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抬头一看,是个看上去已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人利索地走过来,扶起苍负雪:“你身体方才恢复,要好好休养才是……”
苍负雪来不及多问他,只道:“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他?”老人迟疑了一下:“在隔壁房……”
话音未落,苍负雪挣扎着又想站起来。
“等等……”老人似乎有点着急了,按住苍负雪大喊道:“你现在不能下床,我家公子好容易才将你救回来,你可别害他白费力气……”
苍负雪有点愣了:“你家公子?那是……谁?”
老人正想回答,却被又一阵轻微的推门打断。
苍负雪一见那缓缓走进来的影子,顿时就傻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你???
他想惊叫。
怎么都没想到,进来的人竟会是……钟离公子。
钟离无月。
他看着苍负雪的眼神是平静的,口角擒笑。脚步依然慢慢悠悠,保持着他的一贯作风。
即使在谢柳嫣将死时那种救人如救火的时刻,他似乎也不曾着急过。
但,从苍负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钟离公子死死盯住上官昊月,瞳孔深处燃烧着刻骨恨意的诡异画面。
──“苍公子,上官昊月不值得你相信……你自己……要小心。”
不值得……我相信?
蓦地,手指狠狠陷入那被褥中。
钟离公子看在眼里,只是冲苍负雪淡然一笑:“好久不见了,公子。”
苍负雪笑不出来,冷冷应了一声:“上官昊月呢?”
面上的浅笑因那名字的出现而渐渐收敛,钟离公子沉默半晌后,对身旁老人道:“胡伯,你先退下吧。”
老人也不多问,点点头,抬脚就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被带上,钟离公子这才安心道:“公子内息紊乱,气血逆行,我方才已替你打通全身各处经脉,现在……最好莫要乱动。”
内息紊乱?气血逆行?
……为何??
苍负雪稍稍动了动,全身真气果然凝聚在丹田处,气血亦变得顺畅了许多。
兴许是看出苍负雪的疑惑,钟离公子又道:“公子内力大增,但由于武功底子薄弱,自然会控制不住……只是短短时日,公子的功力已提升到现在这等境界,可是经历了什么变故……?”
你问我我问谁去?
但,若要说变故……那倒是多了。
苍负雪低下头,没有接话。
“又或者……是练了什么邪功?”钟离公子声色突兀,腔调亦是慢悠悠的,悠然传入耳中,却又带着明显的质问与压迫。
练个屁。
一听见这句话,苍负雪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神色不惊地直视钟离公子的眼睛,并邪邪地笑了:“不好意思,你说的那个功……我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更别提练了。”
钟离公子一愣。
“至于这没来由的内力嘛……也许是本就深藏于体内,只是我一直不曾发觉罢了……又可能纯属上苍眷顾,你说对么,钟离公子?”
眼底的笑意让钟离公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随即又报以苍负雪一个淡淡笑容。
“上官昊月呢?”苍负雪盯住他,重复道。
“安心,他没死。”钟离公子缓缓道,“不过,他浑身是血地抱着你晕倒在门口时,血腥味连屋内的人都能闻得到……”
“浑身……是血?”苍负雪的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了,声音艰涩得像是挤出来的。
“胡伯也正是闻到那血腥味,才会出来查看的……如若不然……他的命早没了,而公子你,也会落个经脉尽断的凄凉下场吧。”
苍负雪话没听完,一个激灵站起来,鞋子都没穿上就往外冲。
双手奋力扒开那扇门,再透过门缝,瞥见了某个安静躺于床上的影子。
胸前那新染上的大片鲜红令苍负雪一阵寒心彻骨。
又是……为了救我?
苍负雪跌跌撞撞地想要走出去。
钟离公子单手将他拦住。
“你会……救他的吧?”苍负雪无力得就要站不住。他将重心压在钟离公子那只手上,身子不断朝地面下滑着。“会救他吧?”
“救他?”钟离公子先是反问一声,随后咬牙切齿道:“他该死,我又为何要救他?”
该死……?
“不,”苍负雪的指甲深陷进钟离公子的衣袖,“不,他不能死。”
猛地挣开钟离公子的手,却又被死死拉住。
“你喜欢上他了?”钟离公子在身侧轻声问道。
喜欢……?
