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声一片。
李珏却仍旧风度从容,道:“吕公公却提点道,传说有前辈神医,研制出治此症的良药,名曰‘青蒿素’。惜乎只知此药名,并无方子流传。”
绿桃连连点头,增加可信度。
——青蒿素当然是靠谱的,好不容易得个米国新药大奖的中国成就诶。
有印象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新闻出来不多久,网上流传“青蒿素发明木有中医神马事”的口水战,让欢呼中医荣光的热血青年们很是灰溜溜。
而且,凑热闹的绿桃还碰巧有点印象,云南广西一带的黄花青蒿浓度最高。
萧在渊眼神一亮,立时道:“快命人四下里去割青蒿,请医师尝试入药!”
李珏柔声道:“禀大将军知晓,这青蒿有两种,需要细加辨别。吕公公还道,听说不可煎煮入药,恐还需好生琢磨。”
萧在渊点头,赞道:“甚好!此药若寻到,不仅仅大军得救,对滇贵桂等西南百姓,亦有万家生佛之功。救人如救火,王副将带人听命,割草煎药,务必伺奉周到……钦差大人这便请罢!”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分拨给钦差的广大帐篷,李珏游魂般迈几步,垂头跌坐在不知怎么多出来的斑斓虎皮垫子上,自始至终一声不响。
绿桃伸懒腰:“那些兵大爷好吓人啊啊啊……真格的杀气诶!被瞪一眼,我腿都软……”
唠唠叨叨半天,李珏没有任何回应。
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绿桃又轻轻推搡两下:“三爷?相公?李珏?……喂,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别这么发愣了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珏抬头微笑,眼底有泪光闪烁:“娘子,为夫没事。”
绿桃切齿:“相公!您现在这副德行,我要相信真的没事,你娘子就是猪!”
眼泪突然决堤,泛滥在李珏脸上。
他却依然努力微笑,却还坚持安慰绿桃:“娘子莫怕,纵然这里是极险要的军营,到底是中军大帐,最安全不过。”
无力地跌坐李珏身边,绿桃叹息:“好三爷,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小小土司叛乱而已,这里的安全系数当然不比京城差啊。所以吓我的不是别的,是你好不好?”
李珏皱眉:“为夫好好的,有甚可忧心惊惶?”
掏出绢帕小心帮着擦眼泪,绿桃啧啧:“记得三爷不到十岁,就指挥若定恩怨分明,行事最有章法不过。跟着三爷怕也有十年了,绿桃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些眼泪。”
李珏惨笑:“男儿当流血流汗……让娘子见笑了。”
绿桃忍不住怒:“绕圈子有意思么?”
低头遮住眼,李珏涩声:“我帮不上他。”
绿桃纳闷:“诶?怎地帮不上?就算做了大将军,不可着急让三爷帮着琢磨药?”
李珏缓缓摇头,音调竟晕染出前所未有的凄凉况味:“罄尽家赀造军火,苦求太子得来差使……苦苦挣扎这一年多,竟全然无用。”
绿桃皱眉,却不再抢话,只轻轻拍李珏手背。
痴痴望着空中虚无的某处,李珏呢喃自语:“若真染病,远宁不可能有那般说话中气。瞒过西南诸将,也需瞒过我么……”
绿桃愕然片刻,怒道:“什么玩意!这也太不像话了!三爷,我们也不理他!”
