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现在回忆,朱鸾还是觉得那场景非常恐怖。
唯恐他有心理阴影,雁太邵只是安慰地拍着朱鸾的背,不再问他问题,免得又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其实朱鸾本身倒不是很在乎,他仍歪着头喋喋不休道:「除了离魅之外……我真的想象不到世间竟还有那么多有着黑色羽翼的生物啊。他比我们羽神要大得多,看起来好凶猛的样子……凤凰如果遭遇了这些凶神恶煞该怎么办。」
雁太邵微微一笑道:「妖魔们再凶悍,也抵不住皇主的神威的。」
他的话小珀可不赞同,立刻喊道:「那可不一定!连凤凰都曾经输给过身为妖魔的千本厦,神与魔之间的斗争,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雁太邵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很想反唇相讥,却又觉得和这孩子呕气不太值得。于是干脆拉着朱鸾转身就走,不再理会小珀。
在妖魔来袭时失去控制的大帆船正在偏离原本航道,妖魔飞走后,船员们各司其位,调整好航向,做好入港前的准备。
本来安静的甲板上面突然开始热闹起来,从船舱里走出许多身着短背心、宽松长裤的高大汉子,他们一边惊魂未定地讨论着今天出现在天空的妖魔,一边吆喝着,各就各位,开始将偌大的风帆转向。他们粗野而带着勃勃生机的吼声,给宁静的海面带来一派喧闹热烈的景象。
虽然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妖魔的阴影中回过神来,但经常往返于两岸之间的船员和乘客大多见多识广,他们每一次旅途其实都是一次冒险。虽然妖魔来袭在很多人生命中从未经历过,但他们毕竟没有像雁太邵等人那样亲身经历与妖魔的生死对峙,恐怖的阴影只在他们心头笼罩了一会儿,等到妖魔离开,他们就又恢复了正常。
许多乘客不远万里从九州内陆来到南留,早就知道这块土地上面已是妖魔横行,危机四伏,越是在这种时刻,物资便会越加紧缩和昂贵,许多商家还是冒险往返于两地。
人为财死,鸟为贪亡,这句话就是他们现在的真实写照。
朱鸾那么拚命地来到南留,也是为了寻找他梦寐以求的黄金故乡,他以为到了南留这个地方就会便地黄金,俯拾皆是,尽可以让他饱食一顿。他可没想到过程中会有这么多的艰辛啊……
小珀兴奋地跳了起来,「终于到了。」
他跟随父亲走南航北,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个的港口和岸边,但每一次经过漫长的旅途来到陆地,心情还是很振奋,更何况南留这里还有正在期待他的朋友呢。
朱鸾开始循着他的视线朝向这块陌生的陆地望去。其实,在他失去翅膀之前,他从来不把地面看在眼里,那不过就是供飞翔者休憩的一个个驿栈,只是有时候,懒惰如他的休息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譬如现任。
小珀牵起朱鸾的手,带他走向高大桅杆下放置的一个吊篮里,然后对着甲板上的船员吹声口哨,那高大的汉子一声得令,两个人协力拉起吊篮另一端的绳子,吊篮顿时顺着桅杆朝上升去,越来越高,一直到朱鸾的眼前出现一片绚烂的灯海。
「哇……」他禁不住叫了一声:「这就是留都吗?好热闹!」
「这儿是留州最大的港口,我们称其为星月之港。大气好的日子,可以看到远处灯火辉煌,连接成一片灯海,整个海岸线仿佛像燃烧起来一样。」
朱鸾问;「南留都不是九州最繁盛的城都吗?」
「没错!留都的拂啸城是九州的十一座城都里面建设最为繁荣的大都,因为靠近海边又经常受到潮汐的影响,所以整座拂啸城都用高大的石墙围起来,以免遭到灾害。据说这些筑起城墙的石块,是从太古时期就有的,每一块都重达几十吨,靠普通的人力根本无法搬运,所以在传说中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是由天帝手下的能工巧匠们,耗费七七四十九年筑起来的,坚不可摧。」
朱鸾听完后有点费解地说:「那天帝为什么要造立这么一座都城呢?」
「咳……」小珀笑了笑,他细软的银发在徐徐海风之中飘逸,在港口灯火的映耀之下发光:「这只是传说啦。」
