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招招手,一个红衣姑娘低着头端了盆水进来,将一块温热的丝巾小心递到上官子瑜手上:“先生……”
“那颜?你怎会来了这里?”上官子瑜看清她的相貌吃了一惊,见那颜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瞄着他,不觉微笑道,“
姑娘是明庄的神医,我上官子瑜可不敢用作了丫头。”
他本是玩笑,谁知那颜听了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上官先生,那颜已无处可去,求先生垂怜,收留我
吧!”说着竟磕下头去。
上官子瑜忙上前扶她起来,正色道:“那姑娘休要如此!你……兄长可好?”那青既是跟了瑾王,又怎会让自己的妹
子流落江湖?
“我哥……不要我了……”那颜扁了扁嘴,大眼眨了眨,泫然欲泣,“那颜愿意侍奉先生,为奴为婢!”说着又要跪
倒,被上官子瑜拉住。那青兄妹的私事也不好多问,他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你先留下吧,我嵩山书院正巧缺个医
师,每月的工钱去童执事那里领。”
那颜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躬身道谢,秦风笑嘻嘻地带着她去静客居安置下来。
上官子瑜虽是并没让她做仆役,可那颜仍是将自己当做了他的随身侍女一般,端茶倒水,洒扫庭除,洗衣煮饭,沐浴
更衣,无不亲力亲为,尽心伺候。时日久了,上官子瑜不忍拂逆她的一番心意,也便坦然受之。
日子过得飞快,过了新年就是上元节,书院里凡是没回乡的都结伴去了灯会。上官子瑜经不住那颜再三央求,带着秦
风一同前去。
皓月高悬,繁星满天,顺着欢闹的街道徐徐行过去,万盏彩灯将这小小县城妆点得缤纷多姿。
那颜乖巧地依偎在他身旁,看到稀奇的花灯,不时拉扯着他的手臂惊叫。上官子瑜面含微笑,环顾四周,记忆中已有
许多年没有这样恣意欢笑了吧。
目光无意间瞥见一辆宽大的乌金马车静静地停在街角阴影处,那熟悉的样式令上官子瑜心头大震,忙凝神看去,身子
已僵住,原本惬意的微笑凝在了唇角。
秦风先发现了异样,忙手扶刀柄拦在他面前。
“你陪着那颜,我去去就来。”上官子瑜轻轻推开他,一步步向马车走过去。到了近前,暗影中的护卫抱拳行礼,低
唤一声“太傅”。
“碧统领!”他躬身还礼,压抑着心头的狂跳,微哑着嗓音问道,“是……东平侯?”能让锦衣卫统领亲自护卫的除
了舞帝便是东平侯了,而这辆马车,正是东平侯平日里的代步之物。
碧岚点头,拉开车门,挑起厚厚的素锦帷帘,浅淡的光线伴着温热的气息缓缓流淌出来,“子瑜,外头凉,快进来吧
。”
乍听着这深刻入骨的柔和声音,上官子瑜膝头一软,险险摔倒,他忙扶住车辕,小心踏了进去。
“侯爷……”上官子瑜伏地跪拜,心情激荡,几乎口不能言。
“起来吧。”东平侯潇湘握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手凉得紧。”摸了摸他身上单薄的棉衣,有些心疼,取过
身旁的狐裘大氅,亲手披在他身上,“瘦了许多啊。子瑜,你一个人在外头,也要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
“是,多谢侯爷关心!子瑜身子极好。”他双目有些濡湿,心口处如被一根银针慢慢扎了进去,痛意渐浓,“子瑜这
便陪侯爷去书院歇息。”
“不必了,听瑾王说此次战乱累你受伤,我便顺路来看看你。既是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
上官子瑜听他提到瑾王,一股莫名的痛楚凄凉从心底升腾而起。你们天家骨肉相残,又与我何干!罢了,我从此辞官
归隐,再也不见你们的面就是。
他故作随意问道:“瑾王此次大捷,定是轰动朝野了?”
“正是,瑾王班师回朝,受到舞帝嘉奖,极受重用。相较之下,太子尚未有能服众的功勋呢。”
上官子瑜听闻,不由自主又担心起来,他用力甩了甩头,暗骂自己无用,却见潇湘挑起窗帘一角,看向不停伸头向这
边张望的那颜,笑道,“这小姑娘不错,子瑜便留在身边吧。”
见东平侯的神情忽然变得轻松愉悦,上官子瑜知道他生了误会,也没出言解释,垂眸应了声是。
潇湘回首道:“是了,子瑜可还有需我相助之事么?”
上官子瑜沉默片刻,跪下道:“侯爷体恤,臣有两个请求。其一,嵩山书院不再接受朝廷资助,相信以民间之力,也
能办好书院。其二,子瑜只愿余生永居山野,再不入朝。”
第 18 章
潇湘微微皱起眉:“子瑜,你年纪尚轻,怎可轻掷余生。”
上官子瑜低下头,咬牙道:“臣主意已定,还请侯爷成全!”
