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二——沙与泡沫

“你做的很好啊，兰君。我要是醒着，一定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你就别再难过了，顶多以后麻烦你多帮我剥几次柳丁好了。”一千攥紧左手，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柳兰君，似乎真的不在乎自己失去了右手的这个事实。

柳兰君怔忡地回视他，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了原泉。

他错了。一千其实远比他估计的要坚强，就和原泉一样，他们都是永远不肯接受失败的人……

见柳兰君开始默默出神，目光也变得温柔而悲凉，一千知道他正在想什么。记不清是第几次了，他又妒忌起了那个人，那个始终占据着柳兰君整个心房的男人。

“兰君，我想吃柳丁。”他眼巴巴地望着柳兰君那双线条分明的眼睛，小声请求。

“……嗯？柳丁？”柳兰君回过神，脸上显出几分不安，“我，我只顾着想事情，忘记这个了。小千，你等着，我这就去买。”

“不用，不用！你下次再带给我也行。现在，你陪我说说话吧，我不想自己待在这里。”一千连忙扯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目光中流露出哀求。

摸了摸他的脑袋，柳兰君无奈答应：“好，我陪着你，不走。”

外面走廊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接着孟婆就一身白纱长裙走进了观察室，手里还拎只包装精美的纸盒。在她身后尾随着一大群惊喜交加的鬼魂，其中最激动的是些男医生。

“孟姐！”一千惊讶地喊道，在床上半坐起身体。

柳兰君扶住他，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因为动手术，一千现在全身上下只穿着条肥大的病员短裤，那条紧身的马裤早被护士剪开丢掉了。

孟婆满面春风地走到病床前，只匆匆扫了一千的右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仿佛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一千，感觉怎么样了？”她笑眯眯地打量一千，仍拎着那个小包。

“挺好的。我刚和兰君说，等出院了就去吃大闸蟹。从我到这儿，他一直没离开过医院，够哥们吧？”一千得意地摆了摆脑袋。

“嗯，千一辛苦了。”孟婆马上表扬柳兰君一句，美丽的脸上很是欣慰。

柳兰君点头还礼，对她此刻的表现微觉诧异。

“孟姐，你拿的什么好东西？是给我的吗？”一千好奇地看着那个纸盒。

“当然了！听说你受伤住院，我紧赶着做了块提拉米苏来送给你。喏，就是这个，快接着吧。”孟婆将纸盒往前递了递

。

“我来。”柳兰君伸手去接，却落了个空。

“让他自己拿。”孟婆笑着瞟他一眼，眼神中似大有深意。

看看孟婆，再瞅瞅柳兰君，一千犹豫着抬起左手。

“不对，用右手。”孟婆再次让了让。

柳兰君微微皱眉，本想要解释，但在注意到孟婆脸上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就住了口，转而去看一千。一千更加困惑，迟疑地举起右臂。

孟婆紧紧盯住那团绷带，一千也望向自己的断手，柳兰君的目光也不自觉地移到了那上面。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支断手碰上了粉色的纸盒。

这时，奇迹发生了：绷带的活结忽然动了一下，随后慢慢自动打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牵着一般，一圈圈绷带轻盈地围绕着一千的胳膊松脱飘飞，在半空中舞出一个又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

当那些绷带最终停止飞舞，全部从断手处脱落，并在一千右臂上缠绕出一个漂亮的大花结时，他们都看到有一只完整的右手出现在了胳膊未端！那只新手皮肤光滑，指节清晰，与胳膊联接得浑然天成。

这就是一千刚刚失去的那只手，几乎和未受伤前一模一样。

第四十三章：米苏诱鬼

“呼！终于成功了。”孟婆伸手拍拍胸口，将纸盒搁进惊喜得不知所措的一千手里，“我还以为不会成功，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一千，恭喜你找回了自己的手！”

柳兰君移开盒子，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一千那只新手仔细端详，完全不能相信它真的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千快活地活动着那只手的关节，感觉它和从前一样灵活，就仿佛从未离开过自己般。

看够了，他才喜滋滋地仰脸问：“孟姐，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个提什么的东西和我的手到底有什么关系？”

“是提拉米苏蛋糕，一千。”孟婆温柔地提醒他，随即将戴着白丝手套的双手合在胸前，眼中流露出憧憬，“提拉米苏就是‘带我走’的意思。”

“‘带我走’？”一千重复一遍，仍是感到摸不着头脑，“那又怎么了？我的手……”

孟婆摇头，微责备地看着他，“你们这些男孩子真是让人头疼，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用彼岸花加面粉、可可粉、牛脂、鸡蛋、砂糖、杏仁、核桃、葡萄干、栗子粉、碎花生、开心果……”

她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一千却越听嘴巴张得越大，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将这么多杂料混在一起做那个古怪的什么“提拉米苏”，而且还是弄不明白这些和他的断手究竟有什么关系。

