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行事,李珏也就顺势拱手:“学生不敢。”
朱见偁细细端详李珏,表情犹如川剧变脸,刹那便严肃了:“朱七只潦草听了几句,大觉震撼。想汉武帝得遇少年大司农桑弘羊,便是这等欣喜?”
李珏眼神一厉。
绿桃肚子里做功夫的涵养到底差了些,失声:“你也想当皇——”
下面就变成呜呜声了。
因为被李珏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嘴。
绿桃悔得肠子都快断了,立刻拿出最精通的“我是一个家具”功夫,两眼只盯着自己鼻尖,再不敢冒出一点声音。
朱见偁很不以为然:“江南解元能纵论天下,七皇子为何不能想一想那位置?”
李珏神态严厉,语气更严肃:“李珏无知一书生,闲话指点江山,不过是几句玩笑。决计不敢牵连到夺嫡之争。”
夺嫡失败等同叛逆。
不仅仅是要掉脑袋滴,还是会灭族滴!
微笑摆手,朱见偁悠然道:“萧在渊何等少年老成一根木头,竟打听起如何买温泉庄子,实是有趣。本王猜他多半是宝剑赠英雄的路数,便凑来瞧瞧你李双玉动向。没料想,小小一座寻常宅院,竟守得铁桶般,莫非是萧家人手太多,拉出来练着玩儿?若非出门,还真不易见这一面。”
李珏神色复杂,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悠然瞧着紫砂小茶壶下面炭火,朱见偁悄声笑:“听你话中意思,并不稀罕富贵险中求。不如,做一桩生意?”
零四四、站队才是关键
听朱见偁竟开口要“做生意”,李珏垂目拱手:“七爷诚挚相邀,本不敢辞。只是,珏不过区区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进京原为备考春闱。”
——太极拳打得好啊!
绿桃差点噼里啪啦鼓掌喝彩。
别说七皇子跟太子之间的差距,就算是册封过的正经太子,私下里结交朝廷大臣、偷定交易之类,也比较犯龙座上那位孤家寡人的忌讳。
李珏顶着解元名头,又摆明车马要考进士,自然是奔着翰林院以及庶吉士去的。
别看这庶吉士品阶低,可是正经“储相”啊——本朝不成文的规矩,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而只有“阁臣”这个名义上是皇帝秘书的权利班子,才勉强说得上“入相”。
这样的软话一说,朱见偁再要坚持订攻守同盟什么的,就是成心坏人前程了。
幼齿状态就厉害的珏三爷,果然是桃花般的面孔、利刃似的词锋啊。
被这么兜圈子推辞,朱见偁却一付早就知道会如此的表情,并无半分火气,只悠悠笑着,从容扯开话题:“若种种典仪顺当,不久本王便大婚。诸事完毕,便如大皇兄与二皇兄,出京就藩。”
——哼哼,所谓藩王,不过是仗着皇家血脉,白享受朝廷俸禄、小民膏血的豚犬罢了。
瞟一眼绿桃,朱见偁又不经意间,貌似随意地改了话题:“那丫头,怎地嫁人了,还跟在你家爷跟前服侍?”
拱拱手,李珏正色道:“此乃拙荆。”
绿桃帮衬自家饭票,赶紧拿捏出少奶奶的款儿,碎步上前一点点站定,又从容敛衽蹲身,算作是重新正式厮见。
朱见偁绝对是妙人儿,居然也很客气地拱手:“朱七竟不知是李三奶奶,失敬,失敬。”
藩王的仪制尊贵,李珏神态仍从容,自免不了加倍客气,躬身笑道:“内子不过微末举人娘子,当不得七爷这般抬举。”
朱见偁含笑摆手,话锋却兀地转了方向,跟刚才的对话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本王别无长处,在长亲面前,不过一点诚孝虔心而已。若太子不幸薨了,只怕要养在皇后名下,伺奉母后。”
李珏抬眼,细细打量面前嬉笑自如的小王爷。
绿桃则默默哆嗦。
——古代太可怕了!这才两个半大的高中生有木有,居然都是经营人生的战略级别超级高手!
