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徒孙?”绯夜差点咬到舌头,脚下一滑,身子砸入水中,喝了几口水后被九宁毛手毛脚地拉起来。
稀里糊涂扯出个师父的师父,绯夜也没了兴致再问下去,若是再问点什么,亦泽八成又冒出令他后悔不已的回答。
为什么跟亦泽说话,总是落于下风?绯夜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可又毫无办法。
还好九宁在尴尬时刻来解围:“陛下,您知道这里距寒冰城有多远?步行大概需多长时间?”
不愧是狐族贵公子,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远胜过那个毒舌鬼王,绯夜用赞赏的眼神看了九宁一眼。
九宁恰好也回望了他一眼,四目相视,柔情脉脉。
“步行只需三个时辰。”亦泽恢复了冷淡的语气,不再搭理他俩。自顾自地擦洗了身体便上了岸。不知从哪儿找了套衣服穿上,又扔了两套衣服在岸边,什么也没说就拣起火鸟皮捣弄起来。
见亦泽走到一边,泉水中只剩心心相印的两人,九宁脸上渐渐浮现温柔的微笑,“绯夜,一路上辛苦你了……”
他依然眉目如画,只是相比很久之前,多了些许经世的成熟和稳重。他像一颗宝石,被波折逐渐打磨得熠熠发光。
“九宁……”在如此美好的气氛之下,绯夜也想说点什么,他的紫眸里全是九宁温柔的眼,温柔的笑,温柔的唇。少年热情的心被挑弄得微微颤抖。他轻轻搂住九宁的腰身,然后一点一点靠近……
啪——有硬邦邦的东西砸在绯夜的脑袋上。
绯夜迅速抓住那东西,“咦,这就是火鸟皮做的腰带?”手里是两条白色的皮质腰带,二指宽,柔韧坚硬,极有质感。
绯夜正想道谢,亦泽语气很不耐烦,“快点洗,早点赶路,不然到了晚上就麻烦了。”
“多谢陛下。”九宁抢着回答,示意绯夜动作快点。
绯夜连忙在他嘴上轻轻一啄,就扳过他的身子,撩开长发,那背部的凸起物长得好比一个小小的南瓜,依然乌黑而狰狞。
“痛吗?”绯夜柔声问。
九宁摇头。
绯夜不再说什么,帮他体贴擦过背部,二人又快速洗刷了一遍,就上了岸,换了衣物穿上。
亦泽早已在不远处等待,相貌却还是若水的,脸色依然不好。
绯夜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变回去了?”
“这里是魔界,本王并没有以鬼王身份前来。”若水甩了这么一句就迈开腿向着远处走。
好在绯夜和九宁都知道亦泽冷淡骄傲的脾气,也没有什么意见,便紧随其后,向着寒冰城方向而去。
一路走去倒也平安,只是越近寒冰城他们便越感觉寒冷。幸好腰部系了火鸟皮腰带,除了四肢感觉寒冷之外,其他倒是无恙。
走了半日,寒冰城远远在望。高大雄伟的白色城楼和沿着山势起伏的白色城墙,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雪雕。
不过即使有阳光,绯夜觉得那阳光似也畏惧这块寒冰雕琢而成的庞大城市,在距离城市至少十里地之处,它就止步不前了。
“我们只要穿过寒冰城,就能到达暮光峡谷的西面边缘。”若水淡淡地说。
绯夜正想说话,突然肚子咕地一叫,如实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绯夜是饿了么?”九宁赶紧关切地问。
绯夜只好红着脸点头。
“到了城里再找些吃的即可。”九宁笑了笑,却有些为难地说,“只是我身上没带银子,刚才在裂炎山谷的时候都扔掉了。”
绯夜脑袋里轰隆隆雷声响过,他当然也没有银子,在裂炎山谷与那该死的翎扇火鸟斗了半天,哪里还顾得上银子?
