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杨凤珏和非花两人最终也没有随着商队去京城,要散心哪里都可以,犯不着这时候往麻烦上凑。
四月的中州还有点凉,夜色如水,灰蓝的天幕中一弯清月冷冷的俯视人间。
这儿是杨凤珏在城中民宅区租下的一个二进院落,院子里搭着花架,满架子的紫藤花已经开得绚烂,成串的藤萝花垂下来,有如天幕。
二更了,杨凤珏还没回来,非花躺在卧室门口、廊下新安的摇椅中,白皙的脸庞一片朦胧,橘黄色的灯笼照射在他的脸上,映出淡淡的暖,和明灭不定的阴影。
“还没睡?在等杨兄么?”回廊那头出现李韶宁的身影,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低低的声音仿佛在责备他不懂得爱护自己。
“没有,只是还不困,白日睡得多了。”抱着手臂,非花换了个姿势半躺着,前两天受了点风,竟感冒了。
他吸吸鼻子,拉了拉身上的毛披风:“君珩明日要走了么?”
“不……可能还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本来随着商队往江南去,就是想着是否有幸再见到你。
想多看看你,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想留在你的身边,哪怕多一分钟也好,想要对你说,那满腔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夭折的甜蜜和情意……太多了,可是话到嘴边,终成无言。
相信他看的懂,没有回应也没关系,就让他把能留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装满他的眼神,他淡淡的笑,他清冷的神色,他安静的身影,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的所有所有,都要留在心里。那样,起码在往后漫长的别离、遥遥无期的相见中,能多一点回忆。
“夜凉,回屋睡吧,杨兄应也快回来了。”不舍的一开目光,李韶宁轻轻道,他知道那人有多么敏感,他并不想他难做,平日行为眼神都很克制。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思绪有些澎湃。
“嗯,我也要睡了。”都敲了二更鼓了,不知道杨凤珏是怎么回事,这两天似乎跟月清风月朗风兄弟俩的感情竟好了起来,几个人没事就凑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非花起身,李韶宁赶紧上前把毛披风给他披好,这一近身,非花才发现李韶宁只着了一身中衣,外边披着一件皮毛滚边的斗篷,扶着他的时候,一块暖暖的碧玉从斗篷下滑出来碰到了他的手。
就着朦胧的灯火打量之下,非花觉得那块碧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想想却又记不起来,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没有头绪。
“怎么了?天有些冷了,快些回屋歇着吧。”李韶宁看到他蹙眉凝神,以为他是不舒服了。
“没事儿。许是躺的久了。”总不好说我看你那块玉很眼熟吧,说了倒好像是自己有心惦记一般。
不想第二天,非花和杨凤珏甫一起来,跨进小厅就听到月清风和李韶宁正在谈论那块碧玉。
“这玉的成色不错,款式少有,雕工更是上上之作……”月清风充分发挥了他的专业领域知识,头头是道的品鉴起来。
“起码是前朝之物……”
非花留意看看那块玉,微笑道:“怎么说起玉来了?”
“呵呵……哪能呐!是我看到李兄的这块碧玉,觉得稀罕……真真的稀罕呀!”月清风笑着说道。
非花走过去,对着桌上垫在帕子上的碧玉端详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眼熟。
“这东西,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真的?!你……你见过?在哪里?”非花的低语让坐在旁边的李韶宁大为激动,脸色大变弹跳起来连声急问。
“呃~我不太确定,有点印象而已,但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非花看他如此反应,心下觉得惊疑,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传奇的隐情?
月清风和杨凤珏看到两人的异样,也疑惑的看向李韶宁。
“这玉……这玉曾是一对儿的,是我们李家祖上传下来的宝物,据说是前朝开国之君从大型墓葬中挖出来的古物,名唤‘双螭’,我戴着一个,我哥哥戴着一个……”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点明白了,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李韶宁的父母、姨娘和异母哥哥均遭不测,他哥哥戴着的那个……怕是已经入土多年了。
想到这里,非花忽然记起来:十年前,他和铁宝被刘斌带出中州时,宿在一个小山村时,就是在一个死去少年的身上看到的那块碧玉,而那个少年,似乎就是十几岁上下,应当……不会就是李韶宁的哥哥吧?
