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第26章

话说林震南一行人上了山，可这山路却着实奇怪地很，古木森森，参天的树木摆出各种虬曲的姿势，时不时吹来阵阵阴风，置身其中给人一种阴郁的压迫感，而且山路狭小难行，方向难辨，众人闷头走了一两个时辰却发现走来走去周围的路没有一点变化，山间的假石头树木障人耳目，走了半天仍在原地踏步。这不由让众人又是心急，又是心慌，急出了一头汗，眼看着灰色的阳光就要在树林子里暗下来，猫头鹰的突兀叫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此阵乃是诸葛孔明传下来的八阵图中的蟠蛇阵，林中的山石树木半个时辰便会移动一次方位，首尾相应、变化万端，可当十万精兵，如果我们无法找到阵眼所在，便会一辈子困在这里。”

林震南不愧为经验丰富老江湖，锐利的双眼很快就发现了症结。

洪定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盟主那么厉害，想必一定知道阵眼在哪里了？”真亏他那么好的兴致，都什么时候了还只想着让林震南当众下不来台。

林震南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却听龙煜冷笑一声，说了一句：“废话真多！管它什么蟠蛇阵蟒蛇阵，把这些劳什子树啊草的全砍光不就结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说自话拔出剑来朝着那些假树假草一通乱砍，走了那么久还没找到徐韶云，他早已烦躁地要命，恨不得当下就把这破玄冥岛夷为平地然后掘地三尺把徐韶云挖出来才好。众人见这少年如此莽撞，都呆住了，只顾着面面相觑，唯有冷玉和夏英杰对视一眼，反应过来，拔剑帮着他一块儿砍，别人看玉面郎君都在做了，也都半信半疑地加入了砍草的队伍。一帮子武林人士哼哧哼哧砍了大半个时辰才把这半个山头上的树和草砍得差不多了，不枉他们砍得汗流浃背，堆了一地的枝枝蔓蔓，砍光那些碍眼的树木之后四周变得光秃秃地，视野都开阔了许多，前面出现一条羊肠小路，龙煜抹了把汗，马不停蹄地跑了过去，众人慢了一拍，也犹豫地跟了上去。

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没多久就走到了一个山谷中，那山谷起先宽广开阔，光线明亮，可越是往里走就越是狭隘难行，山壁间的缝隙逐渐变小，起先可供五人并肩同行的宽度缩减为三人，再是两人，最后变成连仅供一人侧着身体才能通过的地步。幽深狭长的山壁之中既阴暗又潮湿，在里面默默穿行之时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是头顶上像是呜咽一般的风声，眼看着这个压抑的过程进行了一大半，众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然听见山谷里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是从高处传来的，在山谷中不停地回荡着，被风吹到四面八方，听起来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人看，有无数张嘴巴在笑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再天真无邪的笑声听起来也像是魔鬼的笑。

“啊——！！！”

随着第一声惨叫的发出，山谷上方像是下雨一般落下无数飞石，那一块块石头足有药罐子一般大小，自高处落下足以砸得人脑袋开花。漆黑的山壁间回响着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在这连转身都费力的窄小空间中根本施展不开拳脚，警觉性高的人还能勉强抵挡一阵，更多的人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砸得脑浆迸流，一命呜呼。恐惧的气氛在山谷里迅速蔓延，一旦有个人被砸倒，后面的人就被堵住了路，一群人惊慌失措地挤成一堆，踩着尸体往外挤，场面失控，活着的人凭借着直觉往外冲。黑暗像是持续了有一年那么久，这才冲破了无边无际的漆黑牢笼抵达外面的世界，光线忽地重新变为明亮，豁然开朗，顿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到了山谷外面，浓重到令人反胃的血腥气依旧充溢着鼻腔，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扶着岩石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番，所有人的身上、脸上、衣服上都或多或少溅到了鲜血或脑浆，除了少数几人还保持清醒，其余的人表情都变得呆滞不已。山谷外的风景优美如画，清澈的泉水，茂密的鲜花，像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桃花源，与方才山谷里的阴森可怖可说是天差地别，仿佛从十八层阴司回到了天府，可是面对如斯美景，却没有一人高兴地起来。进谷之前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足有百许人，可如今活着从山谷出来的却只剩下了零散的二、三十人，这魔教的玄冥岛如此可怕，谁能料到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命的机关暗道在前头等着呢？

剩余的人在山谷口歇息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心生胆怯想要逃回船上，但又没有重回山谷的勇气，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穿过清泉与百花丛，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果林。不同于一般的果林，这种果树长得十分奇怪，形状像桃子，但又比桃子还要硕大一倍，血红色的果皮，圆润饱满，看上去水灵灵地，鲜嫩欲滴，众人先是爬了半天的山，又经历了方才的惊心动魄生死挣扎，早已是焦渴难耐，看到新鲜水嫩的果实就像是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看见了海市蜃楼，几乎是欢叫着扑了过去，摘下果实就往嘴里塞。

“诸位，这果实的颜色看上去好生诡异，在未得知是否有毒之前还是不要去吃为好。”

