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见他不回答,伸手去拿,红桥忙抬头挡他,却被耽平擒住,动弹不得。小菜仔细看了看,壶嘴上果然磕掉了一小块,
确实是将军以前挂着的那串。那扇坠子是将军信手买的,小菜瞧见了,早有心思想要,可他又嫌弃壶嘴上不齐整,让将军
再找一条好的来。将军答应了,可也没了下文。后来将军就不大用那把扇子了,小菜也没留心。没想到人家身上去了。
小菜松开手,心如死灰。
红桥在里头和他们纠缠了半日,那龟奴听得动静不对,偷偷看了一眼,见他双手被制,不由得暗叫不妙。耽平的船还在岸
边靠着没动,他就想着回去透风报信,可又怕一来一去久了,红桥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得被老板揍成肉酱。他正焦急间,
回头见一艘极大的画舫遥遥地走近了,忙奔到船头去看。那船上人数极多,船头坐着的几个是营里头的军爷,龟奴偏巧认
得,便冲他们不住挥手,又比手画脚地只指着里头。
有一位军爷起身看了一会,笑道:“那是跟着红桥的,一定是红桥出事了。”另一位说:“红桥这些年越发出落得可人了
,他要有个闪失,也真真可惜。”几人商量了一会,都有了英雄救美的念头,就推了会说话的阿大进船舱搬救兵,那里头
的人物,怕是当今天下没几个人敢惹的。
韩岱在羊皮上半靠着,正和几位亲信听曲子呢。这些年他扶摇直上,如今已是镇国将军了。阿大进去了,满脸堆笑说:“
将军,平日里和您说过,有个小倌叫红桥,是马将军的心头好,您可还记得。”
韩岱半抬起眼皮说:“哼,怎么不记得,前次让你们说得我动了心思,也没把人给我带来。”
“那次不是四贝子家宴,他去陪酒了么,这红桥如今可是京城里的红人。”
韩岱抬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正正刺中了他的心事,这些年他战绩斐然,自以为是穆尔哈齐最出息的儿子,谁知睿
亲王一死,倒让四哥压在他头上了。
那阿大忙又说:“如今这红桥就在另一条画舫里,好像是遇到麻烦了。小的看那画舫,不过是寻常大户人家的,您看……
”
韩岱重又垂了眼皮说:“别太过了。”
阿大如领圣旨,一阵风地去了。
韩岱的船欺近,阿大跳上耽平的画舫,直嚷嚷着:“红桥?红桥?”
里头的人愣了一下,就见一个强壮的大汉钻了进来。“阿大?”耽平是认得他的,就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家将军找红桥过去喝酒。”阿大鼻孔朝天,伸手就要去拉红桥。
耽平侧身挡住说:“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红桥素来知道韩岱的做派,他在这已搞得一塌糊涂,更不敢再得罪韩岱。忙说:“三位公子少陪了,红桥他日再谢罪。”
就匆匆往外走。
刚走出船舱,耽平就在后面喊:“你给我站住,你们六朝金粉就是这样待客的?”
六朝金粉确实有先来后到的规矩,坏了规矩是要受罚的,红桥便站住,指望着阿大能说服耽平。
小尹也知道韩岱的厉害,忙拉住耽平小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耽平早是个不要命的了,哪里管他,直说:“你怕你先走。”
小菜确有自己的心事,他几步跟到船舱外,直视着红桥问:“你跟他当真有了床第之私?”
红桥此时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再去揣摩,他脱口就说:“马公子,红桥身在风尘,怎么可能一尘不染,公子究竟想问些什
么?”
小菜怒极,一字一句问:“你别绕弯了,我就想知道,他上过你没有?”
红桥呼出一口气来,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上过几百几千次了,公子满意了?”
里头的人还在僵持着。韩岱等了一会不见阿大带人回来,心里有些奇怪,就推开船舱的窗子,探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韩岱便觉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那少年面如姣花,玉态翩翩,一双眼如凝秋水,尤为动人,他此刻似乎受了迫,
看着叫人十分心疼。韩岱几步出了舱,再看了一会,觉得他见过的美男子里,再没有这般天然可爱的,忙回头说:“快些
送几个婢女过去,把那美人换过来吧。”
廿三.