现在二人是身无分文,绯夜感觉自己有回到了初入帝都的时候,于是眼光自然而然地转向在场的第三人,也是唯一的有钱人——若水陛下。
若水双手一摊,绯夜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没银子,你看着办吧。
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绯夜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可也无可奈何,据说寒冰城极大,步行穿过它至少需要五天时间,如果骑马,时间则少得多。
如今一文钱也没有,满足口腹之欲都成了问题,更何况代步的马匹,貌似三个人也不能同骑一匹马~看来要暂时找份能够快速挣钱的活。可是又到哪儿去找份活呢?绯夜皱眉。
50.窘境(下)
九宁见绯夜一筹莫展,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打算,只是温言安慰他道:“先进了城再说吧,说不定在城里就能找到挣钱的活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里距离寒冰城没多远了,先进去再说吧,至少先找个歇息的地方。”绯夜点头表示同意,转向故作高深的若水,“你有什么宝贵的想法或者建议吗?”
那家伙倒是爽快得很,嘴角一扯:“没有,悉听尊便。”
问了等于白问,绯夜几乎要大叫,那你跟来干嘛?不过转念一想,这样腹诽人家其实很不厚道。人家身份尊贵,与九宁非亲非故,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毫不犹豫地陪同他俩来了魔界找暮光泉水,一路也算是任劳任怨,后来还帮忙做火鸟皮腰带。
这么想想,气也就消了。
自小就被安叶教导着必须宽容为怀,不过绯夜居住魔月森林三百多年,并没有遇见除了他和师父以外的其他人,所以这教导的成果几近于无。对待魔兽什么的,自然不需用到这一条,那教导随之被扔到脑后。如今修行了这么久,他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熟悉了许多,也迷糊了许多,只感觉很复杂,喜欢与讨厌区别也不是很明显。再喜欢一样东西却要将之转送他人,再讨厌一样东西却是满面笑容道谢收下。师父没有亲自解答这个问题,却早已给了他“宽容”二字。
我也很宽容啊,绯夜略为得意地想,我可以容忍那家伙三番四次捉弄我,也可以容忍他冷淡骄傲,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嚣张态度,甚至是大模大样地表示没钱。
面对身无分文的窘境,自信自强的绯夜再次拿出自己的一套没钱就工作的人生哲学。
“走吧,赶在日落之前进城,我会想出办法来的。”说完了这句话,绯夜又恢复了无所畏惧的阳光少年的神情。
九宁笑着点头。
若水依然没什么明显表示,只不过微微颔首,相当矜持的模样。
绯夜一边走,一边满脑子都是如何赚银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寒冰城的大门口。
他自己没有发觉,然而在寒冰城的居民来看,这是一个奇怪的三人组合。
为首的是一个紫眸紫发的少年,说是少年,身着男装,却面若少女,蛾眉淡扫,紫眸美若寒泉之星,粉唇柔如春花之瓣,雪肤好比深海之玉,一蹙一笑仿佛飘渺的梦幻。一身淡蓝长衫,绝世而独立。
左手的是位白衣少年,乌发如墨,唇红齿白,其人温润如玉,赏心悦目,背部却似乎微驼;右手的是名灰衣男子,面容端庄,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绯夜发现别人在打量自己,还以为是当地人见外地人进城,自然而然要品头论足一番。心中不以为意,也把这寒冰城的居民检视一遍
。
这寒冰城的居民基本可以用一个字形容:淡!
绝大部分人莫不是淡色的头发,浅棕,金色,银灰,银白,浅蓝等等;浅色的眼睛加上雪白的肤色,很有一番冰冻之城的特色。就连路上驾驶而过的骡马,也是浅色系列的白色和黄色居多。
浅色,轻盈的颜色。
也是冷漠的颜色。
街道上不闻喧哗之声,店铺商家也没有吆喝呼喊。
绯夜在街头找了好几个人,终于在人家的只言片语中才弄清客栈所在,便带着九宁和若水去住店。
店是要立即住的,银子也要是立即挣的。
那冰风客栈看着倒也体面,可那瘦脸掌柜就忒不体面了,想着绯夜拉了脸子下来去问那掌柜要间单人房,那掌柜居然愣愣地盯了他半天,伸手就要银子,绯夜巴巴笑着说路过此地丢失了钱袋可否暂住几日打些小工抵抵房钱?