说话的人是楚昭然，可是话说出口，却没什么人理睬他，仍旧一窝蜂地抢果实吃，楚昭然正待再说什么，却被他的师父洪定山拦住了，只见洪定山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看看这些人吃后会有什么结果，楚昭然犹豫了一下，没再说话。

除了龙煜忙着找人，没心思吃那玩意儿，林震南和他身边的两个侍从、夏英杰、冷玉也存了一分警觉没有去碰，其余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吃，旁人拉也拉不住。冷玉在果林里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行字——“食得瑶池琼浆果，不枉走趟鬼门关。”

原来此果名叫琼浆果，不仅生得奇特，吃起来更是奇特，咬破那层血红色的表皮，便会流出一大滩血红色的汁液，犹如真的鲜血一般，看上去颇有几分妖异，这汁液闻着有些血腥气，喝起来却甘茹美酒，满嘴酒香，喝下一口的人便会馋虫上脑，咕咚咕咚吃下一个，然后饥渴难耐地抢着吃第二个、第三个……

眼看着那些人吃个没完，龙煜等得不耐烦了，冲他们喊了一声：“喂！你们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可以赶路了！”

总共十多个人，却没有一人听见他的话，只顾埋头苦吃，龙煜怒了，走过去揪起一个人，骂道：“吃吃吃！你要吃到什么时候？”可是下一秒他就怔住了，因为那个人的眼睛已经完全呈呆滞的状态，满嘴鲜红如血的液体，两眼冒绿光，只会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话：“吃……我要吃……”，使劲挣脱开龙煜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然后一头扑到果林里去，一群人像野蛮人一样全无理智地扭打在一起，就为了争抢一个果实。

后来不消一刻钟，那些人就把整片果林里的琼浆果都吃完了，在最后一个琼浆果下肚之后，这些人或是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打饱嗝，或是放浪形骸地发酒疯，或是痴痴笑笑如同呆傻。林震南冷眼看着他们正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些人之时，果林上方飒飒刮过一阵腥风，一声接着一声山动地摇的猛兽吼叫声在周围此起彼伏，众人警铃大作，纷纷拔剑防备，只听那山林间的呼啸声犹如排山倒海一般朝他们压迫而来，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小心猎豹！”

十只体型硕大而凶猛的锦澜花斑猎豹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扑向那群毫无抵抗力的人，咬断他们的喉管，撕扯他们的血肉剖出他们的心肺，引得惨叫连连。林震南他们拔剑应对扑过来的猎豹，奈何这些畜生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肉，闻见血腥气像发了狂似地，发达的肌肉与健硕的体型就连寻常老虎都未必斗得过，他们这些武林中人虽然武功高强，应付起来也颇为吃力，一时间凄厉的叫声，猛兽的嘶吼声，风的呼叫声响彻果林上方的天空，久久没有停歇。

林震南和洪定山到底资历深，各自用剑砍死了两只花豹，夏英杰和楚昭然拼尽力气也杀死两只，龙煜见一只猎豹咬断了一人的脖颈，冲上去用剑刺入豹腹，豹子在地上挣扎了没多久就死了。冷玉的情况最难缠，独自面对三只猎豹的围攻，奋力杀死一只，另一只扑上来袭击他，冷玉一剑划开它的喉管，那豹子惨呼一声倒地抽搐，却被最后一只猎豹趁机绕到他的身后向他袭来。冷玉只觉耳边一阵腥浊之风吹过，不及闪躲，正要被一口咬在颈脖上，忽听豹子发出一声痛楚的嚎叫，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重物倒地声，冷玉转过身，见豹子左前腿中了一刀，扑倒了一人正欲咬下去，冷玉眼明手快一剑直刺下去，将豹身刺了个对穿，花豹哀鸣一声，便没有了声息。

冷玉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沉重的豹尸移开，只见豹身下躺着一个人，纤细瘦小的身形，身上溅满了豹子的血，浑身发抖、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手边掉着一把匕首，看来刚来就是他划伤豹子腿救了自己一命。

冷玉越看那小小的身形觉得熟悉，忽地叫了一声：“小乙？！”

地上的“小血人”动了动，张开那双大大的眼睛，露出标志的碧绿眼眸，那双眸子里不断滚落透明的泪水，混在满面的血水中，凄凄楚楚、我见犹怜。冷玉赶紧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包在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小乙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不住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惹人疼惜，冷玉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最温柔的声线安慰他：

“没事了……别怕……有我在……”

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小乙会出现在这里，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为什么毫无武功的小乙可以突破重重机关毫发无伤的来到这里。此时的他全副心思都只记挂在怀里这个孩子身上，他只要他平平安安地便好，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夏大哥。”

夏英杰愣了一下，因为印象中这是冷玉第一次称呼他为夏大哥。

“冷兄弟，有什么事吗？”

“清瑶……拜托你了。”

夏英杰看了看冷玉，冷玉也看他，两人不用言语，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眼神，夏英杰豪爽地笑道：“交给我，只管放心吧。”，说罢，便提剑往下山的路而去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销声匿迹，留下的除了一地的血水，就只有满地的狼藉。克制不住自己的贪欲的人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腹中之食，这个教训过于讽刺，也太过凄惨，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残缺不全的肢体与白骨，这代表死亡的景象叫人不忍卒睹，余下的人脸上或是麻木，或是疲惫，众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言，在沉默中而来，也在沉默中离开了。

