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二)——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12-15

林婉:“你去告诉亭侍郎,让他不可再接二连三寻由头进宫来了。”

许凌云蓦然一惊。

宫女小声答:“是。”

许凌云左右看看,无人,知道林婉在殿内耳目众多,有大批宫女司监伺候,晨间避开殿内人,带着亲信到花园角落交付话,连信也不敢写一封以防落人把柄。未料千算万算,算不到一墙之隔的外间,竟是有人听了去。

林婉又说:“就算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他的。”

宫女不答,林婉道:“再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罢,七月十五已过,当夜不敢走,这辈子就不用再存半分妄想,林婉祝他一世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子孙满堂。”

林婉叹了口气,吩咐道:“你去吧,若我所料不差,他今天多半还会去御书房,你在明凰殿外的水池边等着。”

宫女应了,内园杳声,许凌云方缓缓站起。

“许大人!”远远有司监叫道。

墙内墙外,林婉与许凌云都是登时色变,许凌云忙打手势示意那人噤声,然而已是太迟,忙疾步绕过太掖池边亭子,喊道:“什么事?清早这么大呼小叫的。”

“太后请许大人去说说话儿。”

许凌云一颗心跳得急促,跟着太监朝养心殿去,林婉脸色煞白,站在角落里喘了片刻,惊疑不定地回殿。

午后,许凌云带着一物从养心殿出来,过御书房时见亭海生与一名宫女在假山后说话,匆匆间只是一瞥,冷不防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上哪去。”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被吓得够呛,听见李效声音,旋即以拳按地,单膝跪礼,答:“刚从养心殿过来。”

李效道:“起来罢。”

李效带着两名侍卫,显正是在御书房议完事,要回延和殿去,许凌云使了个眼色,侍卫自觉退后,剩君臣二人在前头走。

李效道:“鬼鬼祟祟,有何见不得人的事。”

许凌云笑道:“没有。”

李效蓦然转身道:“怀中揣的何物?母后赏你什么了?拿出来看看。”

许凌云先是一怔,继而抬眼端详李效脸色,尴尬取出怀中之物——两尺见方,铺床用的白绢。

李效:“?”

李效想不通,接过白绢掂了掂,问:“先前都说了些什么?”

许凌云吱嚅道:“陛下成婚已有三夜,还未曾……未曾圆房,司监们不敢说,太后问是怎么回事,便让臣来……”

“你……”李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陛下!”许凌云忙追上前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李效越想越气,停下脚步道:“你把多少事情捅给太后了!孤要割了你的舌头!”

“陛下明察,臣一句话没说!”许凌云叫屈道:“陛下仔细想想,这不明摆着的么?”

“你放肆!”李效勃然大怒吼道:“孤的事用你来管?!不知天高地厚!”

许凌云识相噤声,李效道:“太后觉得你和孤亲近?旁的人不敢说,让你来说?还是你狗胆包天,一力承担,打算忠心劝主圆房?嘿,许凌云,你脸皮厚得很呢。”

许凌云单膝跪地挨训,李效又冷冷道:“恃宠生骄,不知好歹说的就是你这种佞臣!孤一句话能抬举你,也能一句话置你于死地!你怎么跪的!给我跪踏实了!”

许凌云低声道:“陛下,鹰奴叩主,从不双膝触地,这是成祖定的规矩。”

李效反而不做声了,龙靴有节奏地踏了踏,左右看看,似在想话来损许凌云,许凌云却端着白绢一递,认真道:“陛下,恕臣不知天高地厚,这事早晚得办的。”

李效:“你……真是反了。”

许凌云眼底现出一分笑意,低声道:“臣不怕死,自古鹰奴便是寻死的活儿,想当初张将军还对成祖说……”

李效语气森寒:“说的什么。”

许凌云:“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效静了,许凌云又道:“成祖婚后,张慕将军尚且敢说:你得圆房,这事早晚得办的。臣冲撞了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一片忠心,愿为陛下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吩咐道:“来人。”

后头侍卫约略听到只言片语,却不知何事,过来听命,李效拂袖道:“把鹰奴关进死牢,明日午时押去问斩,不用知会孤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凌云一眼,冷冷道:“这下合你意了。孤入洞房,你上刑场。来生再会,许凌云。”

说毕转身就走,许凌云则被两名侍卫架着拖走了。

过御花园时,恰逢林婉的亲信宫女与亭海生谈完话过来,许凌云低低吹了声口哨,朝那宫女道:“回去带个话,八月十五匣子里那物再备一份,千万记得了。”

