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阵,叶欢才开口问他,嗓音仍旧压得很低。
嘴里含着柳丁,一千含糊地反问:“你们怎么都问这个问题?我现在还,呃,不想退。真甜!”
“你们……小柳也问过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孟姐帮我治好手,他就一本正经地问我要不要退队,还说马球太危险,不适合我玩。”咽下嘴里的水果,一千比较清楚地解释。
叶欢再一次沉默了。黑暗里,他坐在床沿的侧影很漂亮,但也很冷漠。一千停止吃柳丁,纳闷地打量着他。
“那是因为,我们都很关心你。”叶欢淡漠地回答,从语气里很难让人找出“关心”这个字眼。
“我知道,兰君为我的伤,都哭了。”
一千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心有余悸地说了件令自己震动不已的事实。回想起柳兰君的眼泪,他心里那份怪异的情绪就又冒了出来。
“小柳……哭了?”叶欢反问,似乎对此很感惊讶。
“我当时,”一千心事重重地点头,然后想起对方可能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便又解释,“他流了很多眼泪,可是……”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才最恰当。
“怎么?”叶欢伸手揪了一下他搭在脖子上的乱发,动作似安慰又似鼓励。
“我可能变坏了,老大。”一千和叶欢挨得近近地坐好,仰头注视着他的脸,眼中含着浓浓的迷茫,“看到兰君为我哭,我没有难过,反而有些……嗯,高兴。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很不对?他在哭欸……”
叶欢回望着他的眼睛发怔,仿佛很诧异对方的这个想法,以至无话可说了。一千合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对吧?知道有人关心自己,高兴是很正常的反应。你不要想得太多。”
过了半天,叶欢才低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换作是我,也会这样。”
“可是,可是,”听了他的解释,一千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困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哭。他的眼泪……太珍贵,也不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反正,我只希望他能更开心一点,不要一直难过找不到自己的爱人。”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叶欢默默和他对视,似乎正在琢磨这些话
所包含的意思。然后,就在一千的惊讶中,叶欢伸臂抱住了他,同时尽量避免去触碰他身上的那些伤处。
“小千,你要长大了。我,很高兴,也很难过。”
一千睁大眼睛靠在他的怀里,不明白如此矛盾的话怎么可能出自一向以精明能干着称的叶老大之口。而且,这个拥抱也来得委实太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挨得近了,叶欢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水气味更加沁人心脾,冷冷的香,寒寒的柔,带着浅浅的湿意笼罩住了两只鬼彼此的身体。
“呃,为什么这么说?”一千小声问他,不自在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医院里的建筑都不算高,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里的水泥地面在银光下反射着一层幽幽的蓝光,有几只长着长长触手的游魂正在蓝光里跳踢踏舞,纵横交错的影子动个不停。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看向窗外。那些游魂不见了,明光光的广场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可是,叶欢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就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保持着拥抱姿势的一千呆坐在床上,误以为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病友的磕牙声又响了起来,游魂们重又开始往床上爬,后背的疼痛也一阵比一阵更加强烈。
慢慢趴回枕上,拉起被单盖好,一千闭住眼睛。
好吧,这不是梦。叶老大的确来过,枕边还剩下几只柳丁,病房里也遗着他的香水味。准是叶老大的间歇性梦游症又犯了,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病房,说了些奇怪的话,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走掉,到明天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不记得也好,他原本就对今天和叶老大说了太多有关柳兰君的事情而感到忐忑,现在倒是解脱了。嗯,兰君,兰君天亮就会再来看望他,说不定还会带着他最喜欢的水果……
一千转转眼珠,渐渐进入了梦乡,嘴角还噙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四十四章:鬼影重重
武坤感觉在自己五十年的队长生涯中,球队从未像现在这么混乱过。先是决赛第一场就莫名其妙地输给了三殿,接着又在与五殿的对抗中痛失了最优秀的主攻手,而另外两名正式队员又随后毫无理由地玩起了失踪。
原本他认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局面了,谁知,三殿护法司居然在今天的比赛中败北,间接导致投生司争夺第三名的机会也彻底破灭了。
当终场哨声响起时,火凤凰悲鸣一声,接着突然开始自焚,熊熊的烈火转瞬间就包围了整个凤身。金红的火焰熄灭后,原地空空如也,连一根凤毛都没能留下,这让期待看到“凤凰涅磐”的观众失望得连声叹息。
武坤忍不住大声咒骂了一句,其他球员则呆呆地注视着凤凰消失的地方久久回不过神。魏许司长拂袖而去,脸上的表情极其困惑。
三殿护法司马球队长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仅是因为战败,还有对主攻手明鬼无故罢赛这一严重无组织无纪律行为的愤慨和不解。
一殿招魂司的球员们欢呼着拥抱在一起,然后将黑色队旗举过头顶绕场狂奔。支持他们的球迷们挥舞着彩旗横幅跳跃高呼,白虎摇头摆尾地追着成群的鬼火满场乱窜,体育馆内一片沸腾。
虽然球员们都很沮丧,但仍在闭幕式后一同去医院看望了一千。
住院部走廊里挤满了献花的球迷,两个健壮的男护工如两尊门神堵在病房门口,限制人员出入,几名小护士从值班室里探出头冲着这边指指点点,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情。
验明身份,投生司球员顺利进入了病房,只是每人怀里都多出来一大捧被球迷硬塞进去的花束。
病房里已经有不少前来探病的鬼魂,鲜花就更多,窗台、床头柜及另外那两张空病床上都被摆满了鲜花,还有一些实在放不下的只能堆在了地板上,弄得武队长他们乍一进门还以为误入了花房。
五殿那个伤员床边围着六七名身材高大的球员,正在边嚼口香糖边兴奋地聊天。对武队长等的出现,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就掉回头接着神侃,根本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柳兰君和伍伍在病房另一侧陪着一千,三只鬼魂的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见武队长来了,他们都忙着让座,但谁也没提今天的比赛,显然已从对面那群五殿球员处得知了坏消息。
“一千,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武队长笑着问一千,视线却不期然地落在了他的右手上。待看到那只完好如初的右手时,他不禁一怔,随后揉了揉眼睛定睛再去看那只手,嗓音都激动得发抖了,“你的手好了?!”
