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脱下来!」男人难得板起脸,动手拍开了少年的手。「有时间跟我讨价还价,还不如想办法加快你的脚程吧!」像是担心少年没听清楚似的,他还刻意提高了嗓门。
一路上,男人总是假借观测地形的名义偷偷留意着少年的状况,一顶斗笠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至少能够挡去部分冰霜。他是个粗人,天生拿吃苦当便饭,可人家不一样,一张小脸都冻得红通通的了,显然是他这个朋友照顾得不够周到。
日落黄昏前,他们终于过了白河之关。
根据向路人打听到的情报,最近几天刚好有人赶集,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趁机补充一下水粮。
一到平原,风雪便减,沿路也逐渐热闹起来,少年嫌斗笠碍事想拿下,但却被男人阻止了。
「还是戴着吧!你嫌行李还不够多吗?」
少年白了他一眼,就着一身狼狈,随他晃进了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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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了出羽,就是伸展手脚的时候了。他发誓,一定要让京都那些人刮目相看!
「发什么呆?菜都快凉了……」
回过神来,男人正拿着筷子敲着桌面,少年心虚避开了那双目光。
「在想什么?」
「没什么……」
「莫非是因为分手在即,开始有点舍不得我了吗?」男人托着腮,凝望的眼神教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玩笑话或是认真。
「少自作多情了,当然只有迫不及待。」少年一边还以颜色一边解下斗笠,就在他准备动筷之际,四周的声音蓦地汹涌而上,他听见背后那些窃窃私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将这张小小的饭桌彻底淹没为止。
「你瞧那个人的眼珠子居然是蓝色的耶!」
「可是看他的打扮好像是本国人……」
「胡说!本国人哪有蓝眼珠的?」
「诶?该不会是渡海过来的西洋人吧?」
「这可就怪了,西洋人不都长着一头金毛红毛吗?」
「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你笑什么?笑成这副德性?」
「我说……亏他那张脸长得那么漂亮,原来也不过是个杂种——」
「喂、菜都凉了。」
感觉到肩膀被人用力推了几下,是谁?
他想抬头看,可浑身动弹不得,他的耳朵就只听得见蓝眼珠……西洋人……杂种……杂种……杂种——
原来他是个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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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的白梅树被雪打落了叶,五瓣的白梅花碎成了一瓣、两瓣、三瓣。
男孩蹲在地上拾在手上,一瓣、两瓣、三瓣。小小的身影乍看之下也像极了含苞待放的白梅花。
「侄少爷的容貌还真是特别——」
「嘘。」
「怎么了?」
风声倏地停了,男孩抬起头,只看见两名额头画着蛾眉的侍女躲在角落说着悄悄话。他觉得无趣,又转过身去继续拼凑手里残破的梅花。
「听说侄少爷是老爷带回来的亲戚?」
「是啊!」
「既然是亲戚,眼睛的颜色怎么跟人家不一样?」
「听说是跟异邦女人生下的。」
「老爷那亲戚也真奇怪……」
「你小声点儿!可别教人听见了!」
「反正是夫人当家,有什么关系?话说回来,琉光少爷的出身可就高贵了。北条家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儿子,将来肯定全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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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肩膀突然遭人拽紧,他抬起头时脸色不觉有些苍白。
「再不吃老板都要收摊了!需要我喂你吗?」
推开凑近跟前的食物,少年闭了闭眼。他难道都没听见吗?那些声音是何等刺耳,彷佛要刺穿皮肉一般。
「赶紧吃饱好上路!我可不想今晚又露宿荒郊野地,这天气也怪冷的……」像是没留意他一脸仓皇,男人两手夹在脥下自言自语道。
当聚集的人潮已逐渐散去,少年盯着膝上的手指,弯着脊梁。「刚刚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你注意到了吗?」
「哪有人看你?就算有,也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吧?」男人瞅了他一眼颇不以为意,他拿起斗笠替他戴上后伸手将他拉起。
「看你也没吃什么,怎么身子这么沉?」
男人牢牢握着他的手,他看了他一眼,胸口莫名抽痛起来。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让老板打了些菜,我们带在路上吃。」男人话一说完便拉着他走出小店走上大街,直奔下一个驿站。
「你用不着这样!」不晓得是打哪来的力气,他挣开那只紧握住自己的手,大声吼道。
当他站在原地不动时,男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他牵着马看着他好半晌,才慢慢走过来替他扶正斗笠重新绑好了系绳。
「你别管我……」他别过头去,想拒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不断用力吸着鼻头。
「你看你连顶斗笠都戴不好,真的别管你那还得了?」
男人嘴里喋喋不休,他始终没听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不知为何眼眶跟着一酸,眼泪已不争气滑了下来。
