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怒,至少也会反驳几句,谁知将军却沉默了。
他煎熬了几日,心里依然是恨,见到将军恨,见不到更恨。
将军昨晚还是没回家,小菜木然啃着馒头,脑海里就晃过将军搂着红桥翻云覆雨的模样,顿时觉得一阵作呕,猛地起身,
把桌上的碗碟砸得粉碎。阿莫听到动静,慌忙跑了进来。
小菜顺手把桌子也掀了,踢开凳子就往外走。阿莫忙跟上去问:“少爷要去哪?”
小菜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觉得异常烦躁,他头也不回地吼道:“别管我。”
阿莫绕到他跟前挡住去路,急急地说:“将军吩咐小的照顾少爷。少爷这是要去哪?”
小菜一腔怒火正无从发泄,眼看阿莫也来挡他,简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出手,擒住阿莫的胳膊,就想把他放倒。谁曾想
,阿莫的身手更快,小菜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半坐在地上了。小菜惊异非常,他知道将军教过阿莫几招,但从未尝过阿
莫的厉害。他忙飞起一脚,朝阿莫踢去,却被他一下拿住了。“少爷,得罪了。”阿莫轻而易举就把小菜拉起来,往房里
头送回去了。
小菜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当当坐在房里头了。他怒火中烧,把几乎没用过的佩剑从墙上揪下来,就往墙角的花
瓶砍去。谁知,阿莫身子一偏,只用两个指头,就把剑捏住了。小菜一失神,剑就易了主。阿莫只好说:“少爷,您冷静
些。”
小菜倒是冷静了,简直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什么都是骗人的!感情是骗人的,喜欢是骗人的,就连教自己武功,都
是骗人的!——他根本没真心实意教过自己!他跟着他学了这么多年武功,竟然连一个小厮都不如!
将军活到不惑之年,除了战场上受伤,几乎没病过。这几天郁结难解,忽然就闹上头痛了。他平时爱吼别人“老哼哼唧唧
烦人,还不去看大夫”,结果轮到自己头上比谁都讳疾忌医——另可整晚在军营里留宿,抱着头颅彻夜难眠,也不愿去喝
一两剂药睡个好觉。
今早他精神总算好了些,起床后还打了一套太极。谁知道,他这样一身练功衫走到营房门口的时候,韩岱手下一个常来常
往的小喽啰看了他,竟然问:“老伯,将军在里头吗?”
将军居然也还能镇定地回答他:“不在吧。”
给将军端水过来的兵士听了就忍俊不禁了,那小喽啰才霎时反应过来,连连说:“小的眼花,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
山……”
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他问:“有什么事?”
小喽啰这才说:“韩将军想设宴款待将军和马公子,让小的来问问将军的意思。”
马将军背在后头的手握了握拳,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韩将军的美意马某心领了。近来家事繁杂,就不去叨扰了。”
说完也不等下文,就进营房里了。端水的兵士也跟着进去,给他拧了热气腾腾的面巾递过去,将军就擦了把脸。那兵士小
心翼翼地问:“将军,我给您剪剪胡子吧。”
将军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几天没打理,那胡子就疯长得厉害了。将军把头凑到脸盆上照了照,自己都被吓了
一跳,那模样倒有点像亲爹又活过来了。
将军出神的时候,那小兵已一阵风地跑出去又回来了,手里揣着剪刀和帕子。将军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说:“剪剪也
好。”
那兵士素来敬他,平日里做勤杂,就爱帮将军打理琐事,当下十分利索地修剪了起来。
将军闭着眼,想着上一回小菜帮自己剪胡子的情形,不觉地就叹了口气。那兵士的手忽然顿住了,犹犹豫豫了一会说:“
将军……您有两根……头发不太好,我拔了吧?”
