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毁了他。
床上那人深深凹下去的脸颊,灰败的肤色,空洞无神的眼睛,皲裂的嘴唇,麻木的面无表情,骨瘦如柴的瘦小身体,都狠狠地冲击着我的神经,无声的斥责着,一遍遍告诉我,是我毁了他。
仿佛那记忆中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干净笑脸,那小鹿斑比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咬咬唇,慢慢的走进他,在床边坐下来,拉着他的手,骨头咯的手疼,心里一紧,轻轻握着他冰冷的手,柔声道:“小叶子?”
他那深凹下去的眼睛仍旧空洞的目无焦距,似是听不到我叫他。宁则荇在一旁淡淡的道:“这三年他怕是在牢里吃了许多苦,能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现在已经认不得人了。”
我垂下眼,半晌不语,只是握着小叶子的手,一点一点的暖热了。他当年被关进去也不过十二岁,在那地牢里不见天日,又是因为背叛,在那牢里定是会被那些个狱卒欺负的吧。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心下难过,有些茫然,看他如今这般模样,或许当年宁出尘一刀杀了他,他便不用受那些个苦楚,莫不是我自以为是的害了他?
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下思忖着,不知那权清流可愿让我带着小叶子跟他一起走,不管怎样,定要将小叶子的以后安排好的。
“主公他们已经服了解药,为何还未醒来?”一旁听风皱着眉,缓缓的道。我闻言亦有些不安,只是想来权清流也没有必要欺骗於我,思来想去还是找他问清楚的好,正想着突然脑中猛地一惊,那权清流只说在宫中的青云殿等我,我却如何避过那宫中森严的戒备去青云殿寻他?
想着不由得皱紧了眉,昨夜他给我吃的那药丸不知有没有时限。若是我子时没有到那青云殿,不知又要出甚么事端。不由得有些后悔,昨夜只想着快些拿了药就宁出尘他们,却没注意到这些个事情,如今亦不能问听风他们,可如何是好?
正左右为难,却听门外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宁则荇应了一声,一个侍卫打扮的高大男子进来,恭敬地道:“丞相,宫里方才来了人,皇上宣三公子进宫呢。”
我心下一惊,小皇帝此时要见我,却不知是不是那权清流的意思。将小叶子的手放到被子里,掖了掖被角,起身道:“那我先进宫见皇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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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那宫里来的小太监一路到了宫中,却并不在书房,竟将我带到了皇帝的寝宫。我心下奇怪,只得立在 那门外侯着。
天已经大亮,一夜暴雨后天空被洗的分外的清澈,湛蓝湛蓝的,有些辽远。微凉的风中带着些泥土的腥气,有远方的气息。
正发怔着,却听的里面有人沉声道:“进来吧。”
推了门进去,却见那大殿中一人长身而立,背对着我,长发散在背上,却只穿着里衣。见我进来,便慢慢的转身,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良久才嘴角轻挑,满是讽刺,笑道:“好久不见。”
我垂下眼帘,躬身行礼,“宁罂参见皇上。”眼前却满是三年前他拿刀子划破我脸颊时候那绝望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看他这一身邪魅气质,大约便是那时的另一个皇上罢。
他却并不让我起身,却走上前来围着我一圈一圈缓缓的踱着碎步,眼神上上下下的扫过我全身。我让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却又不能动,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你父亲可好些了?”他忽的开口,一只手却轻佻的挑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抬起来,对上他的目光,泛着冷意,丝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恨。
我心里轻叹,低声道:“还未醒。”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指尖划过我的脸,丝丝的疼痛,轻声道:“莫不是清流的药出了问题?要不,用你的命来换你爹爹的,如何?”
他的手突地握住我的脖颈,慢慢用力,我闭了眼,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头嗡嗡的想着,意识渐渐远离的感觉让人有些茫然,却听得一旁有人轻声喝道:“放手!”
下一刻便被一人拥到怀里,突如其来的空气呛得我剧烈的咳了起来,那人轻拍着我的背,动作煞是温柔,声音却低沉冰冷,“你在做什么?!”
我缓了过来,抬头看那人,却是愣住了。
却见那人肤如凝脂,面若冠玉。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眉目精致,更胜女子。凤目狭长,似是飞檐。妖娆之极,妩媚无双,端的是令人只叹造化惊人,与那仙人似的宁出尘相较,别种风清,却是不差半分。
这便是权清流本来的面容罢。又是一个祸水。心下苦笑,又想起那人,咬了咬唇,垂下眼睛,不做声。
却见权清流只是冷冷的看着呆立在一旁的小皇帝,似是看陌生人一般。
轻轻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垂头站在他二人中间,正考虑着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那小皇帝凄声道:“你还是要走?为什么要和这个人一起走?为什么要丢下我?你明知道我放不下你,明知道我是这样爱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那满眼的绝望,似是盈着深沉的哀伤,看得人心下难受。
“你明知我对你并不是你希望的感情,为何还要执着于我?这三年已经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霍圣国马上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我亦不再欠你,自此你我两清。你安心做你的皇帝,我高兴去游山玩水,有何不可?”