苍负雪没有回答,眼神直直将地面盯住。
“罢了。”钟离公子看见他这副模样,苦笑一声,“你会后悔的……”
“我已替他止血……他若是死了……主上会杀了我……你……兴许也会杀了我……”
苍负雪不理他,又将他的手甩开,摇晃着,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上官昊月身边。
看不清那面容。
或者说,是根本不敢细看。
害怕细细一看,内心那点可怜的勇气又会瞬间坍塌,丁点不留。
他只是伸出手,手指摩挲着那死寂面容。
指尖轻轻掠过前额,眉梢,眼角……一路下滑,最终停在光洁的颈部。
很冷。
摸着上官昊月脉动,苍负雪怔怔问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你会离开揽月宫?又为何会恨他入骨?”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恨到这种地步?
钟离公子的脚步停滞在苍负雪身后。
“因为……他曾毁了我重要的东西,毁了我重要的人。这等理由……够不够?”
钟离公子平静道。
那神情就像是在叙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件事。
“重要的人……?”苍负雪听得有些恍惚。
“嗯。”钟离公子只低低应了一声,“若是有朝一日,你自行问他……”他的手指向上官昊月,随后话音一转,“至于他的伤,不能再拖,这间小小医馆亦不便久留。事不宜迟,你二人……都跟我走。”
跟你走?
苍负雪茫然问道:“要去哪儿?”
“他受此等重伤……岂能继续待在这种地方?”钟离公子转过身去,答:“你若是信我,便跟我回潇湘阁罢。”
潇湘阁厢房内。
苍负雪还是跟着钟离公子来到了这里。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钟离公子的用心,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信他?不信他?
上官昊月那致命伤处的血已止住。面含半抹病态的煞白,衬得额间绛紫愈发艳丽。
苍负雪突然就笑出了声──现在,难道还有资格不信他?
他走进厢房,小心翼翼地将上官昊月放到床榻上。
但钟离公子并不靠近他,只是击掌数下。
应和着那掌声,有四人自门外走入,影子一样飘到上官昊月身侧。
苍负雪下意识伸手挡住那四人,道:“这是干什么?”
钟离公子见他如此紧张,上前一步道:“公子无需多虑,他们都是潇湘阁的药师,地位与我同等。”
苍负雪疑惑地瞥了瞥那四个人,再迅速把视线转回来,道:“你想让他们……?”
“正是。”钟离公子迎上苍负雪的眼神,“难道……公子想让我亲自动手?”
苍负雪瑟缩一下,便不再说话。
差点忘了,钟离公子是恨着上官昊月的。
而一个恨着他的人,又怎么能成为他的医者?
犹豫了片刻,那四人竟已直直越过苍负雪,悄无声息靠近上官昊月,其中一人刷地出手将上官昊月的手腕握住,细细把脉之后,面色逐渐凝重。
苍负雪还想说什么,那人抢在他前头开口道:“他伤得极重,公子若是无事,还请外出等候,不要在此处耽误了时辰。”
钟离公子道:“安心交给他们吧,我还有一要事,需知会公子一声。”
苍负雪浑身僵硬。
直到钟离公子再次道:“公子请随我来。”
苍负雪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上官昊月的身形被那四人遮挡住,只隐隐透出一缕绯红。
……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看着他?然后满怀愧疚?
跟着钟离公子的步子离开了这个房间,脚下异常沉重。
钟离公子把他带到隔壁的一间房内。
眼看着苍负雪坐立不安,焦躁万分的样子,钟离公子将房门关上,低声道:“别担心,能救回来。”
苍负雪面色阴沉,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道:“……你倒是从容冷静得很。”
钟离公子望见他那纠结的眉头,顿觉颇有意思,微微叹了口气:“公子有心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什么意思?”苍负雪一惊。
钟离公子缓步上前,手指就要攀上苍负雪面颊:“你……中毒了。”
苍负雪先没注意他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躲开他的手,并狐疑地盯住他。
这家伙干嘛?
钟离公子见他躲开,手中方向一转,指尖在苍负雪眉心轻轻一点:“你中毒了。”
中毒……?