当非花把这段往事说出来后,一向稳重冷静的李韶宁神色已经变了。
“当年我们一家从瀚州一路被追杀,刚出了瀚州没多远,祖父派来的随身护卫就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被杀手追上了,父亲只能从别处买了一个孩子冒充我,让我娘带着我从小路往江南方向逃,他和姨娘、哥哥带着那顶替的孩子还有大部分的护卫引开了追兵……”
“在路上,缀在我们后面的杀手有好些个,我娘后来死了……”
“那年我回到李家之后,曾派人追查父亲和哥哥的下落,可是……线索被人掐断了,连尸首也不曾找到……”这么多年,亲人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已经成了他的心病,成为李家的禁忌了。
意外之下的来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伤,人生无常却又自有定数,冥冥之中或许你或许他,就已经相遇,然后擦身而过,但最终还是会有相交的时候。
自从知道父亲和哥哥的埋骨之处后,李韶宁就一反平日的冷静,整日在院子里转圈,神色也有些焦躁难忍。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心只想着尽快到亲人的坟前去拜祭一番,再选个黄道吉日把父母哥哥还有一众护卫的尸骨起回瀚州。只是顾虑着非花的身体,他不好催促。
非花也体谅他的心情,连杨凤珏也没多计较(也不知道他计较个什么劲儿!),等非花的感冒稍微好转,几人就起程往那小山村而去。
月朗风这几天非常难过,日子非常难熬。
自从小非离开之后,他就不能假借“探亲”的名义逃避学业,整日里被商行里的高伯伯逼着学管账,除了吃饭的时间,就时时对着那些数字,他脑袋都要大了。
好不容易趁着某一天父亲心情特别好,用膳时,又极尽巴结讨好、溜须拍马之能事,好不容易央得父亲同意放他一天假。
刚放下饭碗,月朗风就飞一般的窜出门去。
兴奋地跑出了老远,才想起来非花和杨凤珏还有李韶宁都暂时离开了,他就在街上东晃晃西晃晃,时间就过去了。正在想着是回家吃饭呢,还是找一家酒楼搓一顿好,肩膀就被人拍了一把。
“哟!这不是月家的二公子么?”
第五十三章:缘深缘浅
月朗风回头仔细一看,惊奇道:“……泉久大哥?!”
来人一袭月白长衫,外套同色薄纱飞燕绣花罩衣,浅蓝色腰带、锦靴,牵着惹眼的白马,意态潇洒神采飞扬,那股难掩的潇洒风流之色惹得街上之人纷纷瞩目。
这不是在中州见过几面的权邕又是谁!
看到对方牵着马站在大路中间还不忘从腰间拔出折扇晃悠的臭屁样,月朗风脸上的笑容抖了抖,心想:此人的臭美还是绵延不绝啊!
“我正要去找你大哥,听说凤珏和非花也在这儿?”权邕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吟吟,月朗风忽然想起来某次蓝竟航曾说过的:权邕最初在太子手底下做事时,扮演的就是京城名动一方的红牌小倌。现在看来,此君果然有男狐狸精的倾向!
月朗风控制住脸上的抖动,呵呵笑道:“小非和杨大哥还有李大哥前两日去了别处,或许再过几天才会回来。你有事找他们么?”
“没事没事,就是想问问小宝有没有跟着他们。来来来,咱们先找家酒楼,哪!前边的邀月居看着就不错,走!”权邕依旧笑眯眯的,一手牵着马一手搭着月朗风的肩膀往前走。
月朗风恍然,窃笑之余,欢喜的跟着他迎头往自家酒楼而去。
你道权邕为何离了京城,又为何关心非花和杨凤珏的去向?原因只在于——铁宝!
却说那时,权邕代表太子到江南之地募捐钱粮,本身就带着点孩子心性的权邕咋见铁宝之下,顿时“一见钟情”!有事没事寻着机会逗弄欺负,把小宝弄得整天哇哇乱跳。
后来,小宝跟着杨重钰到京城去,权邕借着公事逮着小宝“私奔”,两人“感情”迅速升级,从君子动口到小人动口又动手,整日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此事曾让蓝竟航和卢晓拿来欢乐了好长时间,月朗风性喜热闹,自然是有所耳闻。就不知此次权邕南下,是为了什么了。
当然,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有戏看他就最开心了!
上元村。
午饭刚过,坐在家门口闲嗑的村人们看到一辆朴实的四轮马车,远远的穿过开始抽绿的稻田,驶进了村子中。
村子距离官道不远,来来往往借宿的人也见过不少,因此,马车刚一进村,村长脸上就扬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熟练地迎上前拱手:“不知这位官爷……”
赶车的是李韶宁,他跳下车辕,揖身一礼:“老人家,我等赶路赶得累了,想借贵宝地歇将几时,不知放不方便?”