面对这种绝对的实力优势,妄想穿越红利什么的……
是玩笑吧?
朱见偁的姿态还是皇家浸淫出来的矜贵气派,很礼贤下士地微笑道:“今日特寻了来,原本不过希冀以日后照拂为报偿,请李双玉有所偏颇,在我那位表兄面前帮衬美言几句。没承想,无意听见贤伉俪高论,大为倾倒,觉其中大有深意啊,呵呵,呵呵。”
李珏微笑拱手:“远宁兄泽及东南,李氏一门更受恩深重。虽萧家不以为意,李珏却万万不敢忘恩。若远宁兄定了要做甚么,微末书生自是奔走效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矮油,人家皇子的话都当面说到这份上了,他居然还是坚持,立场要和萧家完全一致。
没得到助力的承诺,朱见偁并不恼。
仰头琢磨了许久,却扬眉击掌,语气诚挚地道:“这话明白痛快!设若表兄肯助我,还望贤伉俪不吝指教——那些玄妙的生财之道,本王听着并不明白,却觉着必定有用啊哈。”
李珏淡然微笑,翩翩一深揖:“若有幸追随远宁兄,李双玉必当尽心竭力。”
无论啥时候,即使表白死硬的追随萧家姿态,三爷都好讲究风度啊……好吧,饭票有资格讲究气度雍容,可以回避俗气的台词。
绿桃拿出经典财迷的样子,恨不得两眼冒着转圈圈的金锞银锭那种,掩袖娇娇笑道:“莫说是王爷了,纵然是富有四海的皇上,也难免有银子现钱不凑手的?妾身自己有点傻想头,三爷方才提及的海外诸王国国债生意若做得成,或者……”
利益绑定,友情才牢固啊。
李珏赞许地对绿桃点头,微笑道:“设若真有那一日,定是要请教七爷指点的。生意么,最忌讳独霸财路,讲究分润。”
朱见偁点头,就像是真的感慨莫名:“表哥能征战沙场、杀伐决断,果然是个有眼光的。能结识李双玉于少年时,始终兄弟论交,如今得了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是该当的。”
噗嗤。
差点被这种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怅惘造型呛到。
绿桃扭头躲到李珏背后。
再不敢班门弄斧,贸然出去同这位爷飙演技了。
朱见偁笑吟吟喝了盏中茶,赞一声“难得冬茶有这等清香”,又毫不阻滞地告别。
等橐橐靴声消失在院门外,绿桃一缩脖子:“三爷?”
李珏自在欠了欠身,问:“真要是养到皇后名下,便平白多了半个嫡子的身份。七爷……成么?”
绿桃伸伸舌头,手指指天空:“如今这位世子爷呐,可手握大内宿卫军权。虽然里头两位沾血缘的表弟,说起来亲疏差不多,我就不信,他们真忍得住只做纯臣?倒不是我胆敢胡乱猜测甚么,只觉得三爷选定的立场甚妙——但凡世子爷肯点头,多半大事就成了。”
——被窗外偷听一次,自然不敢随意说话,说人名都隐晦了些。
李珏笑叱:“这等钟摆话儿,也就罢了!只恐人人都觉得在那位置便能轻松掌控大局,世子爷肩上的担子不免……”
翻了翻白眼,绿桃倒是很轻松:“如若能领了神机营,区区大内那点子地方,能翻腾出甚么来?”
“神机营?嗯,火枪啊……”李珏深思神色一闪而过,笑道,“年尽岁晚,难得躲扫尘出了来,勉强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即纵了不在书房用功,好歹莫荒废光阴。绿桃,记得半年来,你同你爹商量着掌管钱庄,弄出不少新鲜法子,都给三爷细细讲明罢。”
绿桃舒服地坐下,道:“其实啊,只是听着甚么本票、庄票,贴现、贴息古怪词儿,有些吓唬人罢了。但凡一解释,三爷自然明白的……”
不知不觉,天色近黄昏。
名义上的小夫妻两个心思专注,一个解说、一个聆听,偶尔发问或商讨,谈笑间,更见得多年来一同长大的亲厚默契。
院门外响起轻叩声。
几次了,李珏才察觉,扬声道:“进来罢。”
周禄急趋到门口,隔着门帘高声道:“卢管事带朋友来小酌,见到外头三爷的马车,问能不能来问安。”
李珏直接起身,掀帘子出去:“岳父是长辈,怎能在小婿面前这般奔走通传?折杀小婿了!”