零五五、战地黄花分外香
“珊四姑爷!”甜甜的喊声。
刘清平猛然哆嗦,苦笑着转过身,拱手:“珏三奶奶。”
既然探花娘子不嫌弃他这个便宜堂姐夫出身贱籍,他当然也高兴拿出亲戚身份来相待。不过呢,就必须回以家人的称呼,而非掩人耳目的“吕公公”之类。
穿着太监服的绿桃笑吟吟走近,两眼弯弯的:“大将军卧病在床,四姑爷多半忙得紧。”
急得差点跺脚,刘清平无奈地搓着手,快速瞄一眼她身后垂首的侍从,柔声劝道:“三奶奶,此刻这旁边跟着的都是我下辖亲兵,也就罢了。若旁的军官在,万万不可这般……”
绿桃很乖点头:“相公若被参一本‘携家眷上阵’,那可就麻烦了。尤其要防备着云南的文臣。”
瞪视面前向来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刘清平只觉得亲切,生不出气来,只苦笑。
绿桃还在说:“这几个帐篷里装的,可都是相公倾家荡产做成的军火,又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押送,绕道安南偷运过来。纵然大将军用兵如神,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想必也不肯落在有心人眼中。故而猜想,四姑爷会带最亲信人手来点收,周遭断不会有外人。”
刘清平放心了些,笑道:“三奶奶莫非有事?”
对这忠心耿耿且擅长装傻的刘守备,绿桃办法也不多,只好翻白眼:“托四姑爷带几句话。”
刘清平立刻严肃,抱拳道:“定不辱命!”
明媚忧伤地45度造型,负手仰头,绿桃幽幽道:“不知大将军的病情怎样了,只怕……只怕大将军若真不治,三爷也……”
刘清平柔声劝道:“记得昨日,沐大人督促割了好几车青蒿来,还特地把黄花蒿分开装,又遣数名昆明、大理、腾冲有名的药师来相助,都是擅长治瘟疫的。三奶奶好生去劝劝三弟,再等数日就好了。”
绿桃皱眉:“四姑爷莫非不信三爷命在旦夕?”
刘清平跟着拧眉头,摊手:“弟妹亲自来传话,姐夫当然是信的。只是……”
看着远处忙忙碌碌搬弹药箱装车的人们,绿桃叹息:“只是大将军早带兵上路,根本不在大帐中养病,所以没法子,是也不是?”
刘清平松口气,拱手道:“弟妹说的是。”
忍不住叹息,绿桃表情很古怪:“不知四姐夫觉得,是让世子爷回来收尸一了百了好呢,还是违命?”
刘清平脸色顿时发青:“莫非你不肯让姐夫留脑袋回京?”
绿桃身后一直沉默的侍从退一步,优雅撩袍跪下,才开口低声道:“四姐夫,珏决计不对任何人招供,是如何随队到前线的。”
刘清平又急又气,却说不出话来。
绿桃不再装逼,反而摊手苦笑,跟着劝道:“好三爷,我都说不成……三爷是最讲道理不过的,又素来知道体谅人。如今我们是在大营,三爷又但着钦差的干系。纵然再心焦,也当替四姐夫想想,若他帮了你去找世子爷,秋后算账起来,四姐夫只怕要吃大亏。”
李珏淡然道:“若四姐夫不肯帮忙,你们率精兵奇袭去了,李珏却死在中军,事后岂非更麻烦?”
——斯文傲岸的探花郎,也会耍出“用我的小命威胁你”的泼妇招数?
嘻嘻。
果然刘清平蔫了:“唉唷我的好小舅子诶,万万莫这般糊涂!”
李珏拱手,漠然道:“全看四姐夫了。”
并肩缓步离开,绿桃不由心生怜悯:“四姐夫其实挺不错的,这么算计他……心里怪不落忍。”
李珏脚步滞了片刻,涩声:“觉得相公居心不良?”
用力握一握肌肤莹滑如玉的手,绿桃故意叹气,顾左右而言它:“每次听见你自称我相公,就起鸡皮疙瘩诶。”
道德和良知的拷问什么的,最讨厌了。
绝美的容颜似乎要崩坏,李珏指尖有些发凉,声音也失去了温度:“人说‘薄命怜卿甘做妾’,殊不料,这边痴心妄想,愿化身菟丝女萝托身青松,人家松柏却有凌云之志,只恨纤弱柔丝无用,弃之如敝履。珏尚不自知可怜复可笑,自诩你夫君……绿桃心里不好受罢。”
差点没被气死。
一口气梗着憋了半天,总算喘上来。
拍着胸口,绿桃瞪着眼:“就算是妾,好歹也要尊称一声‘姨娘’,是半个主子。莫非相公做文章长进了,脑子却糊涂,不知晓姨娘和小丫头谁更尊贵?”