我皱了皱眉,这权清流话里有话,“霍圣国马上就是你囊中之物”却是何意?心下疑惑,却听得小皇帝上前揪着他胸襟,指着我怒道:“那你为何要和他一起走?不行,我不让你走!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深宫里!”
“你也该长大了!”权清流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捉着小皇帝的手,怒道:“你还要将我束在你身边多久!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并不爱你!你明知道这样,却仍不放手,这样在一起,有什么意义!?你醒醒吧!我是不可能爱上你的!不论你将我留在身边多久,我都不可能爱上你!即使这次不走,还有下次,早晚,我定要离开你!”
他冷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兜兜转转,分外清冷。那小皇帝呆呆的看着权清流,眼睛大睁着,忽的泪就溢了出来,倒退了几步,死死的盯着他,无声哭泣。
一缕清风轻轻拂过,撩起衣角,丝丝花香隐隐可闻,分外清新,却更显得这大殿里让人窒息的绝望,张牙舞爪,却又避无可避。
殿里一片死寂,呼吸可闻,只听得强忍着的哽咽声,压抑着的低泣声。那人轻抖着的瘦削肩膀,哀绝的眼神,竟似见过一般,似曾相识,扎的心一阵阵麻木的痛。
“你为何不肯爱我?为何不可能爱上我?为什么……”他低喃着,忽的放声大笑,却是满脸泪水,嘶声道:“好!你要走,我便让你走!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你走吧!走吧!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你给我滚!我恨你!再也不要见到你!带着这个人,给我滚!”
权清流冷冷的看了小皇帝一眼,面无表情的躬身行了礼,缓缓道:“谢皇上成全。”言毕便一把揽着我的腰,却是朝殿里走去。
身后那小皇帝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扯得人心痛得厉害。我抬头看权清流,却见他仍是平时淡淡的模样,见我看他,笑道:“怎么?迷上我了?不怪你,谁让我长的太惊为天人。”
我皱了皱眉,轻声道:“你何必这样伤他,他不过是爱你。”
他斜睨了我一眼,敛了敛神色,淡淡的道:“我不过是不爱他,也不想再假装爱他。”
低头不语,罢了,这两人之间的纠缠,我这个旁观者又有何立场评头论足呢?或许,在外人看来,我和宁出尘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吧。
想到宁出尘,我沉着脸,道:“你那药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服了解药人还未醒?”
他带着我走到殿里的榻前,掀了榻上的床褥,在那床头轻按了几处,床板上便出现了一个小洞,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铜质小钥匙,插进去拧了几下,便见那一旁的墙壁无声无息的向里凹了几分,露出一个狭窄的地道来。
“是吗?我拿人试过了,没什么问题啊。”他揽着我的腰,闪身进了那地道,竟然有微微的亮光,看他又用钥匙拧了拧,那门又无声合上,“放心吧,会醒的。”
我瞟了他一眼,道:“我待他醒了,才跟你走。”
他低头轻笑,唇轻擦过我脸颊,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惑人的温柔,缱绻暧昧,“好。”
我偏了偏头,又想起方才小皇帝那绝望的眼神,身上竟一点点的失了温度,指尖都凉了。
“我想带个人一起走,可以吗?”我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他闻言,停下脚步,皱了皱眉,看着我道:“带谁?莫不是那宁出尘吧?”
我白了他一眼,催促他快走,轻声道:“怎么可能?是小叶子。他……情况不太好,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他有些意外,“他还活着?宁出尘没杀他?……如果你坚持,那就带着吧。”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便除了那地道,却是另一个大殿。
“是青云殿。你不是说要等你爹爹醒来才跟我走么?”他揽着我坐到了那床上,我看着他笑的邪魅,一张脸愈发勾人,不由得红了脸,这人真是妖孽,难怪他要戴那些个面具,冲着这张脸,也够稀有的了。
“你怎么不带面具了?”我不动声色的推开他,到床的另一头靠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道。他捋了捋长发,笑道:“面具?那可是真的人皮,依着我的脸型从人脸上剥下来的。”
我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用带的吧?”