不同寻常的是每回总是走在最前头的龙煜这回却迟迟没有动身，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独自一人在原地驻足了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最后他用剑削下一朵红色的琼浆花，弯腰放在一堆不知名的骸骨旁边，这才转身离开了。

身后，血淋淋的白骨静静地躺着，微风吹动鲜红色的小花，有一种凄怆的美……

第27章

经过一路上龙潭虎穴的重重机关，一行人元气大伤，百来人的队伍只剩下了洪定山、楚昭然、冷玉、小乙、龙煜，还有林震南和他的两名侍从，各怀心思的八人一路无言，在沉默中无声前行，气氛不免有些诡异。幻冥山上多的是瘴气、灵蛇还有毒蝎，不过比起先前那些都已是小巫见大巫，众人留心脚下警觉赶路，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幻冥山山顶，也就是千叶教的总坛所在。没有巍峨气派的重楼高宇，也没有把守严密的哨兵护卫，呈现在众人的是一个阴气森森的窄小石洞，山头上盘桓着重重黑烟，落叶满地，洞口前零星掉落着几根残缺不缺的白骨，唯有洞口上方一块布满枯藤的石匾上依稀可见“千叶教”三字，洞里阴暗幽深，像是一不小心就会飞出一条毒蛇来把人咬上一口。

众人望着这个完全不知底细的诡异洞口，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有龙煜一心救人，见他们踟蹰不前，便皱眉问道：“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

洪定山说道：“你小子急着赶投胎啊？我们又不是像你这样的无名小卒，万一进了这洞有去无回，这损失你担当地起？”

龙煜环顾在场众人脸上的表情，知晓他们个个心有忌惮，没人愿意打头阵。可是都走到这一步了，龙煜早已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别说是个区区鬼洞，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后退，只见他留下一声轻蔑的嗤笑，便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众人被他的胆气所震，但见那阴森可怖的漆黑山洞，到底做不到像他这般心无挂碍。林震南轻拈胡须，面有玩味之色，洪定山和楚昭然抱臂不语，等着看好戏，冷玉向前一步，正待挺身而出，却被小乙猛地拉住了，小乙一脸的担忧，紧张地快要哭出来，恳求他千万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以身犯险。

“盟主，洪某有一个主意，不知盟主是否应允？”洪定山笑得奸诈，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主意。

“洪帮主只管说便是。”林震南倒要听听他能想出什么馊主意来。

“盟主，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个个都是武林中的中流砥柱，性命宝贵，一旦折损任何一个都会给中原武林带来翻天覆地的影响，这幻冥岛如此凶险，万万不可在这最后一关有所闪失。因此我提议可以派我们之中武功最低微的人进去探一圈虚实，等确定里头无碍，我们再进去也无妨，这主意如何？”

平日里在武林中道貌岸然充当掌门与前辈的角色，一到关乎自身利益的关键时候，就暴露了其自私自利的劣根本性，在这个只管保全自身性命为首要任务的时刻，圣人也褪去了最好的伪装。很显然，林震南比洪定山聪明地多，因为他知道将所有的责任转嫁到对方的身上：“洪帮主以为，我们之中何人武功最低微？”

洪定山笑道：“这还用说吗？冷三公子乃是盟主未来的女婿，想必在这种时候女婿为救未来丈人让身边的小厮冒下危险为我们探路的话，也不为过吧？”

察觉到一时间数道像利刺一样的目光射向自己，小乙惊慌不已，害怕地躲在冷玉的背后，两眼含泪，模样无辜。冷玉护住他，神情严肃，态度坚决：“不可以！”

林震南并不言语，洪定山见他如此维护小乙，便凉凉地讽刺道：“冷三公子未免也太激动了，只不过是个小厮而已，让他去探探路又不是去送死，何必如此护短，难不成在你这个未来的盟主女婿心中林丈人连一个小厮都及不上么？……”

他说这话有意讽刺林震南，也有意激怒他，但如果那么容易被激怒也就不是武林盟主了，林震南浑然不理会，只是好声好气地对冷玉说：“三郎，你洪伯父说得有道理，只是进去探探路，若前方无事我们就跟着进去，或有事我们在洞外听到声音就进去救人，不会有危险，既然是你的贴身小厮，想必脑袋一定是聪明绝顶的吧。”在说到‘聪明绝顶’四字的时候，林震南的视线是看着小乙的，眼中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目光，小乙特意朝冷玉身后躲了躲，低下头，隐去自己的面容与表情。

任是林震南亲口劝说，冷玉依旧坚持已见，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不可以！”

因为他不仅仅是我的小厮……

冷玉坚定地说：“我去。”，小乙拉住他的衣袖，眼里满是毅然同往的决心，冷玉心中一动，握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小乙含泪点头。林震南身边其中一名侍从说：“三公子请留步，若是你有什么闪失，清瑶小姐该怎么办呢？”，冷玉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抱歉。”便与小乙一同消失在了山洞里，林震南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眼中锐光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