那掌柜的瘦脸上似乎已经被这寒冰城冰冻而寒冷的气候冻得早已板板硬,半抬着眼看了看面前一脸恳求之色的美貌少年,决然摇头。
“掌柜的,你看我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可就是这么一疏忽,没有了银子。我也不是个懒人,只求能在贵店帮些活挣几个房钱。掌柜的,你只要应允一声,我就千恩万谢了。”绯夜可怜兮兮地说道,一只手抓住了掌柜的黑珠子算盘,一只手扒住账台,上半身几乎全趴在账台上。
九宁仿佛第一次见到绯夜如此活络的神态,杏眸瞪如铜铃,而若水脑袋偏向一边,一脸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
整个店里的人都在看着这位前一刻还是翩翩浊世俏佳人,后一刻便作死缠烂打鼻涕虫,无不面面相觑。
那掌柜被绯夜缠了半天,脸上的冰层终于融化了些。“我说你这孩子看着也是一表人才,可惜我这店小,活少,现在也没打算请人。你还是去别处找活吧。”
“掌柜的,我人生地不熟的,能到哪里找活呢?想我三岁丧母,七岁丧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您就忍心袖手旁观么?掌柜的,算了,也是我命不好……”绯夜说着说着,以袖掩面,他的声音柔软清越,言语中似有哽咽,入耳却极是舒服。
此时旁观的众人纷纷唏嘘不已,更有甚者,端了板凳过来准备观赏美人梨花带雨之状。
九宁的嘴巴张得简直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很是庆幸绯夜并非真的出身世家,不然被传出去,还不得被家长们狠狠用上一顿家法。那一套又一套的玲珑说辞他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但是要他来说,他可实在说不出口。
若水,也就是尊贵的矜持着不施与援手的亦泽陛下。也是第一次见识了绯夜的另一面——相当市井,和低俗,哼,居然敢这样!若水无法评价,也不愿评价,他的眼睛转向别处,若是有谁问起他是否认识那个张牙舞爪扒在账台上的那个家伙,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不是不能屈尊纡贵,他是感觉这么做太掉价!然而高高在上的鬼王陛下半点都没有意识到,生活在这三界底层的人就是这么被艰难的处境逼迫得不得不死皮赖脸地四处讨生活,失去一点点尊严算什么,腹中空空的饥饿感会比饿狼更叫人恐惧。
那瘦脸掌柜一面想着拒绝他,一面也觉得这孩子可怜,偷偷看了一眼店里静待好戏的客人和店小二,又扯不下面子,正在左右为难之时,有人出场解围了。
“这位姑娘,打扰一下。奴家名唤小翠,可否随奴家走一趟?我们班主有请。”声音仿佛黄莺出谷,悦耳动听。
这下子绯夜也不得不暂停对掌柜的骚扰,他转过身,没好气地问道:“姑娘是在说我么?”
“正是。”那是个鹅蛋脸的俊俏女子,看着也不过十六七岁的花样年纪。一身粉绿的衫子,衬着白色的长裙,清纯可人,只是眼角带点隐约的青色,显得很有几分疲倦。
“你错了,姑娘。我是个男的。”绯夜不客气地澄清,他最讨厌被当成女子了。
“啊,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女子怔怔盯了绯夜好半天,似乎有些吃惊,可并无退缩之意,而是继续说,“公子,我家班主有请。”
九宁皱起眉头,若水有意无意地望了望那女子。
“没看到本公子正忙着吗?”绯夜没打算理睬她,可是她的下一句却叫绯夜开心地差点跳起来。
“我家班主说可以解决公子的房钱。”
“好说好说,你家班主在哪儿?现在有空吧,要不要我梳洗一番?”
