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这句话，心态却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转变，龙煜眼眶热热地，视野一片模糊，就连走到雪洞外面看出去也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拍出几掌击在冰面上，让大块的冰雪覆盖住雪洞的洞口，不一会雪洞就被彻底淹没了，龙煜在一片冰雪飞扬之中仰起脸看向头顶那片灰色的天空，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他怕徐韶云看见，心里一个担心，就去不了天上了，凛冽的风雪之中眼里滚烫的液体迅风干成了冰，凝结住了，流不下来，就像他的心里最深处的某样东西，随着那人的逝去一起一同冰封了，被永远埋葬在寒冷的冰雪之中……

在那之后，龙煜试着找过一些当时在场的幸存者，那些人不是被吓坏了变得呆呆傻傻就是对那日的事情刺激太大回忆地七零八落，不过在那些人的回忆之中，都确确实实看到凶手是尹灵无疑。龙煜去找过尹灵，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变成耄耋老人被一个脸上有疤的青年带走了，他到处寻找尹灵和那名传说中的青年的下落，最后是在洛阳武林盟找到了他们，武林盟的后山有一座简朴的小屋，屋前种满了鲜花，他们两个就住在那里。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名脸上有疤的青年就是曾经俊美无匹的冷三公子，而那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尹灵也早已成了一坛骨灰。

“你来了。”在见到他的时候，冷玉的反应很平淡，似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找来。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龙煜问。

“玄冰神剑出世的时候。他这一生害了许多人的命，到底也害了自己的命，若你不解恨，他的骨灰可以任你处置，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孽，我不会阻拦。”

龙煜望着那个静静地躺在鲜花之中的骨灰坛，心里再多的怨，再多的恨，也在见到那方小小的坛子时被冲得一干二净了，他叹了口气，说：“不必，就算将他挫骨扬灰，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冷玉说：“抱歉。”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真正该说抱歉的人也没法说了，既然这样我寻这个仇也没意思，我回去了，你好自珍重吧。”

“再会。”

龙煜顿了顿，忽然回头问：“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冷玉说道：“每日种花除草，和小乙说说话，聊聊天，日子过得很平静。”

龙煜望着他那张被硬生生毁去的脸庞，就算上面丑陋的疤痕从额头到脸颊横亘了大半张脸，但他的脸庞还是可以看得出昔日俊美无铸的痕迹，心中有些许惋惜之意，只是他不会表达：“你要守着它过一辈子？”

冷玉摇摇头：“清瑶有夏大哥照顾，我很放心。我想去苗疆，去西域看看，去寻找小乙，也可能是尹灵的过去，可能三天回来，可能一个月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小乙和尹灵，我以前总是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现在我不必担心了，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在我的身边。”

龙煜思忖了良久，点点头：“顺心就好。”

冷玉笑着说：“谢谢。”

在他笑的那一瞬间龙煜觉得，疤痕完全不会影响到他的容貌，因为他的笑容有着以前所没有的温暖，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冷玉说可能三天回来，可能一个月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等到下回龙煜再找他时他果然已经不在了，屋子收拾地整整齐齐地，可能是夏英杰和林清瑶经常派人来打扫，看不出走了有多久，龙煜一等就是一个月，可能他真的永远不回来了……

其实龙煜这次来并不是为了寻仇，而是想问一句话，他打听到有人说徐韶云临死前则有句话托尹灵转告他，可是还没来得及等他问冷玉就走了。其实他也知道就算冷玉没走，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可他就是想知道徐韶云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一开始是为了寻找尹灵而四处奔波，后几年又为了找寻那句话而奔波，龙煜那几年的时间就没闲着，想要听到徐韶云的遗言，想要亲手抓住那人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线索，龙煜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地方，虽然忙碌，却也充实，徐韶云人不在他的身边，但他留下的身影无处不在。

同时在这几年里江湖上也发生了一系列的波折，首先是前武林盟主之女林清瑶下嫁开阳派的帮主夏英杰，世人皆知林清瑶当年暗恋冷三公子成痴，林震南为了女儿假借比武招亲的名义为女儿招夫婿，两人在比武招亲大赛之后还差点成亲，只是后来新郎官新婚当天逃婚成了轰动武林的一桩笑话，据说林清瑶还因为受刺激过大差点疯了，至于后来这位痴情的林大小姐又是怎么与夏英杰相知相恋的就没人知晓了。当年那些拿林清瑶与冷玉的事当过谈资谈论过的人们无一不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万分，还有好事者在他俩的婚宴上亲自问起当年的事，据说当时林清瑶有些尴尬，平凡的脸上满是羞赧，但她还是望着夏英杰，表情坚定而圆满地说：

“当年是我过迂了，将感情强加在他人身上，误人又误己。过尽千帆之后我才明白，平平淡淡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爹在天有灵，也会为我的今日的选择感到高兴的吧。”

