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与此同时，龙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黑前行了很长一段路，山洞的地形曲曲折折，脚下的路面走起来还算平稳，就是脚下时不时会踩中碎石，龙煜一脚踢开碎石，却久久无法听到那石子落地的声音，由此可以推断他身处的地方绝对不是平平坦坦的实地，而是高度深不可测的万丈悬崖，只要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丧命。龙煜由此长了一个心眼，每次抬步之前便会用脚踢石子，若是听见石子落地声便放心前行，若是没有，便会寻找其他方向的路，借着这种投石问路的方法上上下下七拐八拐拐地他头都要晕了，这才拐到一条约有两肩多宽的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笔直地往前走，走了不知有多久，龙煜伸手摸到前面是墙壁，这才知道自己走到头了。

那是一个很宽敞的空间，龙煜沿着墙壁摸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圆筒形的中央大厅，在圆形墙壁的四个方向分别立着四扇紧闭的石门，怎么使劲推也推不开，龙煜好奇心起，在每扇门上都试着敲了几下。在敲到正南方向的一扇门时龙煜用手在门上轻叩了三下，那门竟“倏——！”地一声霍然开启，同时门两边的两根烛火毫无预兆地点燃，忽明忽灭的幽暗火光之中勉强可以看到门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死。”，配合此情此境，更平添几分阴森鬼气。

龙煜吃了一惊，刚想进门去看看，却听圆形大厅上方传来的铜铃的铃铃作响声，那声音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让人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就在短暂的间隙之中眼前白光一闪，龙煜只来得及看见一条黑影握大刀朝他袭来，下意识地格剑一挡接下一招，可下一秒从另外七个方向又迅速飞来七名一模一样的黑影，龙煜应接不暇，勉强举剑对打了一阵，只来得及挡住正面四名，被背面四名用刀划中了背部，龙煜咬牙，一剑砍落其中一条黑影，可另他惊奇的是剑刃砍下去的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是松散的杂草，那名“黑衣武士”闷声不响地倒地，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黑衣之下的稻草，原来这些黑影并不是活人，而只是法术操纵的稻草人。

此阵乃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四象八卦”阵，太阳、太阴、少阳、少阴等四象按每日不同的时辰落于于生、死、惊、开等四扇石门中，一旦开启“死”门，八卦的坎、离、兑、震、巽、乾、坤、艮等八个方位贴上灵符便会发生作用，其中只有坎、震、离、兑对应的正北、正东、正南、正西四个正方向的放有稻草扎成的假人，其余斜方向的假人乃是障眼法产生的幻象，入阵者只有在一轮中同时破坏那四个假人的真身才能破解此阵，否则四象生八卦，八卦变六十四卦，幻想丛生、无穷无尽。

龙煜方才轻叩正南方石门之时恰赶上太阴落于正南方的离位，无意间开启了死门，他本人又完全不懂这些奇门八卦的玩意儿，凭着一股蛮劲累死累活把稻草的假人砍了一批又一批，却还是有无穷无尽的假人不停飞出，虽然这些假人砍倒起来很容易，但也架不住像蚂蚁似地一拨拨袭来。正当龙煜满头大汗，体力渐渐不支之时，终于被他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当他一剑砍飞一个假人时，稻草扎成的手脚落在燃烧的烛火上竟没有烧着，这个无意间的发现使他摸着了窍门。龙煜灵机一动，右手执剑左手拿蜡烛，在新的一拨假人袭来之时拿蜡烛引冉它们身上的稻草，真的假的一目了然，由此一连砍倒了四个稻草人的真身，可算是把这阵给破了。

头顶上的那盏铜铃终于停止了吵闹，龙煜也累得差点瘫在了地上，圆形的空间忽然一下重归宁静，漆黑的空间里蓦然的寂静使得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更加明显。龙煜看到脚下躺着一名假人，只要一想到这些烂稻草害自己差点累死就火大，一脚踢开了八丈远，随后躺倒在地上好生休息了一阵，待到体力渐渐恢复，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开始挨个研究起其余那三扇门来。他走过去推了推，发现阵法一解除以后其余的门也可以推开了，站在原地考虑了一下要进哪一扇，压根没做多少纠结，龙煜最后果断选择了那扇“惊”门。

他倒要看看这个“惊”究竟能让他“惊”到什么地步。

缓缓地推开门，首先溢出一阵幽香，一个窄窄的通道通向一扇造型精致古朴的木门，看到那扇木门的一瞬间，龙煜愣了一下，心忽然跳得很快，直觉告诉他那扇门里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一样，可能是他渴望的东西……犹豫地迈开脚步，在那阵幽香之中整个人轻飘飘地，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毫无意识地走到门边，毫无意识地推开木门，可就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龙煜是真真正正地被惊到了——

