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四——沙与泡沫

救生员恼火地质问，对这位长相斯文的男人十分不理解。

“他，不需要。”

柳兰君歉意地解释，一面用伍伍递过来的大浴巾裹住开阳的身体，再把他平放在池边。

开阳的脸冰冷而苍白，嘴唇微紫浓眉紧锁，似乎还因为失去了柳兰君的怀抱而轻轻打着寒战。

望着此刻显得特别无助的开阳，鬼魂们渐渐住口，泳馆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安顿好开阳，柳兰君走出鬼群，一眼就看见了一千。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脸上带丝诧异。

“小千，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在这站着怎么了，不行么？”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带着反抗意味的回答脱口而出，随后一千就愣住了。

柳兰君也微愕，上下打量他一阵，担忧地问：“小千，你不舒服吗？星君溺水，你不去照顾他？”

“我干嘛要照顾他？他是我什么人？”嘴巴似乎不听使唤了，反问仍是不经过大脑就被说了出来，一千面现懊恼。

这次柳兰君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担心的表情也更加明显，“你怎么了，小千？星君是你的救命恩人，照顾一下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一千被他问得理屈词穷，只得心虚地垂下头，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看到他的这个反应，柳兰君不忍心再开口责备，同时心头那块沉重的东西又压了回来，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那边围观的鬼群中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听到有人在说“动了，动了”。一千扭头朝鬼群走去，长长的额发挡在眼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小千，你去哪儿？”柳兰君讶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问道，眼中闪过丝复杂。

停住脚步半侧过脸，一千咧嘴轻轻一笑，“去照顾他。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柳兰君僵在原地，隐约感觉一千此刻的情绪似有点不大对头，仿佛满腔愤怒，又好像是在伤心，总之很奇怪。

“那，你去吧。”他勉强说一句，想了想又补充，“不要让别人碰他，星君不喜欢这样。”

“你怎么知道？”

一千淡淡地反问，举步一直走进鬼群中去了。

你怎么知道？

耳边回响着这个问句，柳兰君再也无法抬起脚，只能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群开始朝外移动的鬼魂。

他怎么会知道？他不知道。至少在开阳溺水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在看到开阳星君躺在池边，冰雪般的肌肤比身下那些上好的烤瓷仍要细腻的那一刻，他忽然便知道了，而且还在刚才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仔细琢磨一阵后，他抛开混乱的思绪，准备去帮一千的忙，可视线却不期然地和叶欢的对上了。

叶欢半躺在池边长椅上，眼神尖锐阴森，深灰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这不是叶欢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他，远在进行公务员上岗考核时，柳兰君就已经领教过了。然而，此刻的再一次面对，仍是让他微感诧异。似乎在一千无罪开释后，叶欢对他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现在更是连必要的礼貌都懒于敷衍了。

两只鬼魂对视着，谁都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末了，柳兰君转开头目不斜视地走出泳馆，步履从容，神情淡定，仿佛什么不快都没有发生过。

叶欢眯起眼睛，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入口。他全身的线条完美似天使，表情却阴冷如修罗，让所有注意到的鬼魂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精心策划的聚会因开阳星君的“意外”溺水而草草收场，更让一千感到生气的是，柳兰君居然一本正经地让他去照顾这位天帝马夫，完全无视他那条特意准备的热辣泳裤。

有没有搞错？他找裁缝将泳裤改得小成现在这种程度容易吗？那位时髦的小裁缝直用诧异的目光将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才答应改动，还只隔一条内裤用皮尺量了又量，让他尴尬得抬不起头。可现在，这一切竟然全都白废了！

眼下，这只正躺在休息室沙发里昏睡的青蛙王子虽然看上去仍很高贵，但也应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吧？至少，也该给别的青蛙留个长大的机会。他不能就这么一直

蝌蚪下去吧？

一面腹诽，他一面用毛巾擦去开阳额上渗出的冷汗，自己再顺便喝口柳丁汁。

这位青蛙王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自己又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处，以便好好生一生柳兰君的气？照他看，开阳此次根本就是来搅局的。在阴间溺水，亏这位脑子进水的星君能想得出！

“……南……南……”开阳忽然低声呢喃，睫毛抖了又抖，眼睛却没能睁开。

一千凑上去，想仔细听听他在嘀咕什么。开阳却又不响了，双唇紧闭，面现痛苦。

“那个，开阳星君，你想说什么？”他帮开阳擦去新的汗水，脸距离那个已恢复淡粉的嘴唇很近。

“……南……”

开阳又喃喃地念出一个字，同时猛然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小鬼。

“开阳，你……”

剩下的话被突兀地堵在了嗓子里，一千瞪大眼睛盯住面前这张脸，惊吓得全身僵硬。而实际上，他也的确没办法任意动作，因为开阳已紧紧搂定了他，力气大得吓人。

嘴上压着别人的嘴唇，还有软软的带温度的东西正努力蠕动着想要钻进自己嘴里。一千脸涨得通红，拼命抗拒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却始终未果。