小两口相视一笑，两张平凡的脸上溢出满满的幸福，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另外，自从林震南死后，武林盟主一职就一直空悬，由于当年冰魄峰一役武林伤亡惨重，剩余的小帮小派虽然蠢蠢欲动又都没成气候，林震南的女儿嫁给了夏英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见夏英杰老实好骗的样子纷纷怂恿立夏英杰为新一任武林盟主，好背后操纵这个傀儡。其实夏英杰心里很明白，当了两个月的代理盟主之后就谦虚地表示自己能力不够，自愿希望有能者继任，趁机带着林清瑶和一干弟子们搬回关中继续开镖局去了，远离这些尔虞我诈，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至于什么武林盟主，谁爱做谁做去吧。

在千叶教覆灭之后千叶魔君的名气却并没有因为他的神秘失踪而响声匿迹，相反，在这几年里各地都会零星冒出几个冒充千叶魔君叶闲庭的人傻蛋，真是李鬼扮李鬼，让人贻笑大方。有一回龙煜经过闽南竟还碰到一个腰系棕榈叶，浑身乌漆抹黑的家伙自称是千叶魔君叶闲庭，差点没让龙煜把一口茶喷他脸上。倒是有一回两个笨贼一个冒充千叶魔君一个冒充轻尘公子楚昭然，两个人一起作案，倒把龙煜给迷惑了一回，不过一交手这俩人就完全露陷了，被龙煜一手提一个丢到公堂门口。这些都是小角色，不足为题，只是令龙煜感到吃惊的人叶闲庭冷玉楚昭然等人有人假冒也就算了，他还碰到过有人假扮他，还自称是什么绛洞花客徐大花，害他当下就有一种把那人就地正法的冲动。

总之，这些年里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人间还是那个人间，热闹的时候怪热闹，吵闹起来也够吵闹，一直都是乱哄哄的，就没有消停的时候。龙煜独自一人在外头漂泊了这么些年，要找寻的那句话没有找到，却孤独成了习惯，有时觉得一个人挺孤单，有时吧又觉得徐韶云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从没离开，仿佛只要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甜甜的笑。

徐韶云活着的时候两人心心念念盼着回扬州，徐韶云不在了，龙煜却怕一个人回扬州，他怕回去之后找遍扬州城的大街小巷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也怕在那座熟悉的城市见不到那个熟悉的人。可是一个人漂泊惯了，是会有种名叫家乡的情绪在心中滋长，一直想着想回去想回去，但又一直缺个回去的理由，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喜帖——施表妹成婚了，邀他回去参加喜宴。

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龙煜脑海中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想起当初的自己和徐韶云和施表妹，想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过往，龙煜想应该回去的，为了徐韶云也为了自己。

龙煜提着一壶酒先来到天绝山，祭拜了大师父小师父，又来到他房间后的水井旁，一个人坐在井边独酌独饮，倒了一杯满满的水酒，龙煜举杯对着井口说道：“徐韶云，我敬你。”

以酒水洒地，月光折射水痕，像洒了一地的银屑，龙煜又倒了满满一杯，一仰头喝下一杯辛辣的酒，呛得他治咳嗽：

“咳咳……徐韶云，我现在明白了，你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你想让我找回自己，想让我替你看遍这软红千丈，替你尝遍甘霖琼浆，替你赏遍桂宫婵娟，对不对？呵呵，徐韶云，我是不是很笨？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才明白你的心意，你故意不直接告诉我，便是希望我能自己体会吧？……”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连蝉鸣声都静下来，喉咙干涩，醉眼之中看过去万物像蒙了一片朦胧的茜纱，清风徐徐，只剩水中一捧圆月倾听着他说话，他喝酒，月影颤悠悠地，像是一颗纤细敏感的心，他看着它，忽然笑了，说道：

“徐韶云，我答应你，你将我寄在这人间，我便替你好好活着，徐韶云就是龙煜，龙煜就是徐韶云，从明天起，徐韶云会回到扬州城里，平安、快乐地活着，我们约定好了，等到我把该吃的都替你吃了，该看的都替你看了，该玩的都替你玩了，我们一块儿天上见。”

龙煜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身后的月亮特别亮，将这小小人间照得通通透透。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月亮永远都是那一轮，多年前的月亮照在多年后的扬州，城还是那座城，只是多年前的人已经老了。多年前的黄花大闺女们嫁为了人妇，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不知午夜梦回之时，是否还会想起少女时代爱做的美梦来？想起当年的她们曾经怀揣着一颗芳心梳洗打扮等在门口，只为了等待那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叩响自家的门环，微笑着，将一朵含露的鲜花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扬州里的老人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徐韶云，那个爱吃樱桃，爱惹事儿，长得跟个玉娃娃似地徐家小少爷，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扬州城里的黄口小儿们还会听说另一个徐韶云，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江湖上还会流传着今天的故事，就和当年的月光一样，影影绰绰，真真假假，没有人能分辨出个虚实来。

这个故事还很长，反正月亮还会照亮人间很多年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