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林懿俱是用的苍生百姓的名头,李效每每批了新政,折子,最后功劳都是林懿揽了去,一如秋猎之事,国库空虚,林懿集结言官力谏,逼得李效当廷收回成命,最后李效既唱了黑脸,又成全了林懿的名声,真正是两头不讨好,成了昏君。
许凌云道:“不结党的臣子才是好臣,一不令天子头疼,二显得孤立无援;方青余很聪明,他陪同成祖发家时,当面收了孙岩的贿赂,转头就把人卖了,也从不交友,孤立无援,直至重返京城之前,唯一依靠的,仅成祖一人。”
李效缓缓点头,许凌云道:“这样一来,成祖知道方青余能倚仗的只有他,便从不疑他,试想一个男人,能把全家都给卖了,将自己置于这么个的境地,此生眼中就只有成祖一个,成祖还有什么理由杀他,责他?”
“然而后头进了京,成祖登基后,方青余又变了副面孔,大肆修缮宅邸,仗势欺压良民,纵容家丁打死百姓,收贿卖官,倨傲跋扈,上朝时拦着六部尚书的马车,自己大摇大摆先过,一言不合,能把大学士揪到午门外动手揍人,名声臭得实在是……”
李效笑道:“惨不忍闻。”
许凌云乐道:“满朝言官,文臣合起来弹劾他一个,六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连同僚三年的唐鸿也受不了他,莫说我大虞,纵观千年史书,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李效:“成祖为何还护着他?”
许凌云:“因为没人喜欢他,方青余仍是孤立无援,能倚仗的只有成祖。满朝文武无人与他交好,个个恨不得他早点滚蛋,自也结不成党。成祖要杀他,不可能有人为他求情,所以成祖反而不杀他了。臣以为,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
李效:“他比张慕聪明。”
许凌云叹了口气:“张慕是活得最累的那个。”
李效:“你觉得张慕其人如何?”
许凌云淡淡一笑:“臣以为,张慕在这些人中,显得最不寻常;或者说,大家都不是寻常人,只有他最寻常。张慕心思犹如赤子,无论成祖如何待他,他都未存过半分疑问;他对友人讲义气,对成祖一片赤诚,两相冲突时,一切都得给成祖让路……”
“他活的都快没有了自己。”许凌云低声道:“但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当成祖斟好两杯酒,言明喝下醉生梦死,来世还在一起的那刻……陛下,再说下去便天黑了。”
李效:“说故事罢,孤与你一番话,忽然就想清楚了不少事。”
许凌云翻开一页书,眼中蕴着泪。
“且话说那天成祖在花园内寻到张慕……”
且话说那日李庆成到了花园内,张慕仍在面壁,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庆成忽道:“你的手下来了。”
张慕:“你去吩咐,我的就是你的。”
李庆成:“不见鹰主,怎会听我吩咐?走,快走!”
李庆成在身后推,张慕纹丝不动,李庆成以肩膀又扛又抵,张慕终于站不住了,迈开一步,李庆成便跘了个趔趄,张慕忙转身拉着李庆成的手,与他转出正厅去。
张慕现身那一刻,厅内江湖人俱是耸动。
“鹰主!”有人便起身喝道。
李庆成经过众人身前,挨个躬身搀扶:“都起来,慕哥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张慕忽然开口道:“他是我主子,都听他的。”
李庆成不悦蹙眉,厅中鸦雀无声。最后还是先前开口那妇人会心一笑,上前道:“鹰主好些年不见,可清减多了这是……”
众江湖人又围在张慕身边,拉着他的手,个个唏嘘不胜,老妪两行热泪,拄着拐过来,颤巍巍道:“怎就破相了呢?”
是时厅外那院中,又有不少人踮着脚,朝内里张望,议论纷纷,极是嘈杂。
张慕沉默点头,老妪心痛地摸了摸他的侧脸,长叹一声:“鹰主,当年是被火烧的?”
张慕摆手不答,梁老大道:“鹰主从小也不爱说话,散了散了,且听李公子吩咐罢。”
李庆成脸色这才好看些,朝众人说:“我要情报,至于酬劳呢……各位都是哪儿的人?”
来者俱是乌合之众,开口时参差不一,梁老大代诸人答道:“咱们家兄弟,都是当年鹰羽山庄的人,受老庄主恩惠,如今少主还在,怎能开口索酬?”
李庆成莞尔道:“众位兄弟在汀城办事,吃的喝的,总得花用,就一点银钱,各位若不嫌弃,还请先收了,咱们再谈详细的事……唐鸿!”
唐鸿会意,入内取了白银出来,李庆成亲自以盘捧着,在厅内过了一圈,众人或多或少都取了些,富的贫的,贪的悭的,各取所需。
李庆成把盘交予唐鸿,让他出门外散银子,方一抖袍襟再坐下,笑道:“我与鹰哥自小相识,我俩都是一般的家道中落,如今托庇汀城孙家,心里总不是滋味,想寻个时机,做一番事业。现初来乍到,对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探听清楚城中消息。”
“此事说来简单,大家不需动手,只是动动耳朵的事儿,说难也难,毕竟和孙家,汀州官府都有点牵扯,不知各位哥哥能否帮咱们这个忙,若实在麻烦,倒也无妨,便当朋友一场……”
梁老大道:“这是什么话!打听消息简单,包在咱身上!贤弟想知道些什么?”
