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那你就不会先敲个门吗?”
江陵指着门前的珠帘,反问,“这让人怎么敲?”
尉迟壑自知理亏,悻悻的磨着牙,“行啦行啦,说吧,什么事儿?”
江陵于是便把勒满行医,遭马家集的大夫们报复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原来那天勒满让江陵送方少红的两个弟弟回家,途中果然有人跟踪,想伺机动手抢他们的工具,让他们还不成,惹来官司。不过江陵发现之后很是机警,那些人一直没找着下手的机会。
后来江陵琢磨一下,干脆将计就计,先送了那俩孩子回家,故意一人扛着工具绕小道往衙门里送,那伙人立时就跳了出来。可他们哪里是江陵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
江陵揪着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那伙大夫捣的鬼。路是他们堵的,还趁他们不在时,在乡亲当中散布不少谣言。
说什么勒满一家来历不明,是为了躲避仇家才住在山里,如果跟他们来往过密,将来可是要吃大亏的。
那些人已经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了,日后只要逢初一十五,他们靠山村到马家集的路一定会被堵,要是再来,他们还有无数的后着,誓要将勒满逼得没生意可做为止。
江陵听了那个气啊,要依他从前的脾气,立时就得上门去那些药铺给砸了。可是现在他考虑问题却周全了很多,如果他出面一闹事,说不定还要牵连靠山村的乡亲们。
于是就暂时忍耐下来,直到今天回家,他才找尉迟睿寻求帮助,“哥,你去官府说一声,找个什么由头惩治惩治他们,总不能由着他们逍遥法外。”
尉迟睿瞥了他一眼,“官府也不能随随便便去治人家的罪,此事虽然是你们有理,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只怕不太好办。”
“哥,你可别这样!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到你么?我不管,交你了啊。”江陵这会子充分发扬当小弟的优势,又吹又捧的,还耍起了无赖。
尉迟睿忍俊不禁,“这都多大了,还来这一套!行啦,那你让我想想。不过,这事勒满知道吗?你可别忘了,从前你们可说好了,遇到困难不许找家里的。”
江陵顿时笑得谄媚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也就是天知地知而已,何必让旁人跟着添不痛快呢?这也算是造福乡里,干好事呢。净榆哥那儿,你也别说了啊。”
尉迟睿拈起手边一粒大枣就砸了过去,“瞧把你能的!滚,去看看你俩侄子。”
江陵啃着脆甜的大枣,问,“他俩怎么了?还关禁闭呢?”
“早放出来了。就是净榆布置的功课太多,可怜哪!”
江陵觉得那枣子不错,上前连盘子都端了,尉迟睿以为他是给自家儿子带的,也不小气。见江陵走到门口又回头笑道,“要我说,哥你也太夫纲不振了!”
尉迟睿再想砸他,却没了武器。江陵又笑,“这枣子挺好,正好送我家阿满和俩小子磨牙了,谢啦。”
尉迟睿气得乐了,“我夫纲不振起码还有个名份在那儿,你儿子都会走路了,你这夫纲何在?”
局势瞬间逆转,这回轮到江陵郁卒了。
53.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永安侯府一早就开始忙碌了,下人们忙着在外头披红挂彩,摆桌子上酒,寿春率领一家老小开祠堂祭祀先祖。
勒满自觉身份有些尴尬,不太想去,可江陵把阿昙背上,支使阿泰去抱着他的大腿,“我可没两双手,能抱两个儿子的,你要不想让阿泰去拜祖先,那就算了。”
大叔心中翻个白眼,觉得江陵越来越狡猾了。阿泰是他们的长子,哪有次子都去了,长子却不去的?