柳兰君也忍不住上下打量孟婆，希望她说到最后能绕回到一千提的那个问题上去。

“……最后，再加上新鲜的草莓就大功告成了！我知道你喜欢吃草莓，所以特别多放了好些。”

结束长达五分钟的蛋糕制作讲座，孟婆喘了口气，含笑理了理白纱长裙。

“我，是喜欢草莓。可，这到底……”一千结结巴巴地接话，完全被她的讲解给弄糊涂了。

“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孟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转头轮流观察他们，见两只鬼果真是不懂，她这才无奈地叹气，“这么多一千喜欢吃的美味聚在一起，再加上彼岸花思念的功效，还有提拉米苏‘带我走’的喻意，最后我又运用了一点点法力，那只溜号的手当然要回来啦！食乃人之大欲，遇上美食时人们常说的‘食指大动’其实就是神经系统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利用这个原理，可以……”

已经没有鬼魂再听她的解释，柳兰君拆开纸盒取出里面的餐具，将蛋糕切成小块，用小叉子叉了送进口水直流的一千嘴里。

“好吃！兰君，你也吃，草莓真的很甜呐！”他含糊地称赞，眼睛眯成两条黑绒线。

柳兰君笑着摇头，心情异常放松。

一千的手又回来了，不管是不是因为孟婆解释的那个所谓“食骗”，关键是小鬼终于真正快乐起来了。之前一千虽然没有将伤心表现出来，但又怎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恍惚意识到才认识一个月，自己就已经对小鬼了解至深了。这是他之前从未经历过的，除了对……原泉。

不过，一千和原泉真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都是乐天派，喜欢各种运动，从来看不懂别人的拒绝，或是看懂了也故意装作没看懂，只为能靠近想要靠近的人……

可是，他们又存在着许多不同。原泉从不轻易流泪，一千却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哭过；原泉生长在国外，中文造诣却仍旧很高，能写当时最新潮的自由体诗。一千则是个文盲；原泉的人缘非常好，几乎和所有同事都能谈得来。一千却闹得四邻不宁，和者了了；原泉从不说脏话，一千却时暴粗口；原泉长相英俊见者心动，一千却相貌平平……

最重要的不同之处是，原泉爱他。而一千，只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原泉，原泉，原泉……

柳兰君的心中渐渐充满惆怅，因为里面到处都是原泉的影子。

他也爱原泉，可是等待了这么久，依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一天天的失望，一天天的忧伤，一天天的忏悔，却换不回原泉的一个小小微笑。

“提拉米苏”——带我走。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做一只这种神奇的蛋糕，然后捧在手心里用灵魂祈祷：

小原，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带我走？

我不想留在没有你的任何地方，我渴望去往任何有你的地方。

呼吸也好，窒息也罢，只要有你，上穷碧落下入黄泉都一样。

提拉米苏……

小原，带我走。

思念是种毒，当我们浸在其中时才会发现，死去的唯有我们自己，而思念仍在原处寂寞。

窗外的光线逐渐黯淡，医院探视时间早已过了，一千却趴在枕上毫无睡意。

方才柳兰君的突然失态，让他直到现在都有些耿耿于怀。另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能弄明白的情绪刚刚从他心里萌芽，让他感到很烦恼。这种情绪在近段时间似乎经常出现，但一直被他忽略着，此时没什么事可做，倒是意外地意识到了。但是……

他挪了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转而开始考虑自己睡不着这件事情。因为比起那个一团浑沌的情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更容易搞清楚。

好吧，很可能是因为白天手术时睡得太多，或者是后背的伤口一直在疼，从而导致他睡不着的。再不然，就是那个五殿球员的牙齿在奇怪地打战，弄得满病室都是刺耳的“嗒嗒”声，闹得他不能静心入睡。

“我说，你干嘛呢？磕了半天牙就不嫌烦呀？”

趴着实在无聊，又被心里装的那件烦心事困忧，一千不耐烦地开口训斥那个球员。

“……我，我从小怕鬼……”

那名球员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单下传出，模糊得几乎听不清楚，牙齿的磕击声倒是似乎又增长了好几个分贝。

“……”对这个回答，一千感到很无语，皱眉忍了忍，却没能忍住，小声提醒他，“你就是鬼，还怕什么鬼？”

磕牙声停止了，对面病床的被单轻轻响了几下，然后就在一千感觉耳根终于清静的当口，那个令他冒火的磕击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的动静还要大。

“可，可是有游魂，它们很可怕。”那名球员战战兢兢地解释一句，声音依然发旧，大概又缩回了被单。

一千彻底无语了，闷闷地趴回枕上，顺手摸起把孟婆带来的小叉子开始捅那些正拼命想爬上床的游魂做消遣。

从严格意义上讲，游魂并不是鬼，但它们也有自己的意识和思维，虽然通常都很简单。

据说，游魂是由鬼魂们的怨念衍化而成的。鬼魂去投生或是不幸死亡后，他们的怨念却不会一同消失，而是继续留在阴间成为了游魂。

游魂没有固定的形体，只是一团随时变化的黑色雾气。在它们当中，只有个别具有较强大的能量，能够延伸出一些触手。当这些有触手的游魂遇到合适的鬼魂时，它们就会紧紧攀附上去并成为对方的影子，同时将自身怨念植入新的宿主大脑中，让他产生与前一个宿主相同的悲观情绪。