“嗯,和原先一样好用。”一千举起右手活动了一下,以便让武队长他们看得更清楚,然后担心地问,“武队,有没有三百和五六七的消息?伍伍昨天找了一晚上,也没能找到他们。”
提起那两个手下,武队长的头又疼了起来,他心情沉重地坐进柳兰君让出来的椅子里,摇头,“没有。昨天我也派队里的人到他们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一圈,连五六七那几个女朋友家都去过了,可是……”
他顿住话头,瞟了眼五殿球员那边,表情略显尴尬。这两名手下失踪是小,麻烦的是他还听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风言风语。如果这些传言是真的,那倒真成了马球界的一大笑话,足够让他们的对手偷笑上半年的。
听了这个回答,一千心里更加焦急。刚才伍伍来时,已经把情况说得很清楚了,那两只鬼昨天晚上既没回宿舍,也没有任何一只鬼魂曾看到过他们。总之,三百和五六七奇迹般地同时阴间蒸发了。
这时,病房门一响,之前那个娇小的女医生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多人?你们探完病就赶快离开,别总待在这儿!还有,这里是病房,不是十字科植物批发市场,把这些花花草草统统都给我拿走!”她挑起眉毛扫视着这群魁梧的球员,神情凛然。
“那个,大夫。”五殿那名伤员从鬼魂缝里探出头,讷讷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可不可以……”
“不可以!”女医生狠狠白了他一眼,干脆地回答,“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老实在床上躺着吧!到了该出院的时候,医院一天都不会多留你。”
训完话,她又扭头盯住一千,警告:“还有你,也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早上鬼鬼祟祟地干了些什么。”
一千一愣,不服气地回嘴:“喂!你好好说话,我怎么不老实了?我不就是觉得闷,出去溜了一圈么。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鬼祟了?”
“溜?”女医生瞪圆了漂亮的眼睛,冷冷地说,“你这一溜,溜得可够远的,还差几步就出医院了!要不是护士发现得早,你现在恐怕还不定在什么地方满地爬呢!”
“小千……”柳兰君望着一千,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满满的担忧。
“兰君,你别听她的!我真的只是随便走走。”一千赶忙解释,还无邪地睁大眼睛,以示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的“真实”。
柳兰君一哂,扭头整理歪倒的鲜花,准备一会儿带走。
被女医生这么一打岔,众鬼都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情,纷纷告辞而去,走的时候果然鬼手一捧免费鲜花。
虽然还想再陪陪一千,不过眼见探视时限已近,柳兰君只得和大家一同退出病房。
刚在走廊里走出几步,他就听见有人在背后柔声说:“柳先生,请留步。”
他停步回头,发现是那名厉害的女医生跟了出来。不过,她此时不再是一付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笑得很斯文。
“方大夫,有事么?”柳兰君礼貌地冲她点点头。
“有事。昨天你不是问你朋友在休养期间应该注意些什么吗?我怕自己一时说不全,晚上特意赶写了份注意事项。不如,咱们到外面详细谈吧,这里人来人往不太方便。”女医生从白大襟口袋里掏出张背面写满字的化验单,俏皮地扬了扬。
“刚给小千做完手术就又弄这个,太辛苦你了。”柳兰君歉意的说,微微侧身请她先走。
“辛苦什么?就冲你对朋友那份义气,这个忙我是帮定了。”女医生看他一眼,微微含笑。
柳兰君抿了抿嘴角,和她一同走出阴暗的住院部。
眼巴巴地目送众鬼消失在病房门口,一千无聊地打个哈欠,转身趴到窗台上向外乱看。
窗外那个巨大的广场此刻正沐浴在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里,灰白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淡淡的光芒,螺旋形的图案因此显得轮廓更加清晰。
一些零散的病人坐在广场四周的长椅上,或三三两两地聊天,或独处一隅垂头沉思,还有的躺倒了正呼呼大睡。
黄昏的医院呈现出一副异样宁静和安详的画面,没有人会将在黑夜里四处游荡的游魂与之联系在一起,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
望着广场中央,一千开始出神。昨天晚上叶欢那番奇怪的举动让他直到现在都无法恢复平静,五六七和三百的杳无音信也让他心烦,还有兰君……嗯?兰君?!