只得换了吉服,带着阿泰也一起去了。
见他肯来,全家都很高兴。寿春很精明,立刻丢个眼色给尉迟睿,永安侯心领神会的上前,不提别的,单给勒满讲尉迟家的丰功伟绩。
这些可不是吹的,全是尉迟家的先人们拿热血和生命换来的,尉迟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讲得人热血沸腾,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勒满在此深刻的领受了一次尉迟家的历史教育,最后诚心诚意的带着儿子们给尉迟家的先辈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上了高香。
从祠堂出来,平复了一下心情,顿时就进入喜庆的海洋。
这些年尉迟家的规矩,是中午替下人们办喜事,晚上放大家的假,让他们各自团圆去。今年加上青苔和白勇,共有三对要成亲的。
勒满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婚礼,很是为汉人们的繁文缛节吃了一惊。要是在他们南疆,婚礼也很热闹,但更偏向于全族人聚在一起歌舞畅饮狂欢,但在这里,却好象是对新人们的考验更多一些。
哪怕都是一个府里的人,不过是从这屋到那屋,但府中的好热闹的人们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前半程虽然麻烦,但还算是中规中矩,但当三对新人到前头主家面前正正经经拜了天地,行了大礼之后,后面就不得了了。
一路从前厅到后面的洞房,给新人们设置了无数的关卡,这儿要唱首歌,那儿要表演一番杂耍,一个要求不满足,就不让人通过。尤其是会功夫的青苔,简直是把十八般武艺全都拿了出来,才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新房。
江陵索性把阿昙顶在肩头上,带他来看热闹。见勒满看得目瞪口呆,还私下告诉他,“这还算好的了,青苔从前服侍过净榆哥,头一回成亲又没弄成,所以大哥他们都没来闹,大家手下也都留了点情,否则,他今晚不到子时,别想进洞房了。”
大叔嘴角抽了抽,他看出来了,原来这一府里的人全是把每年一度的集体婚礼变成了整人比拼,可着劲儿折腾。有鉴于此,勒满觉得他要慎重考虑和某人的未来关系了。
太可怕了!他可不要成为小丑,被这样折腾。
江陵可不知道大叔心里的阴影,还扛着儿子玩得很开心。
到了晚上的家宴上,寿春看着儿孙满堂,喜孜孜的抓着庄净榆道,“明儿是小榆钱儿的生辰,二十二是阿昙阿泰的周岁,可要好好给他们摆个抓周庆祝一下。还有庆儿的满月宴,也要着手准备了。最近还有什么好日子,你快说给我听听。”
“那可真不少,我记得双喜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有母亲您的大寿,父亲的生辰……”
什么?勒满听得直眨眼,明儿再住一天没问题,可要是一直等到过完这些节日,他们过年前都回不去靠山村了。
在桌子底下踩了江陵一脚,意思是让他去推辞。可江陵觉得这么好的气氛不适合说这些话,打算明儿再说。
偏偏寿春还特意点到他们的名,“你们这次回了,就过完这些节再走吧。我知道你们山里有事,那就让人把药材和那些乡亲要的东西送去,也就是了。”
不止勒满,连江陵也有些奇怪,不明白一向挺明理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出尔反尔了。但为了怕老人家伤心,他们还是敷衍着答应了。
只有庄净榆细心的留意到,寿春身边最亲近的女仆玉茹姑姑悄悄抹起了眼泪。
等回头去问,玉茹才抹着眼泪告诉他。寿春的身子真是不好了,最近整晚整晚的睡不安宁,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腿上全都肿了,一按一个坑。
她怕影响孩子们的心情,死都不肯让玉茹说。也不愿瞧大夫,就这么拖着,想欢欢乐乐过个年,再安心的去。
这下子全家的心都跟着揪紧了,怎么办?