因为他看到了爹娘，他已经死去的爹娘。

第28章

在被送到天绝山上之前，他和爹娘住在京城的旧宅子里，因为年岁太小，他对那间旧宅子的印象很模糊，只依稀记得院子里有棵很大很大的合欢树，蓝天白云下面，娘坐在树下为他缝制衣裳，爹捧着一卷诗书教他诵记，那是记忆只有残存的唯一一幅关于爹娘的画面。

“小宝，怎么又玩得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快去擦擦脸，娘给你做白糖糕吃。”

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景象，一模一样的话语，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之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合欢树下，爹娘正含着笑意冲自己招手。

龙煜眼眶热热地，像一个离家多年受尽风霜的孩子，声音有着轻微的哽咽：“爹……娘……”

徐夫人站在树下，依旧是笑，笑容温婉慈祥，语气之中有些许嗔怪之意：“小宝，你这孩子怎么哭了？莫不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别怕，快到娘这里来。”

那股幽香更浓了，龙煜胸口很沉闷，昏沉沉地，下意识地就要迈开脚步踏进门里，却在踏出去的前一刻顿住了，龙煜摇摇头说：“不，我不过去……”

徐老爷和徐夫人关切地问：“小宝，你这是怎么了？”

龙煜低声道：“爹，娘，我还要去找徐韶云，我不过去。”

徐夫人笑道：“小宝，你这孩子又在开玩笑了，徐韶云就是你，你不就是徐韶云吗？”

龙煜迷惑了，脑子晕乎乎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徐韶云就是我……我就是徐韶云……？”他使劲地回想、再回想，努力想在有限的记忆中挖掘出一点关于徐韶云存在的证明，可是脑袋晕乎乎地，一片空白，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有爹和娘的声音像两张越织越紧密的网，不停地打断他的思绪：

“小宝，根本就没有徐韶云这个人，他就是你，你不用去找他了，快回到爹娘身边吧。”

“是啊，小宝，你看看你脸色都发白了，快到娘这边来。”

“小宝，快过来。”

“小宝。”

小宝……？！

心灵深处有个地方震颤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声音，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耳边，用轻如蚊蚋的声音唤他小宝……一时间，吉光片羽的记忆在心里复苏了，像是黑夜里点亮的一盏明灯，指引着龙煜的语气从迷惘变为坚定，缓缓地，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爹、娘，对不起，徐韶云就是徐韶云，我曾经很恨他，巴不得他快点消失，可是他还是出现了，他既然存在在了我的生命里，就没有那么容易抹去了。现在他有危险，我必须把他找回来，不然我会心里不安，我要去找他了，爹娘，再见。”

徐老爷和徐夫人难以置信地说：“小宝，你在说什么呀？根本就没有什么徐韶云，你快回来吧，我们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一家人……曾几何时，在天绝山上一个个寒冷的夜里，他有多盼望着一家人能够重逢，能够平安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只可惜……龙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浓烈的香气渐渐变淡，刚才因为心情激动没有发觉，可是一从幻觉里清醒过来，他现在再看树下的“爹娘”觉得他们的面容很模糊，他们的脸就像是两个奇怪的模子，只有脸的形状，上面的五官朦朦胧胧地，完全看不清。这是他的错，因为他真的已经记不得爹娘的面容是怎样的了……三岁之前他还太小，十五年的时光早让他忘怀了生身父母的样貌，十五年后他在扬州再见到爹娘的时候他们都已年老，又因为心结始没来得及与他们亲厚，只匆匆相聚了一个月，便天人永隔了……

三年零一个月，他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光仅仅只有三年零一个月，老天爷只给了他三年零一月来记住生身父母的长相，他却连这唯一的机会都没有好好把握。

龙煜明知他们只是自己的幻觉，明知自己应该离开，可他迟迟没有舍得抬起脚步，站在那扇雕花的木门边上，看着门内的那一棵树，那两个人，贪婪地想要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哪怕那两张脸的轮廓上不会出现他熟悉的五官，哪怕再多跟“爹娘”说上一句话，也是生命中最难能可贵的事。

“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徐韶云的，我会用我的性命保护他。我们一家人，会好好地在一起，请你们在九泉之下安心吧……”

说完这句话，龙煜回过身，狠下心，再也不去听爹娘在身后的呼唤，再也不去理会那一声声的小宝，只是机械地不停向前迈动着脚步，不知走出了多远，爹娘的声音渐渐轻了，更轻了，随着那缕幽香的消失，再也听不见。龙煜驻足停留，定定地立在黑色的深处，他忍住没有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回头，爹娘留给他的唯一的影像也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时间静静地流逝，不知过了有多久，久到龙煜以为自己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在那个过去与现在的截点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哥……”

听到这个轻轻的声音，龙煜的身体蓦地一僵，直到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忽然一个影子扑进他的怀里，手脚并同牢牢攀住他，小脑袋在他的胸前拱啊拱，眼泪鼻涕糊地满衣服都是，嗫嚅地叫他：“小宝……”