里头绿桃心头暖融融的,急忙自己披了里外发烧的披风,也拿了李珏的大毛衣裳,跟着掀帘子出来,先服侍李珏裹好了,笑问道:“爹,卢管事带了甚么朋友?……三爷要下场的,并不想多认识人。”
周禄苦笑:“卢管事不曾通名。屋里暗,人又坐在阴影里,也瞧不真切。”
李珏却没管这些,只笑道:“我们是甚么身份,哪里当得起侯府大管事过来问安?不如我们去那边院子,彼此招呼一声。晚饭不必备——出来喝茶的,惦记着家中年下诸事,需得早回去瞧瞧。”
示意绿桃跟上,又拱手:“岳父请。”
进了这边院落,不像刚才那个僻静,冬日万木萧瑟,也看不出花木好坏,只觉得廊下柱身彩绘处处、描金饰红,显得格外富丽些。
天寒地冻院子里,竟有两个人肃立。
眼熟的那个,赫然是南乡。
见到这位萧在渊的贴身亲随,绿桃多少有些了然。
果然,李珏随意抱拳致意,朗声笑道:“南乡管家久违了。”
话音未落,正房门帘便掀起,卢拾一快步含笑出来,远远便躬身:“李三爷请。”
李珏含笑问道:“三奶奶也在,不知……”
里头传出熟稔的硬朗声音:“双玉若不弃,勉强可以算通家之好,何妨请弟妹进来,一并见礼喝茶?”
李珏半分不惊讶,只回头道:“远宁也这么说,三奶奶来罢。”
跟着一同进屋,叙礼分头坐下。
绿桃就娴熟地上前为两位爷斟茶递水。
茶过两遍,萧在渊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双玉见招,是……”
李珏虚对上座拱手:“若非遇见急事,弟断不敢命人寻卢管事,仓促相召。还请吾兄勿怪是幸!”
萧在渊万年冰山扑克脸,语气却亲切随意,还隐约透出盈盈喜意:“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这些惶恐客套话头。双玉只管随意言谈,为兄反而受用。”
李珏肃然问道:“若隔墙有耳,却如何?”
萧在渊很轻松地摆手:“双玉勿忧。拾一和南乡分头守住院门和后墙,万无一失。”
不由自失地一笑,李珏道:“若连个从容说话的地方都守不住,远宁如何靖绥宫闱?不过,并非珏小心过愈,实是今日特地锁了院门说话,竟还被七皇子听见,不免有些惶悚。”
萧在渊眉头微皱,眼神顿时凛冽许多,沉声道:“莫不是七爷难为了双玉?”
李珏含笑道:“是难为了些。”见萧在渊开始散发寒气,李珏很快接着道:“七爷自陈将被皇后养在膝下。本待命弟在远宁兄面前美言。”
挑一挑眉,萧在渊淡淡“哦”了一声。
李珏又从容道:“弟深觉七爷不可随意应付,索性正色辞了,明言只随萧家行事,不敢妄自投效。”
萧在渊神色更端肃,缓缓道:“四爷和七爷都是表亲,难仓促决断。双玉不妨猜上一猜,侯爷当会如何抉择?”
李珏并不客气,侃侃直言:“靖海侯乃开国勋贵,世代忠良,都是不朋不党的纯臣,只效忠皇上。纵有拥立破天富贵诱饵,怎肯轻易坏了臣子风骨?故,定然不能选四爷——已大婚的王爷,此时该当就藩,滞留京师,大节已然有亏,显见得是觊觎大位。”
萧在渊面瘫着听好话,语调也没有半分变化:“双玉,这些言语,算不算为七爷陈词?”