全家只有勒满懂医术,庄净榆首先就去找了他。勒满听闻迅速配了支宁神香,让玉茹送到寿春床头点燃,先让她安安生生的睡着了,再悄悄去给她把了个脉。可惜结果却不能尽如人意,寿春确实是年纪大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出现了衰退,她年轻的时候又争强好胜,不知保养,临到年纪大了,各项问题都来了。就是有伏神在此,也救不了这样的垂暮老人。
尉迟睿召开了个紧急会议,大家一致决定,既然寿春不想让他们不开心,那他们就得让她开心。假装不知道她的病情,依着她的心意,快快乐乐陪她过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勒满又建议请来了罗怀仁,与他一起斟酌着,私下调配了药物给寿春服用,如果人的衰老无法挽回,那起码得让她不再那么痛苦。
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江陵甚是抱歉的看着勒满,“对不起,答应了要陪你在外头住满三年的,看来我得食言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勒满听着有些生气了,“难道我就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么?我就是不看你的面上,只看我自己两个孩子的面上,也是要留下来照顾你母亲的。”
江陵心中感动,一把将他揽住,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低沉而黯然,“阿满,你知道吧,我出生才三天,爹爹和爹亲就都……去了。爹爹是病逝,爹亲是自愿随他去的。我不怪他们,真的,我挺明白他们的。只是我……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从小就只知道有个哥哥,心里难免会有些失落。后来,哥哥有了小榆钱儿,把我接了回来跟他作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觉得自己终于又多了一个亲人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再后来,净榆哥回来了,母亲也回来了。母亲她……她真的待我极好,有的时候,我都几乎快忘了爹爹和爹亲,却只记得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勒满明白,江陵打小父母双亡,他唯一有过的长辈就是寿春,现在等于要他去活生生面对唯一长辈的辞世,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极其残忍而痛苦的。
转过身,带着些怜惜把他圈在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毫不吝啬的温暖着他,“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都有阿泰,有阿昙,还有……我。我们会陪着你,送好母亲的最后一程。”
江陵在他怀中用力点头,搂着他的胳膊更用力了。象是要从他身上汲取能量,武装起自己的心。
紧紧相贴的两个人象两棵同根生的枝木,相互扶持,相互支撑。
这一刻,他们的心,完全的贴在了一起。
54.
因为寿春的病,江陵夫夫俩在府上多呆了几日,陪老人家开心过了几天,才提出要回去收拾东西。
这主意是勒满出的,他觉得要是他们一口就答应留下来,反而显得很假,不如先回去住几天再来,反而让寿春更能相信。再说,他们也不能对靠山村的老百姓没个交待就离开,尤其是他的徒弟李淮山,这样也太不负责了。
江陵听着觉得有理,便依言行事了。果然,寿春很快就接受了他们的说辞,并没有什么不悦。这些天,她在勒满精心调制的宁神香下,睡得安稳了,人就精神了许多,就是要走,看着也让人放心许多。
只是江陵还想起一事,去找尉迟睿,“哥,上回我托你的事情,你想到主意没?”
他虽要回来了,但马家集的事情还得解决,往后靠山村的乡亲们还要过日子,李秀才还得继续卖药,可不能给他们留下后患。
“啊,我这天天忙着,都忘了跟你说了。你放心,这事我已经请你罗怀仁罗大哥去办了,出不了差错。”
原来尉迟睿出了个挺好的主意,不必惊动官府,只要罗怀仁去马家集再开一家回春堂的分铺,低价优质经营,就能把那帮无良的药商们逼得走投无路。况且罗家名声在外,资本雄厚,那些小药铺们就是联合起来,也斗不过他的。
江陵一听就放了心,这位罗怀仁罗大夫可是著名的奸医出身,只是这些年娶夫生子后被罗小南管得紧,才做了个老实大夫,但要是让他出手去跟那些同行斗,必定不会吃亏。
他只提醒一事便罢,“那可得让罗大哥给秀才和那些土大夫们留条活路,别把生意都做死了。”总也有些好大夫,是不该被牵连的。
尉迟睿听着很是诧异,上上下下把江陵看了好几遍,江陵给他看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哥,你干嘛这么看我?”