「九州各地好像都有奇怪的传说啊。」朱鸾撇撇嘴角,不晓得人类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起源和天神联接在一起,
「那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啊。」小珀捋了捋发丝:「羽神们似乎并不好奇这个问题哪,难道你们从来不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有一双翅膀吗?」
朱鸾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一点也不想。」
小珀吐了吐舌头。
朱鸾又问:「你要把船开进留都去吗?」
「嗯……拂啸是座四四方方的大都,他的城墙上耸立四座铝质的塔楼,七个城门都有弹簧操纵的吊桥可以跨越护城河,护城河的河水是由海水引流形成,形成四条青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成九个区域,如果是普通的小帆船轻易就可以开得进来,但是我们家的船却不行啊。」
「哦,那要怎么办?」
「飞进去呀。」
「飞进去?」朱鸾张大嘴,从高处朝大帆船的四处望了望:「这艘船有翅膀吗,怎么飞进去?」
小珀嘻嘻调皮一笑:「我自然有办法啦!小鸟,不只是有翅膀的东西才可以飞的哦。」
吊篮被放回甲板的时候,朱鸾看到雁太邵和碧焉并排站在甲板上面,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仿佛等到船一靠岸,他们就要飞一般逃离这艘船。
「你要干什么?」小珀很莫名地问。
「当然是下船了。」雁太邵没好气地说:「船都已经靠岸了,我们还不下去,难道等着再回去吗?」
小珀嘻嘻一笑:「就算要回去,你们也要等到七天以后喽。」
「我明白,这七天我会带着小鸟去找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们需要的东西?」小珀的目光在他俩之间巡视一圈,「你们需要什么?」
「黄……」朱鸾还没开口,雁太邵就一把上前捂住他漏风的嘴,凶恶地在朱鸾耳边威胁道:「住口!小鸟,你能不能乖一点?」
朱鸾一听这话就来气,什么叫乖一点?我堂堂羽神朱鸾又不是你的一只宠物!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
朱鸾的倔睥气又开始忿忿不平,但他看到雁太邵一脸要吃人的神情,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虽然自己一路走来老是可怜兮兮地被他压迫、被他驱使,但他也懂得雁子做什么事都是很有逻辑的,而自己每一次想跳出他有条有理的框架,都会遭遇不好的事情。
真可怕。这家伙所说的话,就像凤凰所定下的律例一样,全都不可违逆,否则必遭天谴。
想到这里朱鸾就心中不爽,可再不爽他也不想再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做赌注了,于是肚子里别扭地腹诽一阵,还是乖乖地站到雁太邵这一边。
小珀问:「干么不告诉我?我对南留很熟,也许可以帮你们呢?」
「不必了!」雁太邵很冷酷地拒绝。
「我可是好心耶……」
「不必了!」
「你这什么态度啊!」
「我的态度还不够好吗?」雁太邵的嘴角抽搐着。对一个差点把我们害死的家伙而言,我的态度已经很和善了。
「你们可是被我救上来的耶,如果没有我的话……」
「我现任倒宁愿没有被你救上来,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把我们扔下船吧……」雁太邵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小珀气得脸都青了。
「我怎么啦?难道你这船上所有的客人不都是一靠岸就下船的吗?」雁太邵理所当然道:「你们还有哪方面的服务?」
小珀气得咬牙切齿。
雁太邵一脸防贼似地防着自己,让一向被人高高捧着的小珀心里感觉特别窝囊,他发誓:如果不让这个男人对他伏首贴耳,唯命是从,他就不是叔家的人!
