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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公子雪,的确许多疑团都可以迎刃而解。
雷海城并非盲目轻信公子雪。未去梵夏前,他对公子雪其实一直都抱以戒心。只因那人身上始终迷雾层层,叫他看不
透。
然而那只从巨石间探出的手却是怎麽也磨灭不掉的事实……
他沈吟了一下,才正视冷玄。男人也看著他,还在等他下文。
“你所想的确实很合情理,可他的确死了,被大炮轰塌的岩石给埋了起来。我亲眼看到,那几块巨石每块都有万斤重
,他只有一只手露在了石头外面。”
当日那情景重现眼前,雷海城胸口一涩。
冷玄低头,思索良久终於道:“你我也亲眼看到了符青凤服毒自尽,结果他还活著……”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发现但凡提起公子雪,两人看法必然相左,次次破坏两人间的好气氛,雷海城不愿再在这话题上争论下去。见男人神
色微变,他紧了紧冷玄的手,微笑道:“天都快亮了,抓紧时间睡会儿,还要赶路回天靖。”
冷玄默然半晌,才反手握住雷海城手掌,叹道:“但愿我猜得不对。”
他轻笑了笑,忽然认真地问:“倘若有朝一日,我与原千雪兵戎相见,你会如何?”
雷海城微微一震,想起了那个秋日浓烈的午後,公子雪也提出过类似问题,一时竟不知何以作答。
眼看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飞快掠过男人黑眸,他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一声尖锐的长啸倏忽划开长夜,在空旷的原
野上更显刺耳。
一支哨箭飞到半空高,才势尽跌落。未坠地,又一箭从老远处打横飞来,箭头挟火,射中了帐篷牛皮,顿时散发出焦
臭。
雷海城和冷玄不觉动容,各自撤出兵刃,凝目望向箭矢来处。
数十条黑影,手持弓箭站得远远的。身後是众人坐骑。
“是什麽人偷袭?”幽无觞已自著火的帐篷里蹿出,跃到冷玄身边。丢下抢救出来的行囊,手握软剑严阵以待。
冷玄面色冷峻,还没开口,又几箭接二连三射来,却无一支袭向冷玄诸人,均朝天放了空箭。
到这时候,雷海城已确定对方并无意真正厮杀,那几箭旨在示威。
幽无觞被人从帐篷里烧了出来,正满腹火气,见对方气焰嚣张,他更不打话,数箭连珠射入对方阵营,眨眼就放倒几
人。
黑影发出阵微小骚动,居中一人提气扬声道:“凉尹王夫果然好身手!我家主上说了,临渊城中未能同尊驾一较高下
,引为憾事。我家主上将到尊夫人冢前恭候,与尊驾真正决一胜负。”
“你家主上可是符青凤那奸贼?”幽无觞勃然色变,待要追问个明白,那人一挥手,指示众人收拾起那几具尸体上了
马,头不不回地疾驰离去。
这夥人来得突兀,去也干脆。马蹄扬落间声响极轻,显然是绑缚了柔软布料,以便近身追踪时不至被太早发现。
幽无觞回头,拳头捏出劈啪微响,一张俊脸已然铁青。望著冷玄道:“玄兄,我──”
冷玄没等他说下去,已知幽无觞心意,截道:“你赶快回凉尹去吧。符青凤既然派人传了话,你若不去,只怕珈素的
遗骨会遭迁怒。”
“他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未必真会去凉尹。”雷海城说到一半,看了看幽无觞阴沈欲雨的表情,收了声。
这也正是符青凤高明之处。明知道是个最简单的圈套,被算计的人却还是得乖乖地钻进去。
不去,怕那珈素的坟冢真会被符青凤使人毁坏。去了,恐怕又将面对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幽无觞脸色数变後,终於恢复冷静,牵过了自己的坐骑。
“不论符贼玩什麽花样,这次我一定要保护好珈素。”他重重一拍冷玄肩膀,“玄兄,就此别过。等我料理了此事,
我会上天靖找你。你保重。”
丹凤眼寒光淬亮,瞥向雷海城,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雷海城肚里暗哼一声,虽然幽无觞对他始终敌意浓浓,冷嘲热讽不断,但毕竟是出於关心冷玄,他也就忍著不再计较
。
说起来,他其实很羡慕冷玄,也替冷玄庆幸,有这麽个相知多年热血重情义的好友。
“你也要小心提防。”
冷玄与幽无觞对击一掌,目送红衣黑马绝尘远去。
微淡红光染上云层,天近黎明。
经这一折腾,雷海城和冷玄也没了睡意,整理好行囊上路。
牛皮帐篷已烧得七穿八孔,自然不能再用,丢在雪地里。雷海城骑著马,心想下次得做个防火的帐篷,就不知道这异
世能否找到石棉矿……
走了好几里路,都没听到身边冷玄出声,他有点诧异,扭头,见冷玄手执坐骑辔头缰绳,目光却低垂著,神情凝重,
若有所思。
觉察到雷海城落在他身上的探询视线,冷玄很快回神,抬眼道:“我没什麽,就怕无觞会出事。”
他长长吸进一口晨间萧瑟凉风,回首望东方,朝霞翻滚,旭日升腾。
“那拨人,是冲著无觞来的。符青凤为什麽非要将无觞诓回凉尹?若想擒住他来威胁凉尹叛军,在风陵地盘上出手岂
非更有把握,何必大费周章?”