潇湘有些诧异,借着幽幽光影望着他好一会儿,叹息道:“你既是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勉强你。好,都答允你就是。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小儿手掌大小的金牌放入他的掌心,低声道,“收着吧,或许会用到。往后一切都自己小心,若
是有事,随时让秦风来京见我。”
“谢侯爷!”这金牌是多罗阁暗卫便宜行事,求取地方官吏相助的令牌,上官子瑜心中感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他
,嗓音不免有些哽咽。
潇湘拉着他的手又问了些日常行止,便先行离去。
上官子瑜痴望着东平侯的马车越行越远,纵使有万般不舍,也终是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于灯火阑珊的尽处。任凭那颜在
一旁唧唧喳喳问个不停,他已不愿再说一个字。秦风看出他神情落寞,拉开那颜,陪着他默默回了书院。
果然,自此,明庄的密信渐少,后来便完全断了。此后,上官子瑜一心为学,刻意回避朝廷的一切,更不与京中旧友
联络。
后来偶或与乡绅名士小聚,于酒宴上隐约听得关于太子暴戾无常、嗜血杀人等等传言,上官子瑜暗暗嗤笑,全然不信
。他知道这些谤言必与那位瑾王殿下脱不了干系,可他既已决意离开朝堂,便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对此一概不闻不
问,心中只盼着鸾承能安然避过这些霜风冷雨,顺利登基。
☆ ☆ ☆
舞帝三十三年秋,朝廷发布文告,舞帝退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消息传到嵩山书院,已是一个月之后。这日近午,上官子瑜刚下了学,初闻新帝登基,很是开心,破例让那颜端出自
己费心酿制的猴儿酒来庆贺。
那颜抱了酒坛进来,见他面容沉静柔和,正半眯着眼望向窗外,嘴角噙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觉露出不忍之色,将酒
坛推给秦风便跑了出去。
秦风无奈,苦着脸上前给上官子瑜斟上酒,犹豫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道:“先生,新皇年号是……奉启……”
“奉启……”上官子瑜仰头喝了杯中酒,轻轻念了一遍,恍惚觉得哪里不妥,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推敲,忽然心头大
震,霍地站起,反手捉住秦风的手臂沉声问道,“秦风,即位的是谁?”
秦风垂下头不敢看他,期期艾艾道:“听县令孙大人说……是瑾王鸾启。太子殿下如今封了瑞王。”
“瑾王……鸾启!”上官子瑜心口处突地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一股腥甜之气直涌到喉头,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来,接
着含糊念了声“为什么”,身子向后便倒。
秦风吓得慌忙抱住他,连声叫:“那颜!那颜快来看看大人怎么了!”
上官子瑜醒来时已是傍晚,待要起身,却是四肢酸软无力。
“先生,您醒了!”他循着声音慢慢偏过头,瞧见榻旁满面欣喜的那颜,伸出手指捻下她颊边的泪滴,温言道:“那
颜,我没事,不用担心。”
那颜被他看穿也不恼,口中笑道:“我是医者,自然知道先生无妨,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她扶着上官子瑜坐起身,
端了煨好的药膳过来,不许他自己动手,亲自一勺一勺慢慢喂入他口中,待喝完了一碗,方轻声道,“赶巧方才京中
来了人,说是奉了圣谕,要亲自面见先生,秦风正在厅中招呼。”
京中!是东平侯派了人来么?还是……鸾启!
上官子瑜冷冷一笑:“那颜,帮我更衣。”既是已经来了,纵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惧。
已是日暮时分,彤云满天,整个嵩山书院都沐在深秋的晚风残照之中。
上官子瑜扶着那颜的肩头缓缓行到前厅外,见门口整齐地肃立着数十名禁卫军,皱起了眉。有军士上前拦阻,那颜喝
道:“这是咱们书院的山长上官先生,快让开!”
秦风听到声音抢了出来:“先生,潇大人前来传旨。”
潇大人?上官子瑜抬头,正迎上自厅中缓缓踱出那人清朗的眼眸,他微微一怔,不觉笑了。潇允是东平侯潇湘的侄儿
,为人正直坦荡,满朝之中,自己与他最是亲厚。这么说,他是奉东平侯之命前来的!
在他怔愣的片刻,潇允已大步上前用力握住了他的双臂。
“上官兄弟,许久不见了!”
“潇兄,许久不见了!”
两人同时开口,互相打量,都是哈哈大笑,遂携手入了厅堂。
潇允的两名护卫都与上官子瑜熟识,上前行过礼退了出去。那颜刚端上茶水,也被秦风拉出门去。
“潇兄此来,可是东平侯有所谕示?”上官子瑜亲手给他斟上茶,“侯爷身子骨可好?”
“嗯,都好,太上皇和东平侯都康健如昔。一个月前,他二人出门远游,说是去东海了。”他看了看上官子瑜,肃然
道,“此次潇允是奉圣命前来传旨。”
上官子瑜面上的笑意很快隐去,沉默片刻,起身走到门口:“秦风,准备香案。”
潇允跟过来,朝秦风摆摆手,“不必了。”他亲自关上大门,拉了上官子瑜落座,“皇上有命,这圣旨,要我单独传
给你。”说着自怀中取出黄绫卷起的包裹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上官子瑜也不起身行礼,随手接了过来,嗤笑道:“那可真要多谢皇上圣恩了!”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痛,世事当
真无常,早知如此,他三年前为了鸾承避世离京,三年来的殷殷期盼又是为了哪般?