下定这个决心以后,小珀心里稍稍冷静了一些,他倒没想到计划会有这样的变更。
原本他是看上朱鸾华丽无匹的羽毛和尊贵的羽神身份,但收服这只小鸟实在太简单了,令他非常没有成就感。而雁太邵虽然是个凡人,但他身上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吸引人的魅力,他不是令人一眼惊艳的「玩物」,他的光芒内敛得如同一块美玉般,需得在手中把玩许久,才能够渐渐散发出震慑人心的魔力,最后令人爱不释手。
真是个有味道的家伙。为了这样的宠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第二十三章
小珀显然没有记取上一次在妖魔身上的教训,现在他又转换了目标和方式,把爪子伸向了……手无寸铁的草根阶层:雁太邵。
真是奇怪,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雁太邵郁闷着自己的不幸,如果说朱鸾的出现是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把他晴朗的天空搅和得一团糟,那么小珀则带着旋风般的威力,把他仅余的光明都摧毁了。
一直到大船靠岸,雁太邵想要下船之时,他才被一个官兵打扮的男人拦住,那人要检验他的名帖,以确定他是以合法的身份进入南留境内。这个时候雁太邵才绝望地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了大错。
他刚刚上船的时候,为了向小珀父子表明自己的身份,将怀中所揣的名帖抵押给他们做了船票,可他那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小珀拥有这样的交集,而且被他死死缠上,不肯放手了。
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鸾陪着闷闷不乐的雁太邵坐在甲板上面,望着船员们忙碌而有秩序地准备将船驶入港口。当那艘巨大的帆船靠在码头上时,整个码头顿时都明亮起来。
寂静的码头上忽然燃起无数的火把,码头里面的人跑出来,驱赶着拉车的驮兽靠近船腹,接过船员们递下的货物,有条不紊地朝岸上装运,来来回回。下船的木梯也被放了下去,背着包袱、满睑喜悦的旅人们等着下船,神采飞扬地老船长正站在船舷上面,乐呵呵地望着他们,银白的胡须在微风中翘呀翘,飘呀飘。
小珀介绍道:「自从泷海上面出现异常的天象以后,两岸的通航就被阻碍,以住每天都会有许多来来回回的小船靠近码头、驶离码头,但是自从许多出海的船只在海漩笼罩的区域失踪之后,敢出海的船家就越来越少了,两岸之间几乎断绝了消息。一直到南留的都统尊阳向蜀州求助,我和父亲才带着船队来到这里,但是海漩在泷海上空经常性地出现,全然难以捉摸,所以我们也不敢太过冒险,只能够大概捉摸出海漩出现的规律,限定七天之内出一次船,使南北留之间联系不至于完全绝断。」
朱鸾点点头,因为在甲板上站了很久,微凉的海风已经让他感到有点冷,他朝坐在甲板上的雁太邵问一声:「雁子,我们在这里下船吗?」
雁太邵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赌气地将头别过去。
朱鸾苦着脸看向小珀,后者却得意地快要飞起来,摆明了要挖苦雁太邵的样子:「我说呀,某人不是嚷嚷着一靠岸就要下船,离我们远远的吗?为什么现在赖着不走?」
雁太邵郁闷得快要爆炸了,他多想这时候像个有骨气的男人那样跳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去,可他不能。如果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那么他想走到哪里都不会有问题,可他却无奈地发现,这一路上自己肩膀上不知不觉地加诸了许多责任和重担,他无法那么潇洒地离开。
他甚至要对一个自己讨厌得要命的死小孩唯命是从,真是奇耻大辱啊!