注①:援用日本元禄时期俳谐师松尾芭蕉所着之纪行书《奥之细道》典故,由于与本书时代背景不符,特此说明之。室之八岛是日本有名的神灵圣地。
注②:受命于幕府,需按时对中央缴纳赋税,相当于中国地方诸侯,拥有自己的幕僚与武士。
注③:奥州(东北地方中部、今岩手县西南部)三大古关之一。
第三章:初生之犊
他绝口不提在白河之关的插曲,至于男人,自始自终都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两个月后他们抵达了出羽,比预定时间还要迟上十多天。
「有推荐信吗?」守城官露出两排黄板牙,嘴里浓烈的气味在靠近之时不断逸出,系好马回来的男人见他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少年身上,当场便切进了中间。
「真不好意思,我们没听说需要什么推荐信。」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守城官瞥了他一眼,显然感到扫兴。
男人拦下身后蠢动的少年,「可是我们打大老远来投效武田大人,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能否请您通融一下?」
守城官一双豆大的眼珠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说要投效主公,可不就是一群混吃骗喝的无赖?没推荐信的话一切免谈!出羽可不是乞丐收容所啊!」
就在少年忍无可忍之际,男人突然伸手将他掩至身后,「小人想这些应该足够长官买点乐子吧?」
「呵呵,还是你这小子上道。」守城官与男人互换了个眼神,颇为满意地拍了拍饱满的肚子。
过没多久,便有人前来通知他们办理报到的手续,少年再不满,也无法当场发作只好压低声音道:「你不该这么做。」
「有钱使鬼好推磨,瞧,这不就进来了?」男人吹了声口哨,左手扣在刀柄上走得很是大摇大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既吃公粮又怎能私下受贿?我以为腐败的只有幕府中心,没想到理应匡正辅助幕府的守护大名居然也纵容手下如此目无纲纪——你、你干什么?」少年拉开男人摸上额头的手,火大至极。
「很好嘛!体温正常甚至还比我低一点。」
「少跟我嘻皮笑脸的!」
「唉,实在不是我爱浇你冷水,只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是已经前往极乐世界就是还没出生,在这个穷到快被鬼抓走的年代,羞耻心可以当饭吃吗?」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跟他们同流合污!」
男人高举双手,一脸无辜道:「天地良心啊!小的只是过路财神,可什么肮脏活都没干!」
「那我问你,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你不是穷到快被鬼抓走了吗?」
「你真想知道?」男人挠了挠头,有些欲言又止,少年忽然意会了过来。
「你挪用了我锦袋里头的钱?」
「会还你的啦!我保证等我发达之后绝对会连本带利还你!」男人双手合十忙着讨饶道,少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推开他迳自朝前走去。
他计较的不是那些钱,他心寒的是他一直在说服自己京都以外的空气或许不会那么污浊,谁知道,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到哪里都一样。
他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出羽?他对武田的认识可能还不比男人来得深入,究竟是为什么?
答案,随着步伐愈加清晰,他原来只是因为出羽是离京都最远的地方、是最不受人瞩目的地方。十六岁那年,那个人终于答应替他加元服①,他知道之后开心了好久,甚至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谁知道仪式当天,他的观礼者只有几名老面孔的侍女。他望着一室冷清告诉自己不要介意,至少那个人没有失信,他是真的来了。
「父亲大人?」一句父亲,那个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再一句不解,那个人已放下他解开的发,狼狈逃出了门去。
「侄少爷,您得改口喊伯父,不然会给老爷添麻烦的。」一名较为年长的侍女拉住他脸上的表情好生苦恼,他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好散着发等在门口,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那个人都没有回来过。
这些事情他至今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既然那个人无法给他一个名分,他会凭自己的力量夺回它,因此他才下定决心要在这个贫瘠的小国堂堂正正站起来,为了让那个人承认过去的错误,即便得赌上最宝贵的东西,他也将不惜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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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的右边,武的左边,在名册上落名后便会有人领你们走——」
少年从男人手中接过行李,一迳的沉默终于有人忍不住先开口了。
「太没人情味了吧?居然连句再见都不说?」
不经意的相视宛如一辈子那么漫长,少年脱下斗笠递给了他。
「就这样?」男人唇边泛着笑,赶在少年背身之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去找你的,要等我喔!」
「喂、你们两个,时间快到了,还要不要办啊?」
少年回过神来,看也不看,甩开了腕上的力道,「有本事就追上来吧!」