“我在看你到底是不是我那个弟弟。”尉迟睿摇头叹息,“我怎么没看出你的变化?竟还没皇上了解你。”
皇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江陵满头雾水,尉迟睿却不欲多讲,只催他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闲话少提,两夫夫回了靠山村,把给村民托卖和要买的东西分送完毕,便找到村长,提起要走之事。
“我们在京城遇到一个同乡,才知道原来母亲得了重病,眼下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赶回去尽孝,这些时真是谢谢村长和乡亲们的照顾了,这份恩德,我们永远铭记于心。”
村长一听,也不好说要留他们的话了,只问他们盘缠够不够,要拿钱给他们凑。但夫夫俩哪里肯要?只说是卖药已经赚了一些,遇到那同乡又借了一些,足够支持回乡了。
可村长却不信,“你们每回卖药,我看统共也没收几个钱,大半拿的都是山货,能有多少积蓄?这一路上还拖着两个孩子,可不能太过节俭。这钱不多,你们先拿着,回头我找大伙儿再给你们凑一些,只当是给孩子们用了。你们要是嫌弃,就是瞧不起咱们靠山村的乡亲们了。”
夫夫俩面面相觑,只得领受了他的这一番好意。却暗自打定主意,日后必要想法回报他们的这份恩情。
回头又去了李家,把事情说开。李奶奶是个重情义的人,顿时就掉下眼泪,抓着他们的手舍不得。
勒满伤感了一时,便抓着李淮山突击恶补,教了他不少简单实用,又能治病救人的土方子。
还取出一块特特要来的腰牌给他,“我在京城偶遇回春坊的罗大夫,蒙他照应,说是日后会到马家集来开家药铺,以后你要是有药材不够的,尽可以找他家去买,拿着这牌子,全部给你进价。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向堂上的大夫请教,或是去京城找罗大夫都行。这是为师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你可要好生牢记当初向我学医时的志向,造福一方百姓。”
李淮山郑重的道谢收下了,至于方少红,倒是不必太担心,她调养了几个月,身子已经象吹气球般开始发育,很快就变得玲珑有致,只要坚持照方调养,过年前后就差不多可以和秀才圆房了。
勒满原先开的那块药田,当然是归了李淮山,不过他把自家的菜地送给了邻居胡大嫂,用以感谢她们一家这些时对自家的帮助。
剩下的那些鸡也送了几户交好的人家,奶羊江陵单独牵去给了二牛,他还记得自己刚来靠山村时,是这个小兄弟教会他挑水锄草干农活。
说是穷家陋室,可一收拾起来,家里东西还真不少。不论是亲手打的小木床,还是门上挂的布帘,都是他们一点一滴慢慢积攒起来的回忆。
就连墙角堆的那些坛坛罐罐,还有房梁上吊着的腊肉,都饱含着无数的回忆,平时象杯温吞水似的,放在那儿不觉得,可等到要离开时,却觉得分外不舍起来。
“阿满,你看这个——”江陵从外面刚收拾了工具进来,想问他送给谁比较好,就看见勒满一脸不舍的望着家里的东西发呆。
“舍不得么?我也跟你一样呢。”走到他的身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心里头也上一样的留恋,忽地就脑子一热,冲口而出,“要不,我们把东西都运回去吧,也是个纪念。”
他这么一说,勒满倒回过神,瞥了他一眼,江陵顿时就知道错了。他们是“因母亲重病而着急回家”的人,怎么可能还带着这一堆东西?
“算了,”勒满爱惜的把东西一样样的收拾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感由心生的道,“这些东西,咱们也未必用得上了,不如送给乡亲们吧。有些东西……留在心里就够了。”
说完这话,忽地觉得周遭有些不对劲。毫无防备的抬眼,却正好落在江陵的炽热的眼神里。勒满不知为何,耳根子突然就热了,不自然的垂下视线,假装更加卖力的擦坛子,躲避心中的丝丝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