一书生附和道:“众家兄弟有的家在汀城,有的则常驻葭城,西川两地,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不比咱们更熟了。”
李庆成如释重负,欣然道:“一时三刻也记不得许多,我有一名随从姓方,正在院里等着,不如由他来说?”
方青余与唐鸿得令,带了众人出外,李庆成才真正松了口气,知道接下来的事有方青余安排,不用他再操心,便开始寻思这股人该如何用的事。
李庆成手持一枝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心不在焉,方青余与唐鸿都在外头,唯张慕一人在厅内静静站着。
自鹰羽庄下众江湖人离去后,张慕便看着李庆成出神。
李庆成心知张慕在看他,也不抬头,随手涂鸦。
画着画着,李庆成笔锋一停,张慕马上移开视线。
“我是你主子?”李庆成在一片安静中开口道:“谁是谁主子呢,别给我脸色看就谢天谢地了。”
张慕道:“我……慕哥是想让你高兴,怕他们不把你当……唉。”
李庆成忽就明白了,心里有股暖意,片刻后道:“过来坐吧,海东青呢?”
张慕走到案前,低头看着李庆成,开口道:“是慕哥不好。”
李庆成把笔一放,朝张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慕哥,咱俩相依为命,别再跟我提孙岩他妹了,就这么着,成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多了没的心里添堵。”
张慕抬起手,李庆成却揽着他的腰,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抬头时看着张慕侧脸的烫痕,张慕微有点不自在,李庆成让他别过脸来,低声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又忘了么。”
张慕:“没忘。”继而两指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外院一阵呼啦啦声响,海东青扑打翅膀飞了进来。
“这么神?”李庆成又高兴起来:“怎么吹的?一吹就能唤来?再试试?”
张慕眼神恢复了暖意,侧过头,口衔自己手指再一吹,海东青扑腾起来,飞到架上。
“时日不长,只听得懂‘来’,‘去’。”张慕道:“昨日刚教会的。”
李庆成起身道:“等等等,怎么吹的?也教教我。”说毕抓过张慕的大手,衔着他的食中二指吹气。
张慕手指头被李庆成含着,刹那脸红到脖子根,又不敢动。
李庆成吹了几下,噗噗地不成调,意识到自己也有手指,又试了试,吹不出来,蹙眉道:“这也有讲究?”
张慕不自在地拔出手指,凝视李庆成,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屈下李庆成三指,将他的食中二指凑到自己唇边,衔住,略一运气,响声起,海东青又飞了过来。
李庆成咽了下唾沫,只觉指腹与张慕的嘴唇相触,柔软,温暖近乎滚烫,令他心底有阵隐约的灼热冲动在萌生。
方青余从外头进来,李庆成马上抽回手指,顺手在张慕唇上抹过,拢袖道:“都分派完了?”
“分派完了。”方青余冷冷道,带着敌意打量张慕。
张慕眼中带着欣然之色起身,站到一旁,一手握着雏鹰,张慕手大,雏鹰虽已长了不少个头,仍不及张慕手掌大小。
方青余道:“我订立了新的联络方式,梁老大派事儿下去,回报则彼此互不相干,得了消息都会来朝我与唐鸿汇报。府内二十人分四队,每天出外接头,最迟三天后,情报都能汇总。”
“辛苦你了。”李庆成懒懒道:“这回赏你点什么?”
方青余不答,眼角余光瞥向张慕手中的海东青,随口问道:“还未熬鹰?”
张慕淡淡道:“自幼豢大的鹰不需死熬,它在最困苦之时,得了殿下一点吃食,已抱有忠心,此生绝不会叛,只需再训数月就可成鹰。”
方青余一哂置之,李庆成却道:“怎么训?”
那日起横竖无事,李庆成便看着张慕训鹰,方青余则与唐鸿游走汀城,前去与内应接头。
张慕将雏鹰的眼用一块黑布小心地蒙了起来,让它站在一根木杆上,鹰爪用一根链子系着,拴在木杆一端。
李庆成听过些许饲鹰之道,忍不住说:“别太狠了,我怕它恨我。”
张慕说:“它在饿了十来天之后,第一口吃的是你喂的,这辈子也不会恨你的。”
李庆成忽地生出个念头,揶揄道:“下辈子呢?”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道:“下辈子难说。”
李庆成笑了起来,张慕的脸有点红,李庆成道:“你这么说话就挺好,多说说话,别总像根木头杵着。”
张慕又不吭声了,李庆成道:“说话。”
张慕摇头,李庆成不悦蹙眉,张慕忙解释道:“你说,让它多听你的声音。”
李庆成想了想,对一只鹰该说什么呢?