男人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默默收起的掌心,还残留着馀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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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灯火通明,席间杯觥交错。
一个月后,在与清原军开战的前夕,少年终于见到了出羽的守护大名。
武田军与邻国素来不合,双方经常为了一些薄物细故大动干戈,此般经不起人挑衅的性格,也是他加入幕僚之后才知道的事。
「主公,清原军又犯我方边界——」
「嗯……」
「主公,月山最近频有山贼出没,附近百姓饱受煎熬,还请主公速下定夺——」
「至于此事……」
少年坐在末席听着此起彼落的声音,默默吃着酒菜。
武田永宗拥有一张吓人的容貌,浓密的虬髯几乎遮去了那张肥厚的嘴唇,一双铜铃大眼,瞪起人来还颇有几分煞气。
尽管魁梧壮硕的体态让他说起话来多了几分分量,整场酒宴餐叙下来,少年并没有听见他口中听到决策性的话语,只见他的「主公」搔了几下胡须,不善思考的眼神便直接落在首席上的青年。
「橘卿,说说你的看法。」
那人名叫橘香川,据说这三年对清原军所有的攻击全是经由他一手策划。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揉乌帽子底下,露出襟口的灰色单衣搭配了藏青色的外褂,不甚活泼的色彩再加上过于冷淡的表情,让整体少了几分亲切的人味。
「臣下认为要挫清原军,势必得先攻下鹤冈。但鹤冈外围有东有羽黑山、南有月山、西有汤殿山为屏障,怕是易守难攻……」
「唉,清原良基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让人头疼啊!橘卿,要破清原军你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就是攻下那三座山头,彻底截断清原军的后路。」
橘香川话才说了一半,对面一名蓄着山羊胡的男人便率先发难道:「橘大人您在开什么玩笑?拿下汤殿山还有可能,可是您刚才没听见山下先生说吗?月山如今有山贼据山为王,我方光是要拨出兵力围攻清原军就已经很吃紧了,哪还有馀力去对付山贼?」
「盘据在月山上的只是山贼又不是军队,谁说我们一定非得对付不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不是军队便没什么军纪可言,对于山贼,我方可以招降可以利诱,总是会有办法逼他们下山的。」
武田像是听出了兴味来,催促他把话说下去。
「直接遣派使者前去招降的话,风险太大了,所以——」
少年边听边咽下温酒。
「主公,对付难缠的山贼,正所谓『兵贵于精』,我军只需要派遣一名可担此大任的将士前往卧底,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拿下月山。」
少年遥遥望了一眼,竟藉着酒精壮胆起身步上通道,跪拜了他首次效忠的对象。「席间拜听橘大人之策惊觉神妙不已,臣下有一妙计可缩短我方回军速度,还请主公容禀。」
「哦?你看着眼生,叫什么名字?」武田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瞅着伏膝于地的少年。
「臣下名唤雪舟。」无视四周的交头接耳,少年低着头报上名字。
「无名小辈,这儿是你大放厥词的地方吗?」
「啧,只不过是名末席谋士,也敢公然质疑橘大人?」
「这小子来路不明,说不定没安什么好心眼——」
「都给我闭嘴!」这一喝让众人顿时噤若寒蝉,武田推开斟酒的侍女,显然阶前的少年更吸引他。「把头给我抬起来。」
少年十指并拢平贴在大腿上,依言仰起了脊梁。突如其来的静默充斥着各种猜测,在场甚至还有人倒抽了口冷气。少年不想知道此时映入他们眼中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形体,他逼迫自己忘记屈辱的蓝眼、逼迫自己提出身为一名幕僚理应克尽职守的勇气。「臣下雪舟,日前才投入出羽,今日有幸得见主公,还望主公不吝给予鞭策。」
「你刚说你有比橘卿更好的提议是吧?说来听听。」相对于其他人,武田的反应可要冷静多了。
「是。臣下以为,与其会同卧底里应外合拿下月山,还不如派人煽动山贼攻打鹤冈。」
「喔,这听起来倒是挺有趣的……」
「当然,单凭山贼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攻不下鹤冈,可是就算攻不下鹤冈,至少可以消耗山贼的元气,如此一来,日后要想拿下月山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再者,若反间之事进展顺利,擅长突袭的月山山贼想必也会对清原军造成困扰,我方或许可趁清原军焦头烂额之际以汤殿山的军队为主力,另外遣一支奇兵绕道羽黑山夹击鹤冈,加诸三方火力,臣下敢担保鹤冈必为主公囊中之物。」
「橘卿,有人替你的意见做了些补充,你以为如何?」
橘香川闭了闭眼,好半晌儿才开口道:「雪舟君着眼于大局,心思缜密,臣以为,此计未尝不可行。」
武田捻了下胡须,令侍女赐酒给阶下的少年。
注①:贵族及武家的男童年满十五岁即算成年,要由贵人结发加冠习文学武,惕励自己已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四章:风月留痕
一面染血的旗帜,一株萌芽的白梅,是他带回的战利品,他用那双还淌着鲜血的手,将胜利献给了我。
那是个天还没有亮的清早,迎面便是那张教人讨厌到忘不了的笑容。
「日安。」男人看起来心情甚好,连眼梢都点染了笑意。
「找我有事?」少年站在门口不让进,最近为了攻打鹤冈的计划日夜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多抽点空档休息。
「没事,顺道来看看你。」男人看起来风尘仆仆,衣衫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你刚回来吗?你也去鹤冈了吗?」
「是啊!我今天还特地带了见面礼来喔!」
「见面礼?不用麻烦了。」少年的唇抿成了直线,总觉得男人有些不对劲,也许是太久没见面生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