不过话说过来,他虽然因为名帖被扣押,暂时要屈居于小珀的淫威之下,但这种情形不会长久的。每个都城里面都会游荡着不少从其它州来的浪荡旅人,没有名帖、没有合法身份的大有人在,只要他们能够想办法登陆,很快就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之中,即使是官府搜查,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雁太邵有了主意,心情就放松了一点,可小珀的眼睛却完全能够看破他的心事,没待雁太邵松口气,他就冷笑着说:「你不必抱侥幸心理,我会直接将你带入拂啸城中去,那儿是都统尊阳的城堡,连一只老鼠的存在都要登记在案,你别想能够轻易溜走。」
雁太邵险些要吐血。「连一只老鼠的存在都要登记任案」这话虽然是过于夸张,但是大都中央的拂啸城不同于南留都的其它地区,它是整个南留的权力中心,都统尊阳以及他大部分的官员都居住在这座城堡里面,就连拂啸城中的百姓也大多都是「皇亲贵戚」。这样高贵的地方当然是不容许有身份不明之人随便进入,如果雁太邵在拂啸城里被人逮到,那么后果就惨了。
想到这里,雁太邵的脸更臭了,还好有朱鸾的鲜艳色彩在一旁衬托,不至于惨得不能见人。
相比雁太邵的郁闷,朱鸾现在简直就是神采飞扬,他踮着足尖不停地朝南留的土地上面张望,心里盘算着他应该到哪座金山去挖宝。
小珀在等他的一个朋友,他在甲板上面踱来踱去,直到东方的天空传来一声长鸣,那听起来像是野兽在愤怒时所发出的怒吼声,从天空向这边飞来的,是一只形状很像老虎的野兽,它身上是白色的毛皮,头长得像狗,长长的尾巴狐狸一般,蓬蓬松松,在它蹄踏的时候还会左右摇摆,看起来非常乖巧。
虽然身形骠悍,其实却有无比温顺的性情,在这只飞兽的背上面还有一只鸟,它的形状很像乌鸦,但却长了以一张雪白的面孔,在天空中发出「咩咩」类似婴儿的哭声,似乎在引导野兽奔跑的方向。
等到它们由远及近地降落下来,浮在甲板上层的天空上,小珀一个纵身跳上去,站在那只飞默背上,抓起那只鸟的脖子。
鸟儿顿时发出了恐慌的叫声:「主人——主人——」
它用小孩子奶生奶气的声音讨饶,小珀也不忍对它下毒手,而是温柔地抚了抚它的灰色羽毛,对着它问:「玄扈,有没有不乖啊?」
那只名为玄扈的鸟类马上就很谦卑地答道:「乖!乖!」
小珀很满意地点点头,放开手来,那只鸟扑腾着翅膀在天空飞了一周,发现站在甲板上的朱鸾和雁太邵二人,奇怪地咦了一声,向下飞过来,围绕在朱鸾的身边一圈又一圈地飞,情景非常好笑——它和那种人被撞晕的时候,总在两耳之间飞来飞去的小乌鸦简直一模一样,活灵活现的。
「羽神——羽神——」玄扈好像只能够发出类似呜叫的短音,但是它的意思大家却都明白了。
小珀从空中那只野兽的背上跳下来,他的灰袍在跳跃的时候会如同鸟儿的翅膀一般飘飞如云,似乎在那袍子底下藏了很大的玄机。
落到甲板上面以后,小珀指着朱鸾对玄扈道:「没错,他是我的新朋友哦。」
小乌鸦继续围在朱鸾的两耳之间飞来飞去,都快把他绕晕了,「凤凰——凤凰——」
「不、不。」小珀学着它的奶声奶气,摇头道:「它不是凤凰——虽然有着凤凰的纹章。」
「是谁——是谁——」玄扈继续发问,它的叫声总让人觉得……不会说话并不悲惨,但不能够说两个字以上的话,那才叫悲惨。听着都让人着急。
「啊,这个……我也不知道。」小珀很无辜地摊摊手,把视线移向雁太邵那边,对玄扈道:「那边的人类是他的主人哦,你可以去问问他。」
「啊——啊——」玄扈发出了一声和乌鸦类似的叫声,开始朝雁太邵飞去,在他的脑袋边绕来绕去。
「人类——人类——」玄扈在雁太邵耳边叫道:「他是——他是——」
雁太邵受不了地捂住耳朵,明知这只「乌鸦」会飞过来自己这边是小珀存心要恶整他,可是自己又不能当着小鸟的面把这只可恶的乌鸦一把掐死,只能够听它嚷嚷,真烦——真烦——
「小珀,你有完没完?」雁太邵终于忍耐不住,对小珀抗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见你在留都的朋友吗?该不会就是这只傻乌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