将军明白他说的是白发,更添了苦涩。兵士拔了白发,不知怎的也跟着酸楚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了些许哭腔:“将军您
别尽操心。多顾着身子骨。我们这帮汉军都是靠着您操持……”
将军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是跟垂危之人说的,不由地扶了扶额头。那兵士还不知死活地继续说:“您照顾了我们这么多
年,我们都不成气候,上回演练也没拿到彩头,往后……”
将军猛地睁开眼,把他手里的帕子夺过来擦了擦下巴说:“这些话,等哭坟的时候你再来说!。”
将军牵了马,本来想去城郊吃碗面散散心,可两脚跟被栓了绳似的,一直往府里头走。他一会儿想着,三天了,小菜会不
会忽然回心转意;一会儿又想,自己当真老了?这样一个老东西大概更遭人厌烦吧。
胡思乱想的时候,人已经回了府了。一进去尹伯就匆忙跑过来说:“将军,您才回来啊?里头好像闹上了。”
将军把马塞给他就往里头走。走到房门口,风平浪静的不像在发脾气。门开着,将军脚步顿了顿,缓缓走了进去。
屋里头颇有些狼狈,阿莫正猫在地上打扫。小菜背对着房门坐着。将军的心抖了抖,示意阿莫先出去。
小菜听到声音,知道是他回来了,他现在心里头平静得吓人,就回头去看他。
将军一见着他精神不振的脸,心里就一阵阵地抽疼,暗想着,只要他好好的,他要什么,自己都答应了吧。他忍住心头的
酸涩说:“你不要闹。从前是我不好。你要是想娶……”
小菜根本没听他讲些什么,他直直看着将军的脸,清清楚楚地说:“放我走。”
将军强大的意志轰地一声就瓦解了。他看着小菜,一刹那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小菜继续在那倒塌的废墟堆里踢了两脚
:“我求你,放我走。我代父受过,该受的也都受了。”
将军感觉喉咙里有些腥味,他头脑空白地转了身,踩了棉花团似的一路从府里头又了荡出来。
耽平这几天消停了很多。他放浪形骸了好一阵子,忽然安分下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府里呆着又觉得浑身不自在。清
早出门,从城南漫无目的地逛到城北,就是不想回家。
几乎是习惯性地,他竟然又走到胭脂胡同门口了。只是在门口站了站,耽平就想迈步走开了,反正口袋里没银子,进去也
是遭白眼的。谁知几个公子哥看见是他,都扯了脖子喊他:“耽平快过来,快过来。”
耽平感觉好些眼睛都望过来了,他缩缩脖子说:“改天,改天,我路过。”就逃也似的走了。
穿了几个胡同往外走,居然到了郊外。四下也没什么人,耽平在一座破楼的屋檐下站着,解了裤带就想小解。忽然感觉头
上有些响动,耽平疑惑地抬头,一看,登时魂飞魄散。一块巨石正正对着自己,顷刻就落下来了!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耽平微微回魂的时候,人中还能感觉到一丝痛觉,全身却完全不能动弹。不知谁往他嘴里猛灌烧酒,又猛拍他胸口。许久
,他才渐渐换过神来。
“你只是受到惊吓,并没有受伤。”马将军的声音冷冰冰地传到耽平耳朵里。
耽平转转吓傻的脑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刚才那一刹那虽然短暂,耽平却真真实实地感到,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种感觉恐怖而痛苦,而此时颇似重生的滋味忽然变得让人眷恋。也正在这生死之间,耽平忽然了悟到,能好好活着,比
什么都强。
他张张嘴,耳膜还在嗡嗡地响,声音不真实地飘了出来:“你救了我。”
马将军冷哼一声,“你倒是白练了这么多年功夫,被三个人跟着都浑然不觉。”
“刚才是有人暗算我?是谁?”
“跑了,没看清。”马将军从府里出来,不多时恰好看到耽平被人盯梢,马将军心中疑惑,跟去看个究竟,好在及时把他
从巨石下推了开去。倒没想到他这样终日闲晃、沉迷勾栏的,能跟谁结这么深的仇。
耽平看看四周,发现他们俩就在一个小酒肆门口的地上坐着。马上猜到将军不单救了他,还一路背他来买酒。他不是个扭
扭捏捏的人,马上爬起来,作势就要磕头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将军摊开拳,在他腿上推了一把,耽平就一屁股坐回地上去了。将军不屑地说:“老子最烦这种跪来拜去的,我又没死。
”
“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要报。”
将军冷笑,“二弟的养育之恩,你就不用报了?”
耽平低下头,咬牙说:“用。”
将军当下也懒得说教了,他心事重重,一只手在地上的杂草上抓了抓,锋利的叶子马上在他手心里划出血痕来。耽平吓了
一跳,忙出声制止:“你……”
将军缓慢而凝重地说:“你不必找机会报答我了。眼下,你帮我做两件事,我们间就两清了。”
“你说吧。”
廿五.
等了好一阵,将军都没开口。耽平是性急的人,就说:“你直管说吧,我能做的,绝无二话。”
将军低头看着手心里渗出来的血珠子,点点头说:“你能做的。这事只有你能做。”
将军素来憎恨婆婆妈妈的人,耽平打小知道他的脾气,头一回见他这么犹豫不决,也不好再催问他,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
筋骨,还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定定神,猛地就听到将军一字一句地说:“帮我,送小菜回嘉兴。”
耽平错愕地低头去看他,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耳朵问:“啊?”
将军抬起头,眼神有些虚无涣散,百转千回地最终才落在耽平身上,“他不是练武的材料。我一个粗人,他跟着我也成不
了气候。陆家是个体面人家,他回去了也好。”
虽然是对着耽平,可将军更像在自言自语。这些年他一直在暗地里派人打探小菜家人的状况,也知道陆家又兴旺起来了。
耽平半晌才讷讷地问:“为……什么啊?”
