那胖子的,谁知他们径直跑过来,看了一阵
子问小菜:“两位公子要不要住店?”
小菜怕遇到骗子,可看他二人相貌又不似坏人,就偏头看耽平,等他拿主意。耽平心里又是一叹,抬手说:“前面带路吧
。”
那客栈竟比天津卫的还华丽些,房间也还烧着檀香,小菜一坐下来,店家马上亲自端了茶水和一盘子枣糕过来。他一走,
小菜就说:“莫非是你那包袱太招摇了?”耽平正愁没法解释,忙附和着说,“看着像是。”
廿八.
雨越下越大,耽平把窗掩上,屋里头一时静了很多。他用竹签插了枣糕,咬了一口就连声赞好,随手也给小菜插了一块。
小菜接过来,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耽平就问他:“怎么了?还在气刚才那胖子?”
小菜摇了摇头,咬了一口手里的枣糕,被酸得直咧嘴。耽平就逗他说:“你还怕酸啊?每回这时候你不都吵着吃杨梅吗?
马将军还托人千里迢迢地捎过来。你还说什么来着,‘以解思乡之苦’?这下回去,你就抱着新鲜的吃个够吧。”
小菜垂下眼皮,“那我要想吃京城的糖葫芦呢?他也给我送过来么?”
耽平想都没想就笑他:“那可就是你亲爹亲妈要操心的了。”
过了一阵子雨猛地就停了,小菜站起来推开窗,见出了日头,心情也跟着明朗了一些。他把头探到窗外,见街上人多了起
来,人堆里混有不少僧侣和背着包袱的异乡人,一时间甚是热闹。他背对着耽平,声音低低地说:“耽平哥,我想……”
“两位公子?用晚膳么?”店主人亲自到来,不经意间打断了小菜的话。
耽平窝在太师椅上懒得动,随口答道:“有劳了,我们一会就下去。”
店主人却说:“我给两位公子端来了,两位是贵客,就在这用吧。”
小菜惊讶地冲耽平扮了个鬼脸,就匆匆去开门,果然见他捧着一托盘的菜,笑吟吟地在门口站着。
小菜忙说:“有劳大叔了。”就伸手去端。
店主人却一下躲过了,依然满脸堆笑地说:“这等粗活,我来做就好。”
耽平站了起来,看着他把饭菜一一摆好,放上两双筷子,也跟着说:“老板客气了。”
店主人身材颀长,长得倒不像市侩的买卖人,小菜暗自观察了他一会,便对他有了些许好感。见店主人还有聊几句的意思
,小菜就主动问他:“大叔,今儿可是什么大日子,怎么街上人那么多?”
“哦,这个说来话长了。”店主人在桌边坐下来,帮他们倒上茶。
那茶里透着淡淡的枣香,像是寺院里款待香客的清茶。店主人坐在茶壶面前,隔着袅袅轻烟说话,有点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们这个镇由来信佛,公子们一路来大概也瞧见了,那寺庙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建,可说起来,香火最旺的还是直曲桥边
的南山寺,南山寺的佛祖金身自唐朝建寺便有,十分灵验。寺里的住持法号‘慧光’,在前朝已经是名动天下的高僧了。
上个月,南山寺传出消息,说慧光法师定于这个月初九,也就是明日,要与灵隐寺和白马寺的住持在我们大王镇开坛说法
,为众生解惑。”
老板说着也捧了盖碗缓缓喝了两口茶,小菜就说:“这么说,街上这么热闹都是赶来参禅的?”
老板点点头说:“可不是么,今晚上镇里头又得热闹一番了,老街坊们凑了钱,搭戏台子、放炮仗,踩高跷,不闹到三更
半夜是不会散的了。两位公子别太早睡,到时打开窗就能看热闹。”
小菜心里暗想,这么重要的日子,虽是过路,也该斋戒一番才是,可惜老板已经备下了,也不好开口,一会自己就单吃那
盆罗汉斋好了。
那老板看小菜的眼神往桌上的肉菜上飘,好像一下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在下自作主张,给两位公子备了一桌子斋
菜,公子莫要见怪。”
耽平疑惑地看看他,又拿筷子夹了个鸭腿晃了晃,问:“那这是什么?”
“那是在下的雕虫小技,其实都是素菜。”
耽平把肉色诱人的鸭腿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分明十足的肉香,他看老板依然笑容可亲的模样,就张嘴咬了一口,说:“
老板逗我们玩的吧,这不是鸭肉是什么?”
“说破了,不过是些面和豆腐皮,公子要不信,再往里咬咬,看能吃到骨头不?”
耽平再咬了几口,终于吃出味道来了,他咬着鸭腿对小菜连连点头,示意他也尝尝。小菜就拣了个火腿吃,他在吃食上比
耽平讲究些,因而咬两口就吃出差别了,他也跟着耽平赞道:“足以乱真了,大叔好手艺。”
店主人又和他们闲扯了几句才走开。小菜想着刚才被打断的话,正筹划着怎么和他说好。
外头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耽平推开碗筷,伸头到窗外看,见街边摆了很多摊子,卖的都是有趣好玩的物什,便有几分心
动。转头看小菜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忙怂恿他说:“走,我们先去逛逛!晚上也换身行头出去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