他只是轻笑不语。我心里惦记着宁出尘,也无心和他聊天,只是沉默。一时间整个大殿安静的有些诡异。
空气中有极为清淡的香气沉沉浮浮,头渐渐的有些昏昏沉沉,眼皮重的睁不开,恍然想到竟然已经两天两夜不曾睡过。这会虽是极力要保持清醒,却抵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睡意,迷迷糊糊的靠着床头睡了。
半睡半醒间觉得有人在耳边轻叹,身子似是被人抱在怀里走动着。想要清醒过来,却只是动了动眼皮,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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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醒来之时,却发现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似是又回到了方才的暗道里。呆坐了半晌,满脑子都是宁出尘,咬了咬唇,手心被掐的生疼。
正出神间,却听得极细微的开门的声音,权清流的声音由远及近,清亮濡软,分外温柔,却让人想起他做的那些个事情,只道这人着实诡异。
“醒了?不用担心,这里是暗道。”他端着台油灯,放到桌上,借着微弱的光,递给我一张纸,一只手撩起我一缕长发,有些漫不经心的道:“宁出尘他们都醒了。现在已经子时,我们即刻便走。”
我接过那纸,上面写着“人已醒,确无记忆,其他安好,勿念。”,角落里却盖着宁则荇的印章,四四方方的一块血红,分外刺眼。
我拿着纸,忽的将那纸条捏碎了,咬了咬唇,有些忍无可忍,沉声道:“你和小皇帝、摄政王、丞相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看着我,半晌不语,忽的轻笑着将我扯到他怀里,一只大手抚着我长发,低声道:“生气了?我自会告诉你,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走吧。”
他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件长袍,给我穿了,不顾我反抗,一把打横抱起我,吹了油灯,在黑暗中走着,低笑道:“莫动,你身上都是伤,身后也还肿着,别在硬撑着了。”
我身子一僵,半晌找回声音,已经有些薄怒,低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帮你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换了件干爽衣服,”他淡淡的道,继而低笑:“放心,虽然我对你有点兴趣,除非你同意,我不会碰你的。”
我默然,闭了眼任他抱着朝外走。不多时,权清流低下头在我耳边低语道:“这便要出去了。”
我点头,黑暗中不知他做了什么,便见前方的墙轻轻的开了,微凉的夜风迎面扑来,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睁开眼,却已然是在野外,草低树高,鸟鸣虫吟,那深蓝色的夜幕上,漫天繁星,摄人心魂。
“小叶子我已经接来了,在车上睡着呢。”他抱着我,朝不远处的草丛中,松树下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我闭了眼,忽的有些喘不过来气,手紧紧地拽着他胸前的衣襟,低声问道。
他在头顶轻笑,挑开那马车的帘子,里面甚是宽敞,小叶子正躺在那被子的一头,似是睡熟了。他将我轻轻的放在被上,俯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便坐到前面,扬起鞭子,那马嘶鸣一声,哒哒的跑了出去。
“去一个谁都找不着我们的地方,无论是你那失了记忆的爹爹,还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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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晟帝國玄天帝天和七年夏八月,玉晟帝国属国霍圣国意图叛乱,派兵潜入玉晟帝国境内,被歼灭。玄天帝发兵三十万,以丞相宁则荇为主帅,讨伐霍圣国。丞相之孙,宁三公子宁罂在动乱中失踪,下落不明。
玉晟帝国玄天帝天和七年秋十月,霍圣国国灭,并入玉晟帝国。
玉晟帝国玄天帝天和七年冬十二月,丞相宁则荇讨伐有功,特将玉晟帝国长公主舞琤(cheng,二声阳)公主下嫁丞相之子,重华山庄庄主宁出尘,即日成婚。重华山庄更名玉晟山庄,成为皇室在民间的官方势力。
玉晟帝国玄天帝天和八年春二月,宁三公子之妻佟水情产下一子,佟水情难产而亡,其子取名为,梓潼。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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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许情深,轻易便葬送;
几滴红泪,烛旁暗偷零;
几丝念想,散落如秋枫;
几朵年华,娉娉又婷婷……
却是,
分花拂柳,踏月拈梅,梦里瑶华亲临;
素年锦时,韶华易逝,苦恨恁得人知;
碧落黄泉,海角天涯,咫尺怎奈无情;
年华都谢,更为谁容?自是镜花水月都干净。
番外五 清流如许
桃花似锦,落英缤纷。清风温柔的捻起地上满地落花,朝着那湛蓝的天空,飞舞着飘然去了。
林间一人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踏着那一地落英翩然而来。一张俊脸妖娆妩媚,更胜那桃花妍丽。轻轻拂开身边一枝桃花,沿着那委蛇蜿蜒的草间小径,朝着这一片繁华尽头走去。
不多时,权清流便立在那桃林边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溪边那倚着课桃树安静的睡着的人,无声微笑。
一条清亮的溪流穿林而过,春日的阳光下波光涟冼,水纹粼粼。清风拂过,几多桃花打着旋儿落在那清可见底的溪水里,沉沉浮浮,飘飘荡荡,顺着那水晶一般的水流,静静地朝着远处去了。
溪边的一抹嫣红,那人坐在树下,倚着树干,沉静的睡着。徐徐清风,吹落满树云霞,几瓣桃花无声的落在他肩头衣上。他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的蹙了蹙眉,红润的唇有些孩子气的嘟着,蹭了蹭身后的树干,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轻轻的抖着,将那落在他眼上的一瓣桃花抖落了下来,落入那一池清凉,水面上绕了几圈,飘走了。
却只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为什么要留这人在身边呢?权清流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风过无痕,吹皱一池春水,撩起满腹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