他睁大眼睛凑到玻璃前观察着那两只忽然闯入自己视线的男鬼女鬼,脸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拳头也攥紧了。
本应该离去的柳兰君和那个女医生并肩走在广场的散步道上,正在热烈谈论着什么。俊男美女,鲜花白衣,让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对神仙眷侣。
十殿那套工作服总是被柳兰君处理得像是新做出来般干净平整,所以虽然颜色略显沉闷,但穿在身上却仍衬得他人才出众风度翩翩。长发被他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露出了整个脸型,那面貌与他怀里的鲜花相比也毫不逊色。他询问般注视着女医生,眼神温和而专注,似乎对她所谈及的内容十分感兴趣。
女医生则仰起俏丽的脸回望他,涂了无色润唇霜的嘴唇含着笑意,微微露出几颗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双眼也如同珍珠般闪着柔光。
他们脸上的神情说不上特别愉快,但却显得很和谐。路过长椅时,那些病人都纷纷抬头打量他们,面现好奇和羡慕。
“咦?你朋友挺有本事啊!你看方医生笑的,啧啧,小辣椒变成喇叭花了。我听说,她可是出了名的铁娘子,别是看上你朋友了吧?”
五殿那名球员见一千往外面看得目不转睛,还以为有什么稀奇,也探头扫了一眼,然后就一惊一乍地和他搭讪。
“切!我朋友有心上人的。就她?还喇叭花?白菜花吧!”一千撇了撇嘴,趴回床上闭住眼睛。
柳兰君刚才的表情是如此认真,还从未对除他之外的鬼流露过,难道那个凶得像母狮子的女鬼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那原泉呢?就这么轻易地被他忘记了吗?
一千脑中浮起无数疑问,却没能找到答案,还让他渐渐有种自己被辜负了的错觉,以至心里堵得慌。
虽然内心存疑,但一千并没去印证以上那些猜测,而是在与方医生的日后相处过程中处处跟她过不去,还频频向她暗示柳兰君有心上人的这个事实。方医生被他闹得好气又好笑,甩了不少卫生球眼作为回敬。
于是,住院生活就在斗嘴和白眼中持续着,一千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却一点都没感到轻松。
因为院规所限,每天只有很短的探视时间能够让他和柳兰君等朋友见面;又由于后背那些植完皮后恢复得很慢的伤口不能随便做在平常看来很简单的动作,一千严重缺乏运动以及正常的交流,情绪因此受到影响,连最喜欢的水果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万般无聊下,他请柳兰君带来书本纸笔,在无鬼探视的时候就趴在床上认字,每每将田格本写得满满的。
经过多次练习后,他的字认了不少,字体也已经基本固定。原先略显毛糙的字迹现在笔笔生华,直有铁划银勾破纸而出的感觉,让他自己看了也觉满意。
对此,柳兰君既惊且喜之余,不免感到丝疑惑,不明白小鬼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这么勤勉起来了。
另一件让一千稍感放心的事,是三百终于在几天后出现并到医院看望了他,虽然同时失踪的五六七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三百来的那天,一千正坐在床上听柳兰君讲评当天新写的生字,顺便吃冰糕。
柳丁味的冰糕盛在半透明的玻璃盏里,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将他的注意力全引过去了,连柳兰君的评语都听得马马虎虎。
柳兰君边讲边看一千,见他吞下冰糕后还要伸出鲜红的舌尖舔勺子,模样贪婪而满足,像是一只馋嘴的小猫。他微微一哂,也不去纠正小鬼的不专注,只是慢慢合上田格本搁到一边。
“呃,兰君,你怎么不说了?继续呀。”
注意到对方的这个动作,一千赶忙讨好地催促,一面又挖了一大勺冰糕塞进嘴巴里。冰糕太大,有一小块挂在嘴边要掉不掉地悬着,他却没察觉,仍是大口吃得香甜。
“不急,等你吃完了再说。”柳兰君温和地回答,掏出手帕帮他擦去那块冰糕,顺便打量小鬼的气色。
因为住院,一千最近活动大幅减少,却仍不见长胖,脸上瘦得没有几两肉,脸色也有点发青,看得柳兰君暗暗皱眉。
一千自然地侧过头让柳兰君帮自己擦嘴,眼睛却忽然瞥见三百正站在病房门口望着他们发怔,也不知道已经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