将军有些烦躁起来:“我不是都说了吗?再说了,他原本就是陆家的男丁,认祖归宗也是常情。”
耽平对小菜有如亲兄弟一般,倘若小菜离京,他也是极舍不得的。当下就说:“都这么多年了,陆家早就看开了吧。我看
小菜未必就想回去。”
将军苦笑了一声,没再解释了。
耽平是粗枝大叶的人,也没仔细推敲将军的意愿,更没想到这事归根结底跟自己还有很大关系,只是觉得,自己虽然挺不
甘愿的,可到底也答应了人家,就转而问:“什么时候动身?”
将军站起来被转过身子,“明天。你先回去收拾交代一下。明天你过来的时候先找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带着。”
耽平又“啊?”了一声,心里暗自吃惊,待想再说些什么,将军却已经走开了。
将军回府的时候,提着十几个唯品坊的素菜包子,这是小菜爱吃的。那包子店生意极好,平日去,无论贵贱都要排队等候
。将军今天运气不坏,也才排了两柱香的工夫就买到了。
他笑嘻嘻走进小菜房里头,摊开放着,又自顾自忙着烧水泡茶。小菜的声音冷冰冰在后头响起:“拿走。”
将军硬生生把泪珠子逼回去,转头笑着说:“吃一个吧,还热着。”
小菜果然拿起一个,往窗口呼地一下就丢出去了,一拍桌子说:“统统拿走!”
将军沉默了一会,似乎很平静地说:“以后再想吃,就隔了大老远了。”
小菜正待发作,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眼皮看他。
将军躲闪着他的目光,依然平静无波地说:“府里头你有什么喜欢的,带上留个念想。”
小菜嘴皮微微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将军待想再交代些什么,心口上已经酸楚难耐不可抑制了,他强作镇定,把倒得满满的一盏茶放在小菜前头就出去了。
小菜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忽然就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一大早,耽平果然信守诺言,背了包袱到马府找将军。将军就在前厅等着他,开门见山地说:“这事不容有半点马
虎。你带着他,千万不可贪玩。阿莫会暗中跟着你们,你看到他,不必惊讶。”
“我知道。”耽平想了想又问:“为什么要暗中跟着?”
“不必多问。”
将军面上没有一丝笑容,背转了身子不知在想什么。耽平也不敢再多说了,就说:“那我去找小菜了。”
“站住,我还没说完。”将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你到嘉兴后,带着这封信去拜访一位叫吴东遥的人,他少时曾师从
我外祖父,如今在当地颇有名望。”
耽平忙双手接过,把信仔细收好。将军又递了一袋银子过来:“这些你带在路上。花不完的留给小菜。”
耽平推辞说:“不用了,我……爹他……我昨晚跟他说了给你办差事,他给我一些银子。”
将军皱眉,“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啰嗦什么。”
耽平感觉将军像个随时要炸开的炮仗,叫人害怕。他赶紧接了过来,想当面点清楚算明账目,谁知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
,里头真金白银的,晃得人眼都花了。他掂量了一下,有些心怯地说:“这个,太多了吧?带着,又重又遭贼。”
“嗯。因此我让阿莫也带了一些,你们快到家时,他再暗地里给你。”
耽平脑门冒汗,他想事情的方式比较直来直往,立马就想,将军也屈得慌,给陆家养了这么年儿子,到头来连个送终的都
没有,还把家产附送出去了。可他不敢再多嘴了,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去找小菜了?”
“嗯。去吧。”将军忽然破天荒地拍了拍耽平的肩膀,有点托孤的味道。
耽平被拍得受宠若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我记得你昨儿说,要我做两件事?还有一件是?”
“等你从江南回来,就来投军吧。我们几个都老了,将来你没准能接个手。”
耽平一脸错愕,他从没想过将军会赏识他,在他印象里,将军对他,似乎总有些不满。他张了张嘴,笑容在脸上扩大了起
来。
小菜在房里头呆坐着,阿莫和关叔正帮他收拾行装。他从昨天发呆到今天还没缓过神来。
从前的自己想得好简单。在天水,跟他日夜朝夕相对,笑看流云;在途中,一人一骑并肩驰骋,踏遍青山;在过路的旅店
里,两人相拥而眠,窗外风摇花影。很多时候,小菜有这样一种错觉,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再容不下其他人了,他常想
,一生一世大概就是这样吧。即便是在发现有红桥这么一号人物,即便是知道将军跟他苟且,即便恨将军欺骗他,恨将军
拿他当儿戏,即便把他恨到骨头里,小菜都没想过,他们会真的就这样分开了。分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他竟然……忍
心?小菜心里压着不愿承认的一句话翻了出来,不觉十分凄惶。
门口传来脚步声,小菜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反应,可他抬头一看,却发现来的是耽平。
阿莫已经告诉了小菜,是耽平送他回去的。可小菜没想到,耽平不但肯替将军跑腿,看样子,还挺乐意的。他再看看阿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