“呵呵……公子赁客气了,乡野之地,只要公子不弃,尽管住下!”老村长搓搓手掌,眼光偷偷的瞄了瞄马车的车门,这拖家带口的,住一两日的资费对他们乡下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补贴。
老村长正美滋滋的想着,非花和杨凤珏相继从马车中下来,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一个赛一个的俊,偏偏这三人的气度又是非同一般的,老村长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话语间显出了些拘谨,心情也是忧喜参半的。
如果是一般的富家公子出游倒还好,但是如果给村子惹来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喂!老林头!那三位公子是干啥子来的?你咋都安排他们住到老方家去咧?”问话的是与村长年纪相仿的老伯,趁着非花一行不注意,悄悄地拉住老村长问。
农时已过,村里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做,知道来了三个俊美小伙子,大家伙儿都上赶着跑出门来看,小孩子跟着大人又跑又跳,大姑娘小媳妇也隔着篱笆围墙偷偷探头打量。
“老杠头我跟你说,那三位公子看着就是讲究的人,老方家的房子是最好的,住到他家最适合不过。”这是一点,其实最重要是因为老方家的几个儿子壮实又机灵,要是有什么事情也能应付得过来。
“不过,我看那公子们估计得住上几天,吃食上就让你家和老盛家帮着打点猎物,我看那几位公子像是大方的……”
两个老头凑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说开了。
坐了大半日的马车,非花脑袋昏昏沉沉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些,杨凤珏只得匆匆给他擦了身子,请村民帮着煎了草药汁,又喂了他小半碗清粥,就放他到床上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李韶宁三人借着游玩的名头在村子转悠了一圈,终于来到了当年埋葬了李家上下二十口人的小山包上。
小山包就是上元村的墓葬之地,圆圆矮矮的一个小山包上疏疏密密的布满了坟包,背着山村的那面,西南角上,一小块挨在一起的荒草堆,就是掩埋了李家父子下属的地方。
二十个土堆历经了十年的岁月,果然已经平坦了不少,泥堆上爬满了青绿的野草,当初刘斌刻的那两块木牌早就不知影踪了。
在最初,村民们念着这些客死异乡的孤魂,逢年过节拜祭自己的祖先时,都会顺便给烧烧纸钱、除除杂草,可一年一年过去,顾不了那么多了,也就由得它荒芜了。
在村子里住了两日,李韶宁找了个机会跟老村长明说了此行的目的,老村长眉头一皱,没答应,只说了要跟村里人商量商量。
古人多迷信,虽然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鬼神仙魔之说在百姓当中还是有着根深蒂固的意识崇拜,况且开坟起遗骨,事关地脉风水,也由不得草率。
几日之后,上元村一众元老级的老头儿、当家作主的青壮年经过一番辩论,终于同意李韶宁起坟。
雇请来的村民在清除土堆上的草,锄头掀开了草皮,露出褐黄色的土壤,土腥味夹杂着浓厚的青草味扑面而来。二十个半隆起的土堆,渐渐露了出来。
因为当时看着刘斌参与了安葬,非花还记得最前排正中间的,正是那个配着碧玉的少年和少年的父亲的坟堆。
起坟的日子是按着上元村一众老者的指引,请教了邻村的一个风水先生之后定下的,依旧是请了上元村里的村民帮的忙。
上香,祭祀,甚至请了几个村子之外一个道观的道士来念了经走了道场。掘土,开坟,起骨,每一天都按照严格的时辰,请了据说很有福气的人来帮的手。
这一忙就忙了十多天。因为当初埋葬时连一袭破草席也无,起骨时,那些森森白骨都已经七零八落的散在泥下,一个土堆总要翻来覆去的翻找几遍才能把尸骨拼凑完全。
等到十几个护卫的遗骨都起出来时,李家的侍卫在接到李韶宁的信息后,也终于赶了过来,一溜的黑丝楠木寿棺被一队玄衣侍卫抬进村口的时候,上元村真正是被惊动了。
这个时候买一副棺木可不便宜,更何况是一溜儿黑沉沉能照出人影儿的上好寿棺!普通百姓人家,盖房子、娶媳妇、存寿棺几乎就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
上元村后山丘的那些个荒坟,这十年来无人理会,村里人都想不到那些曾被村里的顽皮小孩在上面跳着玩耍、蹲着撒尿的坟堆主人,竟还有这等显赫的来头。
二十个坟堆已经起了十八个,遗骨整齐的摆在寿棺中,停放于村外官道旁新搭起的灵棚中。
起遗骨的过程中,李韶宁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脸上看不出悲喜。到只剩了前排正中间他父亲和哥哥的时候,他脸上才裂出一丝丝悲凉。
侍卫们掘了土露出骸骨时,他一把推开满脸悲痛的老管家,跳下坑去刨土,再用手帕捡了骨头上来。
大半个月后,非花和杨凤珏先离开回了中州,李韶宁则扶灵回去瀚州。
非花和杨凤珏刚回到中州,权邕和月朗风就找上门来。
“嗨!杨大,你终于回来啦?”
第五十四章:青山归处
凉风徐徐,带来春日特有的清爽和明媚,和煦的阳光满空普照,竹木高高搭起的紫藤花架上爬满了藤蔓,翠绿叶丛中垂下串串明艳的紫花,细碎的光线从枝叶间漏下来,斑驳了地面。
花架下正当中是一个巨大的松木老树根打磨成的茶桌,原生质朴,权邕此刻正端坐在树根雕琢成的木墩上,动作优雅的沏着茶,非花则慵懒的半躺在花架下的竹椅上。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权邕依旧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执着紫砂耳杯送到唇边,斜挑的桃花眼风流轻佻。
今日杨凤珏不在,一向懒得搭理他的非花居然请他喝茶,那么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能让非花上心的事情不多,掐指想想也就猜得到了。
非花不置可否,“难道你不也是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眼巴巴的在中州等了他大半月,以权邕那种臭屁又高傲的性格,如果说没有有求于他,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了。
“啊哈哈~~非花你真是太见外了,反正咱们也合作了这么久,不算是外人,何必太客气……”权邕狡猾的转着眼珠,语气一转道:“那这样吧,咱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说完,他满脸“很划算”的表情看着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