李珏下颚紧了片刻,似在咬牙。
总算拧过劲来,苦笑道:“丫头你不懂,大宅门里,人给姨娘留一丝余地,无非是忌惮她有所出,纵然只是庶出的少爷小姐,也是正经主子。男妾之所以卑贱,正因不可能诞育,终究没有下场。”
绿桃板脸扭头:“三爷倒是清楚得很。”
默默跟着她的脚步走着,李珏语调恢复了从容:“耳濡目染,有甚么不能明白的?”
绿桃切齿:“既然三爷都知晓,为甚不安生做翰林老爷,偏不顾前程、赌上身家,甘愿投效太子旗下,一心奔到世子爷身边?被留在营中还不依,要挟四姑爷低头,非要到前线去招惹世子爷……这像明白人做的事么?”
侧头微笑,李珏柔声道:“来世罢……来世愿李珏是自由身,再求娶绿桃,好生做一世恩爱夫妻。”
绿桃忍不住“呸”了一声,乐道:“不要啦,感觉怪怪的,像乱伦。”
迎着李珏纳闷的眼神,绿桃笑着解释:“从小一起长大,总觉得我们是手足啦,莫要再昧着良心,说这种来世夫妻之类的话,好奇怪。”
咳咳,其实不像手足,是闺蜜啦。
可以互相吐糟、彼此分担糟糕心情,也可以携手奋斗,一起嬉笑。
说起来,三爷性格其实挺man,不管考试还是算计别人,也都带着优雅的坚决和凌厉。看来人真不能心心念念要嫁人,再强悍的灵魂,想着某男人的时候,就是会变成水做的啦。
紧握绿桃的手,李珏眼神迷离,含笑叹道:“珏只求所欠种种今生能了,绿桃肯不离不弃相随,深感荣幸。”
语调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凄凉。
绿桃惊呆:“三爷只是觉得欠世子爷,才心心念念要做他男妾,报偿恩情?”
——可怜的萧在渊,难怪你逃得远远呐……被默默喜欢着的玉人儿这样认真惦记,却是为了“报恩”,好像还真有点那啥啊。
遥望层层叠叠远山茂林,李珏涩然道:“奈何明月照沟渠。”
绿桃气结。
谁照沟渠谁托明月,这事还真说不清啊。
看着李珏惆怅消沉的模样,认真体会他着急还债的心情,还是始终没法代入——内心的原则不一样,果然难以了解。可,这位美人儿翰林,是自家的饭票,是飘零孤魂在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依靠。
深呼吸,绿桃尝试着提问:“三爷,除了献身世子爷,没有旁的报恩之道?”
李珏眼神再度飘忽:“世子爷倒是欣赏国债之策,却推给了太子。火器之属固然有助益,却非决胜关键。除了此身,还能用甚么?”
绿桃托腮。
为毛听起来有些道理,可还是很像狡辩啊?
试图为固执的美郎君洗脑之类,多半是木有用滴——要是做人的原则都可以随外力改变,绿桃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愁肠百结。
两眼转蚊香圈半天,绿桃尝试着问:“若咱们都顺利,世子爷收下了……这种报恩,又如何?”
李珏漠然道:“不外被主子随意搁个地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鼓着腮帮子转半天眼珠,绿桃终于泄气:“既然都早已想明白了,绿桃也不多嘴,只好生陪着三爷,尽心服侍就是。”
话是这么说,现代人的灵魂作祟,到底很难接受李珏的价值观,自己不甘心地嘟哝:“若真如此,所谓投效忠心,都只是天道好还,三爷又何必坚持数年,嗯……熬那些小牛肉条?”