那女子好像被绯夜前后的快速变化也惊得愣了一愣,随后用袖子掩住樱桃小口吃吃地笑:“公子不需如此匆忙,跟着奴家走一趟即可。”
这时,绯夜的手腕被某人抓住,他一看,是若水。若水不是离他足足有十来步远么?
“不许去。”若水冷冷发话。
刚才他在账台这里求爷爷求奶奶,若水都不管不问,这会儿有人出面相帮,若水就半路杀出来了。
绯夜很不爽,一个犀利的眼刀过去:你管房钱?
若水回应:不管也不许你去!
“姑娘稍等,我跟朋友交代几句就随你去。”绯夜微笑地对那女子说。
那女子也是个知礼之人,见此情景,也不催促,便站了离他俩五步远的地方候着。
“你干什么?难道你想睡大街么?”绯夜低声咬牙道。
“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若水毫不退让。
“你怎么这样?”绯夜皱眉。
“不许去!”若水也咬牙。
“为什么不让去?”绯夜嘟哝。
“……”
满店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第二场拉锯战。
九宁也过来了,听到这话后倒是说了句中立的话,“若水大概也是担心你在这陌生之地出事,再说那个什么班主也不知道是何许人。”
“九宁……”绯夜苦下脸来。
九宁话锋一转,“不过,绯夜身手不差,对上什么不测也能想必也有能力应付,再说还有我呢。”
他的话合情合理,却故意略去若水,绯夜乐于得到他的支持,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话中的具体言辞。
若水心中梗得不行,可是见二人都站在同一战线,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们,便只有恨恨地一甩袖子,坐到一旁的桌子边生闷气。
障碍解决。
绯夜在心里欢呼。
他迫不及待地叫那女子:“姑娘,麻烦你带我去见你们班主吧。”
于是,绯夜就随着那女子去见所谓的班主,结果——大吃一惊!
51.彩蛾班(上)
绯夜自修行以来,也知道有点规模的客栈里将客房间分个三六九等,顶级的比如天字一号,天字二号,还有地字一号,地字二号等,装饰豪华,他没有住过;再就是格局简单的普通客房,他瞟过一眼,也没有住过;最差的就是大通铺,睡的不外乎是四方奔波的小商贩,洒扫更衣的仆役。十几个人臭烘烘地挤在一起,脱了鞋袜衫子一躺,被子一卷,鼾声四起。这就是绯夜睡过最多的地方,铜板可怜,除去柴房唯一的选择——可是真的很挤,脑袋放在这边,吱吱的磨牙声,脑袋转向那边,畅快的呼噜声。脑袋掉个头,一只散发怪味的大脚丫子无知无觉地搭上胸口,还伴随着不知道是哪位仁兄一个消化不良的响屁。
要说舒服,现在绯夜数得上的还是师父的怀抱,他小时候就常常蹑手蹑脚钻进师父的被窝,抓着那个恬淡如清风,坚毅似磐石的男人的衣襟,做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不过到了绯夜半大的时候,想再这么做,直接就被结界弹到了屋外。
可是这回,他居然进了天字一号房,天字一号房耶,(要是被若水知道,肯定气死,你不是连鬼王王宫都住过了么?)可谓是刀中的修罗刀,他一定要好好瞧一瞧。
进门就是一面富丽的洒金大屏风,画的是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屏风两旁各放着一盆千层花瓣的白玉牡丹,雍容娇美。地面上铺着猩红的葫芦花纹地毯,踩上去也是舒适得很。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绯夜感觉一直缠绕在指尖的寒气渐渐消失于无。
绕过屏风,一派华丽而雅致。红漆檀木八仙桌,红漆檀木茶几……红得他有点睁不开眼,屋角的香炉里燃着不知道什么香,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间天字一号房,绯夜打了个喷嚏。
锦帘后似乎有人轻笑。
“班主,您请的人来了。”女子恭恭敬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