那宫女脸色煞白,目睹许凌云被拖去死牢,忙踉跄朝延和殿去。

许凌云被押进死牢,狱卒取了囚服过来,无人敢动手,生怕喜怒无常的天子一下改变主意了,又得连累死一群人。

许凌云道:“不换了罢,明天又得出去了。”说毕自提了狱卒桌上小酒,拈了个酒杯进牢里自斟自饮。

当夜。

李效像个大马猴,总坐不住,一会起来到花园里站着,一会又回殿踱步。最后在殿内自斟自饮,喝了不少酒。

“出去!”李效醉意一起,斥道。

司监吓了一跳,眼望坐在榻前的林婉,林婉抿着唇,嫩脸绯红。

李效实在是气够了,昨夜本就未睡够,早朝时又被林懿合着言官们劾了一通,林懿扣了秋猎的折子,言官们跪廷不起来,个个引经据典,句句指桑骂槐,把李效批了个狗血淋头。

户部尚书更言明江南旱涝歉收,今年国库空虚,大婚已耗去不少钱,要秋猎,请皇上自己出钱。

李效喝了酒昏昏沉沉,只想掀桌子砸东西,实在不知道这皇帝该怎么当了,成婚不是他甘愿的,秋猎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到头来这婚莫名其妙地成了,钱还得算他头上,反倒是六年未出过宫门,盼了许久的秋猎没预算了。

简直是忍无可忍!

回殿时许凌云又来添堵,这下爽快,明天就把鹰奴问斩,大家都别想去了,养了两百年的海东青也可以放生了。

不,李效的气还平不了。

“来人!”李效醉醺醺道。

司监又战战兢兢地进来了,李效正要开口,林婉忽道:“陛下。”

李效一扬眉,示意林婉有话快说,林婉柔声道:“自古只有盛世贤君,臣子才敢开天子的玩笑,臣妻不知鹰奴犯了何事……”

李效截住话头:“爱妻所言甚是,孤不斩他了,传令将鹰奴带过来。”

李效打算寻件什么物事,亲手抽许凌云一顿,在房内绕了个圈,忽然又没了兴致,叹了口气,坐在床上。

林婉低低道:“陛下,饶了他罢,已是三更了。”说毕轻轻解开李效的衣领。

李效酒意上涌,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事迟早得办,否则没完没了拖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李效活了二十二载,头一次觉得当皇帝真是无聊透顶。

李效草草脱了衣袍上得榻去,不片刻后,面红耳赤,喘着气下来,静静看着地板出神。

“陛下……”林婉低声道。

李效眼中满是悲哀,知道不能迁怒于林婉,回身道:“弄疼你了么。”

林婉摇了摇头,李效随手为她拉好被,正起身时忽然记起一件事,蓦然转头。

“你……林婉。”李效沉声道:“孤不记得你父说过……”

林婉咬着下唇不作声,片刻后把手伸入枕下,那处有枚锐利的铁簪,手指悉悉索索地朝被下摸,预备割破指头,正寻思要如何揪出榻上白绢时,李效却长吁了口气,道:

“罢了。”

林婉难以置信地抬头,见李效起身扯了袍子裹着,胡乱束上腰带,太监上来伺候,李效冷冷道:“都退下,明日再说。”

太监们躬身退了出去,李效心绪烦乱,回头道:“孤出去走走,你歇下罢。”

林婉胆战心惊地躺下,李效又道:“太后那处,孤会亲自去说。”

林婉直至此时方真正松了口气,疲惫得无以复加。

李效推开殿门,迈出园内,门外守着那人蓦然抬头,眉毛微微一弯。

李效:“什么时候来的。”

许凌云:“方才便守着了。”

李效小声道:“都听见了?”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未料许凌云竟是跟得这么紧,深深吸了口气,蹙眉极小声道:“孤还不想与林家翻脸。许、凌、云,你若敢再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

许凌云取出一方折得齐整的染血白绢,手臂上还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伤口已愈合了。

李效静静站着,许凌云看着李效,不说话。

李效接过白绢:“谢了,许爱卿。”

“爱卿?”许凌云嘴角轻轻勾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陛下若无事吩咐,臣便告退,回大牢里蹲着了。”

“站住。”

李效叹了口气道:“陪孤去走走罢。”

二人在太掖池边停下,三更时分,李效道:“你也坐,赐你坐。”

许凌云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君臣并肩坐着,谁也不开口。

坐了很久,李效起身走了,许凌云又发了会呆,独自回房。

人散后,一弦秋月天如水。

26.指间哨

李效的秋猎一如所料地黄了。

翌日李效早早下了朝,面无表情,提笔写字,林婉则裹着一袭金蓝锦袍,倚在李效肩头小声说着什么,显是温言安慰李效,陈衡利弊。

李效漫不经心,也懒得再争,片刻后勉强笑了笑,侧头轻吻林婉的脸,示意不需再多说。

殿外,许凌云刚起,一阵秋风吹起满园木芙蓉花瓣拂过,殿内帝后佳人如璧,许凌云跃下地去。

“许大人。”一老太监过来,手里捧着盘子:“太后赏你的,今日不须去谢赏。”

许凌云揭起红布,上置个小绢包,包着一叠江州的桃片。

赏什么都不及这零嘴儿实在,许凌云眼前一亮,接过桃片便起身谢恩,顺口问道:“什么时候秋猎去?”