韩岱身边几个扇扇子、倒茶水、捶腿的美婢就这样被弄到隔壁船上去了。阿大有些惊讶,小尹更加惊奇,将耽平拉到一旁
说:“耽平哥,见好就收。那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再说了,我们点红桥的时辰也该到了。”
耽平一想也是,再说了,他不过是不想丢这个面子,如今韩岱主动给了个台阶,他也不想小尹为难,就点了点头。小尹忙
说:“阿大,红桥你带走吧。这些美人我们也不要了。”跟在美婢后面的小厮却说:“不妨事,这是我家将军的美意。等
我们游了湖摘了莲叶回来,再来接她们。公子要觉得碍事,把她们扔下去就行。”说完就带了红桥走了。
红桥跟着小厮踏上韩岱的船,韩岱已经重坐到羊皮上去了,摇着扇子不住看着帘子。阿大挑开帘子,领红桥进来时,韩岱
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讶和失望,他很快恍然大悟了,刚才面朝着自己的少年,并不是阿大说的红桥。他刚见了心头好,再
看红桥,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然而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当下也笑了笑,卖了个顺水人情给手下说:“你便是红桥?阿大
让本将军务必救你,我可是把舱里头的美人都换过去了。”
红桥忙说:“红桥多谢将军大恩。”
韩岱给红桥在酒桌旁安了座,几步走了出来。那阿大忙跟出来千恩万谢。韩岱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故作无意地瞅了瞅耽
平他们的画舫。小菜此刻瘫坐在船舱外头,一副抽了魂的样子。不多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走进去了。
韩岱眯着眼看了一会问:“那船上,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叫罗耽平,这小子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他老子就是马将军身边的罗副将。另一个是尹守备的公子,倒是懂礼些。
”
韩岱仔细想了一想,皱眉问他:“刚刚进去那位小公子是哪个?”
“那个,小的就真不认得了。”阿大刚才被耽平碰了一鼻子灰,恨不得韩岱一声令下,去给那小子来个下马威,就又滔滔
不绝地说,“那罗耽平连将军都没放在眼里,实在可恨。将军送了四个丫头过去,他竟然连句谢谢都没说。将军您看,这
调戏重臣家眷是什么个罪名?”他揣摩着韩岱送婢的心思,盘算着怎么拿耽平解恨。
韩岱盯着旁边的船没吭声。过了好一阵子才问:“听说马将军也收了一个义子,你见过没?”
阿大愣了愣,讪讪地说:“马将军向来连正眼都不瞧小的,小的哪有那机缘?将军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韩岱斜眼看看他,冷哼了一声,心里暗道“废物”,嘴上说:“我去年就说过,那边的事,你们几个多留心点儿。”他的
手指头在旁边的木柱子上轻扣了扣,又说,“眼下朝局风云变化,不可太鲁莽行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不觉在木头上画了个马字,这些年,他试图驾驭这匹悍马,却总是徒劳无功,然而眼下圣意难测,
他需要的还是马将军这样能成大事的干将。
两人在柱子后面站着,并不太显眼,因而小尹溜出来时,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却没找着阿大。阿大指了小尹说:“将军,
那个就是尹守备的公子。”
韩岱特意走出几步,小尹登时瞧见了他们。满脸堆笑地冲他们拱手。小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看着情形不对,早想一走了
之了。他怕阿大说他坏话,特意要过来讨好几句。韩岱朝船上守着的侍卫点点头,小尹就跑过来了。
小尹只是前些年隔着老远见过韩岱一面,可他看这架势派头,已经猜到就是韩岱无疑了。忙十分亲热地喊了一声:“韩伯
伯!”
韩岱也笑了笑,还唤了他一声:“小尹啊。”
小尹登时受宠若惊,舌灿莲花地说:“早就听说韩伯伯有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啊。小侄仰慕韩伯伯多年,如今
得偿所愿,才知五体投地是什么滋味。”
韩岱听他说得像唱大戏一样,也没太受用,然而他有心拉拢小尹,就又笑了一笑,问他:“你怎么不在那船上玩耍了?”
小尹一见解释的机会来了,立马跟耽平撇得一干二净,“我是今早路过时,被罗少爷硬给拉进去说话的,没待多久。话也
说完了,我就告辞了。”他见韩岱没什么反应,忙又问,“韩伯伯是去摘莲叶的?好雅兴,好雅兴。”
韩岱见他又转了话题,便有几分不悦,只是抽了抽脸皮没说话。一旁的阿大想起他刚才问的话,就凑了头过去问:“小尹
,那船上除了罗家小子,另一个是谁,怎么没见过?”
“哦,那是马怀肃将军的义子,叫小菜。”
阿大一拍腿,刚想为自家主子的神机妙算感慨几句,韩岱就及时止住他说:“阿大,你把那个红桥弄到这边来,也该进去
看看,别冷落了佳人。”
阿大连声称谢,跟滚皮球似的一头钻进舱里头了。
韩岱继续问小尹:“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想起找红桥这样的作陪?”
小尹以为韩岱要算账,忙又撇清了一回:“这真不关小侄的事,都是罗少爷的主意,他想图个新鲜吧。”
韩岱不以介怀地说:“自古逢流出少年。你们都是将门虎子,血气方刚也是常事。我就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做派。小尹
,不如把你那两位伙伴唤过来,我们一起叙叙?”
小尹心里暗暗叫苦,那边两位,一个是忽然间目空一切的耽平,另一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菜,这差事他万万是接不来
的,到时叫不来人,可如何跟人家交代?他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小侄跟他们……不太熟。小侄去问问?”