“小千，星君醒了么？”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柳兰君的询问声。一千更加急切地挣扎着。

可惜，武曲星的力量根本不是他一介小鬼能比拟的。何况，他又是被束手束脚整个抱在对方怀里，受这个倒霉姿势所限，此刻就算是有力气也没处使。

“松手！”

一千瞪着开阳，以目抗议，同时不忘合住嘴。

谁知，开阳的眼睛却又闭上了，似乎还很陶醉地沉溺在这个亲吻中，完全没能看到他这个凶狠的眼神。

在室外等待一阵，没能得到回应，柳兰君拎着一千的旅行袋踌躇片刻，慢慢伸手推开门，随后就僵在了门口。

在休息室那张舒适的大沙发里，开阳星君半裸金身，正和一千拥在一起热吻。他那两条长腿还紧紧夹住一千，浴巾纠缠在彼此的腰间，一仙一鬼搂抱在一起的姿势说不出的悦目旖旎。

星君吻得很投入，浓密的睫毛轻颤，红晕涌了满脸，丝毫没能察觉有人在旁观。

而一千则扭着头羞红了脸，一付欲拒还休半推半就的模样。见柳兰君进去，一千望过来的眼神慌乱而尴尬，似是恨不得他什么也没看到……

只怔了怔，柳兰君就垂下眼帘，一声不响地退出了休息室。

站在门外继续发了几秒钟的呆，他迟疑着准备离开，低头却发现手里仍拎着一千的旅行包，只得又退回去坐进椅子。

第七十五章：神鬼之吻

靠！死青蛙，抱得这么紧干嘛？！

一千暗骂句粗口，豁出去般张开嘴用力咬下去。开阳身子一哆嗦，松了手重又倒回沙发，竟然仍是没醒。顾不得再骂他，也来不及想其他，一千抹了抹嘴，几步冲出休息室。

柳兰君独自坐在走廊的椅子里，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兰君！”一千跳过去，气急败坏地用手指住他，“你都看见那家伙欺负我了，不帮忙不说，反倒躲开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柳兰君惊讶地抬起头，一时有点回不过神，“难道，你不是自愿的？我见你的脸都红了。”

一千的脸果然又红了，而且比方才还要红上几分，“我那是气的！气的！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我怎么能，能和……你气死我算了！”

他叉腰大吼，就差跳脚开骂了。

“真的？你不是……”柳兰君站起身，目光闪烁着打量他，薄唇轻颤。

“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就，那啥了。我想喊都没办法。好容易盼你进去，可你又不声不响走掉了。你，你咋这样？”一千直瞪瞪地拿眼睛翻他。

柳兰君的眼神暗了又暗，犹豫片刻后，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像是松口气，又似有些懊恼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我还以为你正和星君亲热，不是故意……”

“什么？！”一千甩开他的手，愤怒地大吼，“我干嘛要和他亲热？我跟他又不熟！”

“是，我错了。小千，你不要生气。”柳兰君再次拉住他，一脸肯切地道歉，柔软的尾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引起了轻微的回声。

一千气鼓鼓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委屈和其他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看得柳兰君更加愧疚难安。

“小千，我真的知道错了。不气了，嗯？”

温柔的道歉声低低传来，胳膊也被紧紧握住，一千忽地扭开头，脸上红了一红。

“好吧，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以后要是，要是你再看到谁和我，那啥，一定要帮忙！听见没有？”

勉强的回答底气虚浮结结巴巴，唯有最后一句的口气显出几分凶狠，扭开的头也转回来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嗯，知道了。”

仍是低微的声音，里面温柔的意味却更浓。及说完了，柳兰君脸上方显出丝怔忡。

不应该用这种语气和小千说话，他后悔地想到，这是只在哄小原时才会使用的语气。小千不是小原，不应该……

“咱们去看看星君吧？刚才他肯定还没清醒，否则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可能是误把你当作别人了。”

柳兰君不露痕迹地轻咳一声，语调恢复到正常，却不敢和一千的目光对视，眼神虚虚地转向休息室。

一千脸上生动的表情退去，转而换上个淡漠的眼神打量着此刻神情不太自然的柳兰君。

“你又知道？”

“……”柳兰君怔住了，为自己再次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而感到诧异。

过了片刻，他回过头安静地解释：“这很明显。你想想，自从和星君结识，他可曾对你有过轻浮的举动？走吧，别再出其他差子。”

听到柳兰君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一千只得点头，尾随他走进休息室。

星君果然又陷入了昏迷，皱眉倒在沙发里呢喃着“南南”，姿态脆弱而无助。

柳兰君帮他盖好浴巾，随后和一千守在旁边，谁也没有再开口。

翠绿色的绒布沙发里，开阳渐渐睡沉了，脸色仍是白得如珠似玉。他仿佛是由冰雪雕刻而成的般，冰清玉洁不染半点尘埃，而此时会躺在地府这个阴暗之地，纯属意外和不合理。

一千不时偷看柳兰君，表情变幻不定，被亲过后的嘴唇仍是红得醒目。

努力避开他的脸，柳兰君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替开阳拭汗，动作从容而稳定，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漫漫长夜过去了，当柳兰君和一千睁开眼睛时，休息室已是神去屋旷，沙发上只余下那方折叠整齐的浴巾。