越是不愉快的鬼魂对游魂的吸引力就越大，所以它们最喜欢在医院、监狱这些容易产生负面情绪的地方逗留，欢乐的场所从来都见不到它们的影子。

假如想要了解某只鬼魂是否快乐，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看他的影子。只有一个影子，代表情绪正常。如果多过三个，就表明他极不快乐。

游魂过多，势必会影响到鬼魂的整体情绪，因此必须定期清除。据说，关圣每隔一百年就会派遣一名清扫大神巡视一次阴间，其主要任务就是将这些不利保持阴间和谐的游魂统统捉进一个大皮口袋里，然后倒进嗔海，也有说是忘川的。

不过，一千来阴间的时间太短，还没见过那位神秘的清扫神。他只听说该神的身材非常高大，半只脚掌就能把“鲜花”广场踩个严严实实。

因此，对能在病房里见到这些黑乎乎的团子，一千半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怪有趣的。

在他看来，游魂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它们烟雾般的身体在黯淡的光线里只是若有若无，不仔细看都有可能被忽略掉。它们有的在病房里飘移，有的则对床上躺的病员很好奇，还有的干脆在各个病房间流窜，试图找到可靠的宿主。

这些想爬上病床的游魂个头都很小，只有一千手掌那么大，而且也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往往不是飘过了目标，就是一头撞在玻璃上。所以，它们只好先落在地面上，再抓住床柱和下垂的床单一点点往上爬。雪白的床单在昏暗中仍要亮些，上面那些缓慢蠕动的游魂看上去只像是一团团淡淡的墨迹。

一叉子叉中一只爬上床栏的游魂，它立刻无声地跌回地板，停顿片刻后才又默默抓住床腿开始执着地往上爬。

玩了半天，一千觉得没意思了，丢掉叉子转而去观察窗外。

银色巨钟的光线极其黯淡，黑褐色的天空照例没有任何新鲜的目标出现，而后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他不由打个哈欠，用手拍拍枕头，准备再次邀请睡神。

窗外的光线忽然更暗了些，一个鬼影凭空出现在病房里。他不紧不慢地伸手一指五殿球员，于是那个令一千不胜其烦的磕牙声立刻消失了，就连爬满一床的游魂也悄悄溜走了。

一千警惕地爬起身，模糊见那只鬼魂的身影很是熟悉，再用鼻子嗅嗅，就闻到了一股冷冷的男用香水气味。

“老大？！”

“嗯，是我。乖乖卧下，不要像猪一样趴着。”

叶欢嘲讽的笑声在病房里响起，他还顺手揉了揉一千的头发。

一千摆了下头，高兴地问：“老大，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芭芭拉呢？酒吧怎么办？”

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他仍坚持看着叶欢的脸，兴奋得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我讨厌人多。新来的那两个侍应可比你要称职得多，让他们暂时顶一顶没关系。芭芭拉？它和雨前等在外面呢，我可不想吵醒整栋楼的鬼。”

漫声回答着他一连串的问题，叶欢坐在了床沿上，然后变戏法般取出几只新鲜的柳丁，一股清香顿时弥漫在了室内。

“要不要我剥给你吃？”

他探身将柳丁搁在枕边低声问，脸距离一千的非常之近，以致两只鬼魂的嘴唇都差点碰在了一起。

“不用，我自己能行。谢谢老大！我醒来后就一直想吃这个，没想到还是你带来了。”一千摸起个柳丁几下剥掉外皮，然后整个塞进嘴里，吃得汁水直迸。

有好长一段时间，叶欢都没有再出声，直到一千快要感到纳闷时，他才轻声问：“你的手……”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嘲讽，唯余不可置信，嗓音则轻得似一片羽毛落在了平静的水面上。

“全好了！是孟姐帮我治好的。”一千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晃动的手被猛地抓住了，叶欢抚摸着那只手，似在确认它的真实性。他的手很瘦，指骨坚韧细长，可是抚摸的动作却很小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

完全不习惯叶欢此时的这个举动，一千想抽回手，但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了。他只得作罢，全当是护士在替自己检查。

从指尖到手腕没有一处遗漏地摸索个遍，叶欢这才放开他的手，低声说：“孟神，是个好女人。”

“是啊，她心肠很好。”

一千甩了甩被捏麻的手，继续剥柳丁来吃，心里稍微感觉有点奇怪。

今天叶老大说话的语速很慢，而且每两句中间都要停顿上好半天，这和他平常说话的方式有很大不同……

但是，柳丁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吃，而且甜得很。他边琢磨，边又吞下了一大口果肉。

“小千，你有没有想过，退出球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