韩岱正想说什么,赫然发现,小菜又出来了,耽平跟在他后面,两人似乎要走了,后头四个婢女鱼贯而出。
小菜虽然心如槁木,也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那韩岱送婢女过来,无论如何,耽平是不该收的,他方才是强打了精神进去
说服耽平的。
韩岱见到小菜,满心欢喜,指望着小尹喊他们过来,小尹却缩了一缩。小尹一来觉得是叫不来人的,二来怕耽平见他过来
这边,会奚落他,到时在韩岱面前反而难堪。韩岱只好撑着老皮老脸喊了一声:“两位贤侄留步。”
小尹这才不得已地上前晃晃手:“耽平兄,小菜,韩伯伯喊你们呢。”
耽平和小菜面面相觑,小菜小声问耽平:“哪个韩伯伯?”
“就是韩岱吧。啧啧,小尹可真能拍马屁。”耽平朝这边拱拱手说:“韩将军少陪了。”
小尹忙窜过去,压低声音说:“人家好意让你们过去说话呢,你们好歹也敷衍一下。别到时让马伯伯和罗叔叔难做。”
不提这茬还好,提起来更助了两个落魄人的愁肠,耽平倒没什么恨意,只是觉得晃着罗家少爷的招牌跟人应酬怪没脸的,
小菜就真的是满心恨意了。
人说无巧不成书,果然不假。几人正在那犹豫的犹豫、期待的期待、为难的为难呢,岸边上就匆匆赶来两个人——两个眼
下大家都不想见的人。
马将军两眼锁着小菜,面色铁青,好像完全没看到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头儿。这岸上人流量大,有好事者就奔去告诉罗二,
他家少爷游画舫的时候,跟韩岱的人似乎有了争执。罗二怕耽平吃亏,要赶来瞧瞧,马将军放心不下,跟着来了。千算万
算也算不到的是,能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小菜。
马将军下了马,连马都没拴,径直跳上船,擒住小菜的胳膊,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菜面无表情,根本不去看他。
韩岱上前两步,寒暄着说:“马将军也来了?我正跟令郎相谈甚欢,不如一起移步过来如何?”
马将军这才扭头去看他,勉强说:“多谢韩将军美意。末将有家事处理,失陪了。”
说完抓猫似的把小菜提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下来,往马上一扔就走了。罗二自然没那么嚣张,他客客气气地上前说:“小
儿不识礼数,得罪将军的地方,将军多多包涵。”
韩岱把目光从小菜远去的背影处收回来,一脸和善地说:“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套?”他心里颇有几分空荡荡的感觉
,也没多大心思跟其他人虚与委蛇,就又说,“想必罗副将也有家事要处理,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那四位婢女慌忙跟着上了韩岱的船,那大船就摇走了。
耽平没料到罗二会为了自己赶过来,心底倒有几分惭愧。然而他是倔脾气的人,也说不来软话,就低着头从罗二眼皮底下
走开了。罗二爷只得低低叹了口气。
马将军把小菜扔进府,头一个找尹伯算账。尹伯的口张大得能塞进一个咸鸭蛋,好一会才说:“老奴在这守了半日,少爷
他他他,根本就没出府……”
将军怒极,把马鞭子狠狠扔到地上,指着小菜一步步往后头走的后背说:“你给我站住!爬树翻墙你都用上了?你的圣贤
书都读到哪去了?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小菜突突地笑了几声,听起来怪叫人发怵的,他没回头,只是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我什么人?”
将军登时就觉得,心窝子又被砍了一刀。
尹伯不明就里,还苦口婆心地插了一句:“少爷,将军养了你这么多年,养育之恩,那可是大过天的。”
将军摆手让尹伯走开,盯着他后背问:“你就这么厌烦我?”
小菜回头,阴测测地说:“不错,这么多年是你养大的我。可你别忘了,当初,你是用什么手段把我抓来的!”
将军万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七年了,整整七年的好时光都是假的么?他竟然直到今日,还旧事重提。将军听到自己
的声音从嗓子里无意识地冒了出来:“这七年来,我可有对你不好的地方?”
小菜冷哼一声,咬牙说:“自然是没有的,马大将军对我无微不至,一路照顾到床上去了。我这贱躯,好在还有将军能用
到的地方。”
这正戳中将军的痛楚,他的手握了拳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终于开口问:“你后悔了?”
小菜扭回头,闭着眼不让眼泪滚下来,声音仍然寒冷刺骨:“我有后悔的资格么?我这条命都在将军手里,将军想作践,
直管作践好了。哪天将军玩腻了,能放我一马,我就感激不尽了。”
将军半生戎马,身上早不知挨过多少刀剑,可回想起来,竟没有一回伤得这么深的,小菜这几句话,直直刺到他骨子里去
了。他木然站在原地,仿佛能看到自己的魂荡了出来,正蹲在一旁嚎啕大哭,而他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小菜回了自己的房,一步都没再回头,若他肯回头看一眼,也许就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廿四.
小菜整整三天没踏出房门,阿莫送了饭菜来,他便吃,嚼到口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那天说了那几句话,本以为将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