一千抬头看柳兰君一眼，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柳兰君捶了捶被压麻的双腿，慢慢站起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天后半夜，他们实在太困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两只鬼魂竟然搂在了一起，一千枕着柳兰君的大腿，柳兰君则下意识地揽住他的上半身，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那个有人碰一下就睡不着觉的柳兰君，不知在何时已对一千的触碰不再警醒和过敏。这一点，他本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但一千却发现了。

说不上发现后是什么感觉，也许有些喜悦，但更多的是疑惑。

他不知道柳兰君的这个改变代表着什么，是因为日久麻木，还是终于肯接纳自己。他不知道。他只后悔自己睡得太死，否则就可以好好体味被柳兰君抱在怀里的感觉了，而他居然错过了。

短暂的假期过后再次上班，公务员们一个个情绪低落怨声载道，都对过长的工作时间表示不满。鲁科长拉长瘦脸在冰棱前来回巡视，对手下们的抱怨一概置若罔闻。

耳中听着同事们千奇百怪的牢骚话，柳兰君在如常工作的同时，继续寻找那个特定的人。只是偶尔，他的视线会不自觉地投向楼桥，目中带丝疑惑。

最近粘他粘得厉害的小鬼今天居然反常地送完投生册就走了，而不是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帮忙，或者说捣乱，然后直至晨点结束。另外，小鬼走的时候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但也不像是心情不好，反倒给他一种急着去做某事的紧迫感。

晨点在抱怨及失望中结束了，柳兰君压下心头的忧伤，和同事们打过招呼就独自走回宿舍。

照例在半路那家小报摊上买了几份当天的报纸，又从遇到的流动水果小贩手里称了几斤脆甜的红苹果。不知从何时起，这已成为了他的新习惯。

谁知，那个小鬼居然不在宿舍，唯乱扔在床上的工作服说明他曾回来过。

想到自从上次在超市遇袭后，小鬼的行踪就变得神秘，有几次甚至天快亮了才蹑手蹑脚回到宿舍装睡的事情，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心不在焉地整理完宿舍，再将苹果洗干净摆进果盘，他拿起份报纸坐到窗下。只是，今天实在没有能吸引人的新闻，因此他只略翻了翻便仍旧叠好搁在果盘边，转而打开窗户向外张望。

可能因为是中午，奈何大街上的路鬼很少，即或零星出现一两个，步态也是懒懒的没有多少精神。

阴间的生活节奏奇慢，所有鬼魂办起事来都不紧不慢的。何况，反正只是在打发时间等待投生，原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可做。

观望了一阵，他正准备关上窗户去继续翻那几份乏味的报纸，却发现一辆蓝色出租车疾驰而来并嘎然停在了路边。随后他就看见一千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几只纸袋匆匆往宿舍楼跑。

退回桌前执起刚才那份报纸翻阅着，他的表情恢复到惯常的从容淡定，似乎刚才根本没有替小鬼担心过一般。

不一会儿，宿舍门果然被推开了，一千大步走进宿舍，情绪显得很好。

“兰君，你下班了？这是你的。”

他笑着将一只大纸袋递给柳兰君，再把一包糖炒栗子搁在圆桌上，最后才拎着那只略小些的纸袋走到自己的床头柜前。

柳兰君不急于去察看自己手中那个纸袋里的内容，而是略感意外地注视着一千的背影。

两只鬼魂相处日谐，彼此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共同存放在大衣柜里，偶有较私人的东西才会心照不宣地收进各自的床头柜。

而此时，一千竟然连袋子也不除，直接将东西就那么搁进去了，似乎在有意对他保密。那么，纸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

疑惑地摇头，柳兰君打开手中那只纸袋扫了一眼，见里面装着的是自己的另一件工作服。

今天早上，他原本想换套工装穿，谁知却发现袋子里的这套上衣不知怎的缺了枚扣子，所以又搁了回去，准备下午再找裁缝补上。他虽然勤快，也有长期住宿舍的经验，但却始终学不会这种细巧的针线活，在阳世时就曾惹来过原泉的嘲笑。

注视着这件工装，他的目光凝了凝，慢慢伸手将衣服抽出来抖开打量。

缺失的地方已新补了只布制扣子，外形与原有的一模一样，只因为是新的，故颜色比已洗退色的其他扣子略深些。

“小千，你去裁缝铺子了？谢谢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注视着那只新扣子，喃喃地道谢。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小鬼，从未指望过自己也有被别人照顾的那一天。如今，却忽然得到了这个意外的关照，实在是让他在惊喜之余又有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