——官场中人,哪怕是武将,都这么狡诈多疑?
绿桃多少有点忿忿然。
李珏的忠心耿耿成色实在是够纯的,不惜得罪皇子也要表明立场,只追随萧家。转身就安排当面汇报,结果,还是被这样抢白!
此刻的李珏没一点冤屈怨愤神色,相反,还从容微笑着,朗声道:“弟只是设想靖海侯府的立场罢了。说到行事,李氏微若草芥,只恐连个效力奔走的资格,都不易挣上。”
萧在渊漠然又问:“若挣上了这个效力奔走的资格,双玉会怎么做?”
似乎不假思索,李珏应声答道:“自然是等世子爷求来特旨,得了督办神机营枪炮弹药的差使。寻户部筹钱太大张旗鼓不说,能拿到多少,不免难为。这时才用得着李家,捐助些许,先配备足了枪械,方能行事。”
萧在渊破天荒露出柔和笑容,竟阳光般晃眼。
盯着李珏,萧在渊语气没有半分疑虑,畅快笑道:“不愧是吾弟!这等足以颠倒乾坤的妙手,不肯献计堂堂皇子,偏要花销泼天的银子,送一场天大功劳给萧家。”
李珏眉宇间郁气一扫而空,也笑道:“远宁兄肯当面说出这几句话,而非暗自思量,弟荣幸之至。”
这到底是钱和权的交易,还是互相吹捧……难说。
不管怎样,气氛被营造得,那叫一个和谐。
萧在渊又开口:“不知七爷用了甚么,诱双玉效力?”
呃,这么不遮不掩,才是对自己人说话的语气嘛!
李珏也痛快答:“不外是对李家生意有兴趣——或许是皇商头衔?”
默想片刻,萧在渊有些遗憾:“双玉早胸有成竹,知萧家行事或将如何,又何必当面辞却,白白放过光宗耀祖的机会?……博皇商之封并不容易,萧家未必能替你挣了来。”
李珏坦然道:“虽深明萧七先生与世子爷作风,但靖海侯爷之行事,双玉并不清楚。远宁兄是否能听谏言,亦不敢有十足把握。最要紧事,圣上心中神机营如何、能不能授予萧家权柄,尚未可知。种种不定之处横亘,双玉岂敢随意承诺七爷,陷兄于为难境地?”
萧在渊纵声长笑,起身道:“好一个李双玉!萧远宁自诩见微知着,今日方知,竟远远不如你!”
这……是告别台词?
果然李珏也起身,辞道:“远宁过誉,弟愧不敢当。”
萧在渊神色颇遗憾:“来得匆忙,许多事未安排妥,恕为兄必得走了。回头挑了合适时候,定再相约。”
优雅拱手,李珏笑道:“确需再定个日子。李氏有许多生意上庶务,要拜托远宁兄。”
零四五、宋人笔记
绿桃从许婶子手中接过钧瓷小托盘,悠然示意掀帘子的碧蔷退下,才放轻脚步进门,悄声道:“三爷,莫累坏了眼睛,歇息片刻,吃口热汤罢。”
揉揉太阳穴,李珏温颜微笑,立刻接过汤。
瞧也不瞧玲珑碗里是什么,随意调羹舀起略尝一口,多少有些歉意:“累了你。”
绿桃随意坐下:“眼看腊月二十九,三爷却还没日没夜苦读,熬得这般辛苦。不过是不喜见到丫头媚眼作态,命下人均不许入书房,这也算是给绿桃脸面,爹爹知晓了,欢喜得眉花眼笑。还没谢三爷美意呢,我不过端碗汤罢了,又有甚么累的?”
李珏笑问:“好三奶奶,人前乖得鹌鹑也似,大气都不肯多喘一口,怪可怜见儿的。三爷没敢怎样啊,怎地就招惹来这一嘟噜排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