这个称呼让龙煜一个激灵，霎时反应过来，一把把扒在他身上的徐韶云揪下来，一双刀子似地眼睛盯着他从头看到脚，一会儿掀掀他的衣服，一会儿捏捏他的脸，末了还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拳，徐韶云捂着疼痛的半边脸，眼泪汪汪，委屈地问：“大哥，你打我做什么呀？”

龙煜出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背，说：“看你是真的还是幻觉。”

“那你掐自个儿一下不就行了吗？”

“掐自己比较痛。”

“……”

徐韶云无语凝噎，两人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忽然，徐韶云低声道：“大哥，你哭过了……”

龙煜音调拔高：“胡说！我才没有哭！没有！！！”

徐韶云吃吃地笑着，屁颠颠地凑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脸蛋搁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喃喃地说：“大哥，我好想你，你也想我吗？”

“你这家伙有什么好想的？快放开我，肉麻死了！”

龙煜嘴硬，死不肯承认，可是双手到底是出卖了自己的嘴，担心眼前的这个人，这三天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身上有没有伤口？还经打不？怎么也舍不得把他推开。现在看他能说能笑活蹦乱跳地才放心了点，他为了眼前这个人连原来在心目中最重要的爹娘都可以放弃，如果他敢有什么事，他发起疯来一定会把这个该死的千叶教一锅端了。

徐韶云在自家大哥的怀里开心地笑了，他此时内心又是感动又是高兴，叶闲庭给他的那个迷魂香真好使，不仅让大哥产生幻觉看到爹娘的影像，还借机把大哥心底的真实心意给试探出来了，听到大哥说那句“我会用我的性命保护他”的时候徐韶云躲在后面差点都要叫出声来。说他卑鄙也好，小气也罢，反正他就是在乎大哥，他要大哥心中永远只有他一个人，这世上只有大哥是属于他的，谁都不能抢走，就连爹娘也不行……

“哈哈，果真是兄弟情深啊，连我这个外人看了都眼红地紧。”

正当这两人忘乎所以之际，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主人已经无聊到打了好几个哈欠了。

龙煜警觉心起，一把将徐韶云推到身后，拔出宝剑严阵以待，他这个过分警惕的动作却换来对方噗嗤一笑，同时徐韶云也扯扯他的袖子，轻声说道：“大哥，没关系的，他不是坏人，他是……小叶子。”

小叶子？！龙煜大感疑惑，就在这时响起了两声掌声，随后光线突地变亮，四周的火光都照起来了，龙煜这才看清自己还是在之前那个圆筒形的房间里，地上还遍布着假人的残骸，只是他方才没有注意到房间中央摆有一张白玉雕成的八卦圆台。圆形的表面按方位依次刻着“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方向，里头一圈镶金滚边的青玉环可自由滚动，玉台中央微微凹陷下去一块，里头盛着一种类似于油状的暗红色液体，一枚琥珀制成青玉针直指正南方的“离”位，对应青玉环上的“少阳”之位，也就是他们所处的惊门方向，叶闲庭站在门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龙煜盯着他的脸猛瞧了好一阵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叫小叶子的婢女是你假扮的！”

徐韶云扶额，好像在说：拜托大哥，你反应可以更迟钝一点……叶闲庭耸耸肩，说：“正是本教主，如何？我扮女人扮得挺惟妙惟肖的吧？”

龙煜又将他打量了一阵子，随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技术不错。”

徐韶云差点撞墙，叶闲庭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这真是一个实在的评价。既然你们两兄弟已经到了，那我请的其他贵客想必也到地差不多了，今天那么好的日子，可不能辜负了，不和老朋友切磋切磋，交流一下感情怎么行？”

说罢，叶闲庭打了个响指，其余三门一同打开，一时间所有人都惊诧了，东边的“生”门前站着冷玉和小乙主仆两个，西边的“死”门前站着林震南和他的两名侍从，北边的“开”门站着洪定山与楚昭然师徒，七个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从忽然的光明中反映过来。原来自冷玉和小乙进了山洞之后就久久没有出来，等在洞外的林震南与洪定山等不及了，也分头进了山洞，三队人在漆黑悠长的洞里凭直觉瞎走，走到了三条不同的岔路上，又在这个终点处阴差阳错的会合了。

又是一声响指，石门重新落下，封住去路。叶闲庭看着林震南，笑道：“林盟主别来无恙，一别三日，我们又见面了。”

林震南反应很镇定，只是冷笑了一声：“别说是三日，就是十五年没见，你们千叶教还是魔性不改，杀人不眨眼。”

叶闲庭语带讽刺：“盟主此言差矣，我千叶教虽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比起某些自称武林正道却行苟且之事的衣冠禽兽来说到底是光明正大多了，那些人十五年前为了长生蛊残杀我教教众，十五年后又为了玄冰神铁自愿来此送死，我不过是顺手成全他们罢了，如何能叫魔性不改呢？”

林震南负手而立，冷哼道：“叶闲庭，交出解药和玄冰神铁，可饶你不死。”

叶闲庭眼中神色陡然一亮：“废话少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十五年前的仇，我们今天来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