那老太监摇头遗憾道:“听说陛下昨日在早朝上发了老大的火,今天大臣们又合上了折子,只怕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闻言垮了下来,敷衍地说:“哦。”

老太监走了,许凌云回房取来书,心想给李效讲故事,不定帝君心情能好些,遂朝门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见林婉小声说着什么,李效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想必也不生气了。

李效抬眼一瞥,恰见许凌云转身朝花园里去,折了枝木芙蓉别在领上,木然对着太掖池发呆。

许凌云摸出那手绢儿,掰了片桃片朝嘴里送,李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吃的什么,给孤也尝尝。”

许凌云忙起身参见,李效在亭边石凳坐下,接过许凌云递来的零嘴:“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笑道:“陛下别放心上,来年再去也一样的。”虽这么说,话中却带着淡淡的失望之意。

李效叹了口气,随口道:“颇不自在,你坐罢。”

许凌云撩起袍襟,骑在亭栏上坐了,笑道:“这蜂蜜桃片是江州特产,陛下吃起来没什么奇怪,却是臣小时吃到大的。”

李效缓缓点头,也吃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打起精神,从袖里摸出书,笑道:“带了。”

李效道:“那夜你先自入睡,孤看到成祖于汀州搬了宅子之处。孤不知为何,竟是身临其境,隐约能想到一些事。”

正说话间许凌云认真地看着李效的眼睛,彼此视线一触,许凌云便翻开书,淡淡道:“那夜张慕去送信,召来的俱是江湖人……”

“不忙。”李效道:“孤且问你一事。你对成祖与张慕,方青余三人如何看?”

许凌云合上书,想了想:“千秋功过,无从评说。”

李效负手起身道:“孤知道你心内有看法,说就是,孤不罪你。”

许凌云笑道:“倒不是怕获罪……”

李效剑眉一挑:“那为何不说?”

许凌云道:“怕陛下笑话我。”

李效斥道:“嬉皮笑脸,吊儿郎当。”

许凌云莞尔道:“扶峰先生说过,成祖是一个厉害的皇帝。”

李效眼望太掖池秋色,缓缓道:“怎么样做,才算是厉害的皇帝?”

许凌云笑答道:“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成祖无疑将这事做得十分到位。他对臣子时亲时疏,时而亲近方青余,时而亲近张慕,于这两名支撑他所有事业的重臣之间来回游走,真正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他对外人城府颇深,对方青余与张慕又直率得令他们死心塌地。成祖惯于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不得罪孙家,又令孙岩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成祖复位之前,从不与孙岩翻脸,也不计较孙家的怠慢,直到登基即位的数年后,成祖寻了个由头血洗孙族,不顾张慕与孙岩的交情,抄了孙岩的家,自此西川四百年大族衰落。”

李效道:“这段史,孤也听扶峰先生说过,当年望族分倨十六州,尾大不掉,并不利于我大虞一统。成祖铲却各地望族,看似是诛戮功臣,实则是奠定了我大虞的百年基业,否则你看前朝宦官乱政,国力空虚,若各地望族还在,现已不是大虞了。倒也不全是私怨。”

许凌云缓缓点头,笑道:“虚虚实实,心思令人无从捉摸,当此人的手下,不定累得很呐。”

李效复又坐了下来,缓缓道:“孤倒是觉得方青余心思更难测些。”

许凌云道:“先生说,方青余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好男人,不是忠臣,却是好臣。”

李效不禁笑了起来,许凌云道:“臣以为,要肝脑涂地的忠,为臣之人,就不可拉帮成派,结党营私,像死谏,联名上书,忧国忧民,这等事是决计行不得的。否则你为天下人请愿,岂不就等同于把天子放在了敌对面?这么一来,功劳全是大臣揽了,反倒是帝君当了坏人,一次两次还好说,长此以往,哪个皇帝不生气?”

“那是自然。”李效淡淡道:“然而两相权衡,社稷为重,君为轻,都道帝心难测,实则是人心难测,臣子们的心思,更无从判断。”

许凌云莞尔:“还是得看他的出发点,若是为护着龙椅上的那人而直面死谏,所言所行俱为他江山稳固,名传千载,帝君心中哪会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一时三刻想不通透,总会明白的地方,知道臣子是为了自己好。但臣子若为了博个清名,身替万民请愿,虽说最终办的事也是一样,对于皇帝,却又是大忌讳了。真正的忠臣,从不惧当小人。”

李效缓缓点头,自己便是深受朝中重臣结党之苦,林党势大,隐有压制唐家派系的派头,这是在太后还在垂帘听政时,恐怕唐家武将派系坐大时不得已采取的措施。然而李效登基后,这点未曾收尾的隐患却是逐渐浮出水面,乃至朝中林懿占去了半壁江山,虽还未到“难制”的地步,却也令李效也十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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