长指慢慢挑开封签,打开诏书,他忽然目光一凝,神色间变幻不定。
潇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温言道:“子瑜,随我回京吧,皇上……盼着你归朝呢。”
上官子瑜慢慢收起诏书,言辞平淡:“潇兄,上官子瑜已是平民百姓,不敢再入朝堂。何况,这是东平侯答允过我的
。”他看向潇允,低声道,“潇兄,你我相交多年,今日可否告诉我实情,坐这皇位的为何不是鸾承?”
潇允轻轻叹息,取出一个锦盒来:“这都是御史的折子和吏部、刑部查证的罪状,子瑜看看吧。”见他接过锦盒的手
有些颤抖,潇允脸现同情之色,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上官子瑜一张张翻阅着各色文书,看着舞帝饱含着怒意的亲笔朱批,简直不敢相信。
“肆意挥霍国库……滥杀朝臣……哈,居然还有强夺人子,逼良为娼?简直一派胡言!”他愤然推翻了锦盒,脸上肌
肉抽搐,好半晌,咬牙切齿道,“潇大人,您号称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也这般不分黑白么?”
潇允摇了摇头,起身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最后来到上官子瑜面前,凝视着他,眼瞳如墨,神情平静:“吏部、刑部
都已查实,这是……太上皇临行前定下的。”
“都已查实?”他微微冷笑,心中全然不信,“那东平侯……他……”他又是如何伤心难过。他一跺脚,恨恨道,“
鸾启便趁机夺了这储君之位么?”
“子瑜休要妄言!皇上曾主掌吏部、刑部,秉公执法,赏罚分明。平定前朝叛军你也是知道的。去年秋另有一场战事
,北国突然入侵,瑾王亲自率军北征,打了大胜仗,逼其国君签订城下之盟。凡此种种,瑾王于朝野上下威望渐高,
更是受到太上皇盛赞。今年初,皇上已是监国了。此次舞帝退位,皆因瑞王太过懦弱,屡犯大错,太上皇便将皇位传
给了鸾启,对这些,东平侯并无异议。”
“都是太上皇定下的……潇大人,倘若我不奉诏,陛下会如何?”上官子瑜目光谨慎,紧紧盯视着眼前身着极品官袍
的钦差。
第 19 章
那颜静静立于院内阴影处,默运玄功,断续听着厅中两人的谈话,心中隐隐替上官子瑜难过。自第一眼看到这气质清
华如谪仙般的男子,便已深深刻在了自己心里,不忍见他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能得他留在身边,日日相伴,已是生
来最开心的时光。如今见他受到那人的逼迫,虽是心头抑郁愤懑,却也无可奈何。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打开,露出上官子瑜清淡的容颜:“那颜,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回京。”
“是。”那颜轻声答应,偷偷看了他一眼,那一双无喜无怒的空洞眸子让她的心尖狠狠一痛,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不
稳。
上官子瑜连夜召集书院几位执事,将嵩山书院的院务郑重交给童鑫掌管,又替他挑选了两个勤快细心的学子做帮手,
这才放心离开。
自嵩山县至京城,山水相隔,路途遥远。
潇允坚持与上官子瑜同坐一辆马车,对他显而易见的拒绝视而不见。上官子瑜无奈,只得登上了钦差大人的华丽车驾
。虽是早有预料,他仍是被车内豪奢的布置所震惊。
“这是今上平日里出游常坐的马车,我临行之时,皇上命新任内侍总管秦正亲自送来,说是去接太傅,可不能随便用
我潇允府上的破烂马车,没的坠了陛下的威名!”潇允说着哈哈大笑,视线却不由自主移向他处。
以他多年浸淫朝堂的独到眼力,自然不会单纯地认为这仅仅是皇帝对太傅的敬意。可这些隐约的猜测,却万万不能宣
之于口。
上官子瑜见车中绣帏锦幄,金线银缕,壁上夜明珠,桌上琉璃盏,分明都是新配置的物事,他目光闪了闪,聪明地闭
上嘴。
一路之上,潇允谈笑间将朝中诸般事体一一详尽说与他知晓,上官子瑜见他如此煞费苦心帮衬着自己,也不忍心推拒
,只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离颖都越来越近,上官子瑜的心情愈发沉郁难言。
自己并非是运筹帷幄的经世之才,鸾启这样执着于让自己回京,难道只是想向自己证明他比鸾承强?这如同小孩子争
强好胜般的举动,哪里是一个帝王初登基时应当做的……
“总有一日,您会是我的,这天下,也会是我的!”
决然的话语如魔音般一遍遍在耳畔回响,他心头微微发寒。鸾启以一纸诏书逼他返京,前路如何,却要他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