苍负雪反应不及,脑袋被推得往后晃了一晃。
中毒……?!?!一瞬间苍负雪回过神来,满脸错愕:“你说什么?中毒???”
“是。”
“……你怎么知道的?!”
苍负雪反问他,同时快速用余光把自己全身扫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身体也并无其他不适感。
钟离公子手指离开他眉心,缓道:“你吐息之间,一直有种极淡的香气,常人无法闻出,我一探便知──那香气,便是中毒的迹象了。”
苍负雪听得迷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
钟离公子道:“你自然不记得……因为若是吸入这毒……只在转瞬之间,就能使人忘记片刻前发生的所有……你仔细想想,之前有没有突然忘记过什么?”
苍负雪左想右想,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心里却不免闪过一丝惊恐。
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到底忘了什么?
“别慌。”钟离公子道,“能将这毒使得如此不留痕迹的人……全天下只怕也仅有一个。”
……
钟离公子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苍负雪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因着那名字而变得淡然的语气──结尾一个圆润的“月”字,轻飘飘掠过唇舌,远远地飘至半空。
钟离公子说,淡月。
淡月。
苍负雪立刻就想起来了。
在揽月宫那间幽暗的小房间外,他应该是看见了什么的。
淡月的手伸到肩膀上,重重一拍。同时,鼻腔内溢进一阵清幽的香气。
然后,他就把片刻之前的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苍负雪暗地里一阵咬牙切齿。
这女人……
耍我?!
三十八.
苍负雪冥思苦想,还是没能够冲破那毒药的束缚。记忆中关于幽暗小房间里的那一段仍旧相当模糊。
他有些头大,对钟离公子说道:“这毒,有没有解药?”
钟离公子摇摇头:“解药是没有,不过一段时日之后,此毒会自解。具体多长时间……因人而异。”
“难道我只能等?!”苍负雪不免有点郁闷。
既然淡月如此诡异地要让他忘掉那小房间中的事物,证明那一定是……
大秘密。
不能让他知道的惊世大秘密。
想到这里,脑中又是一阵莫名兴奋。
直到钟离公子缓道:“对,等。”
苍负雪听到“等”字,心里盘算起来。
──老子干嘛要等?等回了揽月宫,直接跑去探个究竟不就行了?顺便再找那女人清清旧账……
“唉,也行。”苍负雪嘴上敷衍着,忽然听到隔壁有轻微动静,神经不免又变得紧绷起来。
上官昊月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他死死盯住墙壁,恨不得那道阻隔视线的物体立马垮掉。
这时,从墙那段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咳嗽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却还是一丝不漏地钻入了苍负雪耳中。
醒了吗?!
无法克制的一阵狂喜。苍负雪的眼神透出光彩,双脚下意识就往门边跨了两步。
但被钟离公子拦住。
“公子应当知晓……重伤之人最需休养,最忌打扰?”
打扰……?
苍负雪听到这个词,在原地愣了一下。
是……打扰?
踏出去的脚,就这样凝固在了门前。
钟离公子抬眼望望窗外,又道:“时候不早了,离他完全清醒尚有一段时辰,请公子暂且在房内好好歇息吧。”
屁话,我要是睡得着我就是一神仙!
苍负雪讪讪地退回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紧接着他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钟离公子,你今日怎会待在那小镇的医馆里?”
钟离公子道:“那医馆本是我爹所开,现今交由胡伯打理。我今日……是前去取一些药材的。”
取药材?
“那药材……是为主上拔毒所必需。主上所受的伤……也是不能再拖了。”钟离公子说着,面色愈发凝重。
苍负雪心中一紧,不敢细想,只问:“现在呢?他怎么样了?”
钟离公子苦笑:“你觉得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血雨飞花之毒淤积在四肢百骸,极难拔尽,稍不注意便又流窜出来……至于那柳望月,根本无人知道他躲在何处逍遥。”
柳望月……听到这个名字,苍负雪恨得牙痒痒。
若不是你的话……
若不是你的话……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不过,只因主上心有执念……这执念若非深重,他又怎会落成现在这样?”
一连串的话。
苍负雪沉默。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执念这东西,果真是害人的。”
钟离公子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执念?
苍负雪颓然呆坐。
一夜无眠。
夜。
上官昊月所在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以轻功消掉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