李珏问:“都难逃一死,为何凌迟之刑威慑胜过大辟?”
愣住,片刻后绿桃似乎有些明白了:“受罪啊。”
李珏漠然道:“未雨绸缪,不过是羞辱些,总好过零星皮肉吃苦。”
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哀伤,和……坚定。
还有他自己都未必全清楚的执着。
见他这样子,深邃的怜悯划过绿桃心头,酸疼不已。
到底还有些希图侥幸,不禁小声问:“世子爷那样煞气的人,又常常避而不见。三爷为何就是认定了,这样……能尽偿前恩?”
又握一握绿桃的手,李珏没有回答,只抿了抿唇。
周遭亚热带和热带树和灌木们依旧遮天蔽日。
这些高温高湿地区植物,总带着特有的暴烈成长粘腻气息。跟四季分明地方生命的鲜明循环相比,扎根抽芽开花、种子飘散,都格外仓促而激越。
生命和腐坏,只是一线间。
马鞭遥指绿得发黑的山谷,刘清平声音疲倦:“过这片沼泽就是了。”
沐家请来的引路人相当不错,是这一带积年猎人,正娴熟地辨认道路,引驮弹药箱子的马队绕过致命水潭,踩草根前行,笑应道:“秋日雨水少,水面略干些。若到冬日落雪,便寸步难行。”
又谈几句,刘清平叹口气,转向身边:“三弟,这十余里不好扎营,需撑着走到高地,才能歇息。”
李珏小心翼翼勒缰绳,拱手道:“四姐夫不必顾忌兄弟,原该如何行军皆照旧,珏受得住。”
嘴里说的硬。
到底不忍地转向绿桃,关切注目。
略抬未裹的大脚晃一晃,绿桃微笑着开口安抚他的歉意:“多亏路途崎岖,不必纵马疾奔,只骑这矮身的滇马慢慢行,并不辛苦。”
粮草弹药箱子都重啊,走不快的。这么慢慢晃,确实不比当年逛九寨沟累。
甚至还能分出点心思来看风景。这里海拔高,节令已入秋,跟滇南的热带风貌截然不同,路边花树全没了,只有枯草间萧瑟丛生的黄色蓬勃野菊花,或蓝色野矢车菊。
裹紧貂裘,李珏愁眉不展:“平定滇南叛乱,派出奇袭前锋,为何却来这川藏交界苦寒之地?”
瞄一眼行军中刘清平严肃的面孔,绿桃凑到李珏耳边,故意轻松道:“军队以服从为天职,你姐夫也不过听命行事。问太多,他答不出来,很没面子的。”
李珏若有所思。
颔首。
转过又一处阴森山角,前方衣甲鲜明,旌旗迎风。
萧字。
纵马上前的,却是一眼熟偏将,肃然抱拳道:“奉大将军之命,末将来迎钦差大人。”
不欢迎的表情都要流出来了。也是,只要是思路正常的,在性命拼杀的战场,应该都不喜欢看见奉命来监督的人吧?
就像没看见众人眼中嫌恶,李珏从容微笑:“有劳将军。”
迤逦到中军帐,那位偏将依旧皮笑肉不笑,指着颜色最新的营帐:“特地为监军大人起的新营帐,垫了狼皮褥子,挡地上湿气。”
李珏漠然:“大将军何在?”
刘清平凑上来赔笑:“我说三弟呐,大将军得的病会过人,出征是没办法,这不僻静处调养嘛。”
李珏不温不火地拱手,神情依旧淡定,语调镇静而坚决:“自滇南到川西,数百里辗转同行,刘守备尚且还不知晓本钦差脾性?”
偏将怒,扭头忿忿“自语”,却正好大伙能听见:“谁知道是不是女人冒充的钦差,长这么个妖精样儿,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