“儿子呐,来日我给你修个金鹰厩,玉食槽……”李庆成道。
张慕道:“它不要这些。”
李庆成一想也是,海东青喉头咕咕地响,张慕把它放在木杆上,忽然一手猛摇,海东青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李庆成吓了一跳,正要冲上前去接,雏鹰又展开翅膀,拖着铁链飞起,绕了个圈飞回木杆上。
张慕解释道:“让它学着在手臂上停稳。”
李庆成点了点头,又道:“儿子,听得出老子的声音不?”
张慕忽然又晃动木杆,雏鹰担惊受怕地站稳,几次反复,最后张慕无论用多大的力度,都不能把它晃下来了。
“好鹰。”张慕道:“这就站稳了。”
李庆成又坐了一会,张慕依旧重复那几个动作,李庆成坐得无聊,出去走了一圈,回厅内看书,张慕也不叫他,直至傍晚时张慕才吩咐士兵端了桶热水,给海东青洗澡。
李庆成站在漆黑的鹰房外,发现纸窗上带着个破洞,遂凑到破洞前朝内张望,见张慕不在了,海东青湿淋淋地蹲在架子上。
张慕呢?李庆成左右看看,推门而入,抬头道:“儿子怎么了?病了?”说话间耳畔一块石子劲风轻响掠过,打在鹰架上,木杆一荡,海东青又头朝下栽了下来。
海东青湿淋淋地在地上四处扑,最后勉强飞回架上。
李庆成走出花园,见张慕坐在池边,单脚踏着一块岩石,躬身在用小刀削一根竹管。
李庆成道:“今日还没喂过?”
张慕把竹管收起,随手扣了枚石子一弹,嗖然风响,穿过窗户上的破洞打在木杆上,海东青摔了下来,一个踉跄,再飞上去停稳。
张慕道:“从现在起,三天不能喂它。”
李庆成道:“会饿死的!”
张慕摇了摇头,躬身拾起脚边一个小碗,旁置浅碟,碟上装着沙粉,碗里则是浓茶。
李庆成好奇地拈起碟上的沙粉,发现是盐混着细沙,张慕把盐沙混在茶里摇了摇,入内抓着雏鹰的两翼提着,捏开它的喙。
李庆成道:“轻……轻点。”
张慕道:“灌下去。”
海东青被蒙着眼,不住挣扎,喉头发出求饶的咕咕声,李庆成连话也不敢说了,心道这么个折腾法,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多半以后会恨死自己。
张慕把鹰喙捏得大开,催促道:“别怕,下手。”
李庆成战战兢兢,把碗沿抵在喙边上,把一碗浓浓的盐茶与沙砾都灌进了海东青口中。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把鹰放好,说:“你不怕匈奴人恨你,还怕一只鹰恨你。”
27.熬鹰架
海东青委顿不堪,被灌下那碗洗胃茶后彻底蔫了,无精打采地蹲着,当晚张慕又唤了两名兵士值夜,一到雏鹰不动时便摇晃木杆,不令它睡着。
海东青并无进食,当天开始腹泻,木杆上一片淋漓,晚间休息时李庆成耳内远远还传来翅膀扑打声。
“这会把咱们儿子熬死的罢。”李庆成在内榻道。
张慕在外间淡淡道:“不会。”
李庆成闭上眼,一夜间脑子里尽是可怜的海东青挣扎,扑扇翅膀的声音。
翌日起来,李庆成也不敢去看了,直至三天后,张慕把皮包骨头的海东青带出院内,吩咐人端来木桶热水,给它洗澡时,李庆成方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张慕一边洗,又一边自言自语,像是在对海东青说话,那表情十分专注。
李庆成走出几步,张慕马上不吭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的什么?”李庆成笑道。
张慕不答,把海东青洗干净,雏鹰直似一只瘦鸡,张慕以棉布抹去它羽毛上的水时,整只雏鹰疯狂挣扎,羽毛竟是微微张开,仿佛带着仇恨的杀气。
张慕道:“能吃了,喂罢。”说着拖过脚边一个匣子,匣内装着几根指头大的瘦肉条。
雏鹰不耐烦地避让,李庆成道:“它在恨你。”
张慕道:“没关系,你来喂,朝他说说话。”
李庆成接过鹰食,凑到蒙着双眼的雏鹰喙边,低声道:“儿子,给你吃的。”
说着把肉喂过去,雏鹰一身戾气,两下叼走肉条,愤怒地在李庆成手上猛一啄!
李庆成痛彻心扉,下意识地抬手,张慕色变抓开雏鹰道:“别……别打它,这时间打不得,我看看!”
雏鹰冷不防喉头被张慕手指一收,脖子险些被捏断,临死挣扎时翅膀狂扑,双爪乱挠,李庆成道:“不不……不碍事,松手!你要把它捏死了!”
张慕松开手,抓着李庆成的手指检视,见他手指已出血,忙撕下袍襟上药包扎,雏鹰摔在地上,困苦不堪地痉挛。
李庆成道:“它没事罢?”
张慕懊悔地抓起雏鹰,见它还活着,吁了口气。
“别生气,来。”李庆成换了只手继续喂,雏鹰这次不再攻击李庆成,把肉食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