雷海城点头,他才不信符青凤会突然任侠起来,无聊地跟幽无觞去决什麽胜负。奸猾如符青凤,每走一步棋必有用意
。
脑海里有些模糊的灵光倏忽闪现,可当他想抓住瞧个仔细时那些灵光便迅疾溜走了。他甩了甩脑袋,放弃了思考,安
慰冷玄道:“那家夥武功不错,而且也上过符青凤的当,应该不会再轻易中伏。再说你即使现在追上他也没用,难道
叫他别理会妻子尸骨安危?”
冷玄喟叹一声,“我当然知道无法劝阻他,才让他回去。”
无觞前途堪虑,而他,却无法为其分忧,只因他要尽快赶回天靖,及早消除心头越积越沈重的不安和焦虑……
他打起精神,策马,朝著天靖的方向,放蹄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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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日渐消融,雷海城和冷玄进入天靖最东边国境时,春节刚过。
一路上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直到双足踏上天靖的土地,冷玄途中不断变寒冽的眼神方略有暖化。
他与雷海城为掩人耳目,都带上了面具。雷海城自然看不出冷玄表情,但看男人目光,便知冷玄久悬的心放下不少。
说实话,自从那夜谈到公子雪後,雷海城的心情也绝不比冷玄轻松。
理智告诉他,冷玄的猜疑和担忧并非不无道理,然而内心深处,他一千一万个不认同,不想看到冷玄的揣测成真。
心,已经被湛飞阳那匹毒马深深刺伤过。他不愿自己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友情再被公子雪摧毁。
在那个功利当头物欲横流的前世,他始终跟人保持著距离。这一世,历经死生,才愿意摘下冷漠的假面,放开心怀去
尝试去守护自己缺失渴望的种种情感。绝不希望,到头来,又是个可笑的谎言。
还好沿途都没听闻西岐对天靖有什麽异动,雷海城算是搁下了心头大石。至入天靖,更见村落间尚洋溢著节後欢快气
氛,将积压在两人心中的阴霾驱散了大半。
可惜,两人距离京城尚有一半路程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变故如春雷滚过天靖大地,震惊了每个天靖人──
坐拥重兵的澜王冷寿一夜逼宫,囚禁了刚登基半载的小皇帝明周,入主朝堂。
废帝的罪名是弑父篡位,诏告天下,定於百日後问斩。
雷海城和冷玄听到这惊人消息时,正在个小镇的客栈楼下用饭。
不少过客还在围著客栈掌柜七嘴八舌地打听详情。那掌柜也不过道听途说才得了些风声,偏生好口舌喜卖弄,加油添
酱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溅,倒似亲眼目睹那场宫变,直让众人惊呼叹息不已。
听著那掌柜喋喋不休,雷海城只在肚里冷笑,压根不相信澜王会这麽做。
真要夺权,澜王早就反了,何必放弃诸多大好时机,尽心尽力扶持冷玄与明周先後坐上皇帝宝座?就算忽然间利令智
昏想过把皇帝瘾,一杯毒酒、一个刺客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明周除去,根本没必要拿弑父的罪名做幌子,大张旗鼓地
逼宫。
斩草不除根,还放出风声百日处斩明周,显而易见,是针对冷玄而来。
他现在只担心冷玄的反应,却见冷玄持筷的手只静止了一下,随即泰然自若,继续用饭菜。
吃完最後一筷食物,两人上楼回房,洗漱更衣。
冷玄一举一动都平静如常,收拾停当,才坐定书案後,还替自己沏了壶茶水,慢慢饮著。
男人俊朗的脸容在烛焰映照下也沈静无比。
雷海城此刻,是真的服了冷玄。如果他和冷玄易地而处,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即将成为刀下鬼,他不确定自己能否
像冷玄这样沈得住气。
这男人的神经,究竟坚韧到了何等地步?……
“澜王的事,你怎麽看?”他坐在冷玄对面,低声问。
冷玄目光冷凝,找不出分毫情绪波动,对沿著蜡烛一滴滴滚落的红油看了半天,终於缓缓道:“真正弑父篡位的人,
是我。普天之下,除了我,知道此事还活著的,只有澜王。我方才,想过澜王或许已遇害,有人假冒他在京城兴风作
浪,如今看来,确是他本人。”
忆起冷玄背後刺青,雷海城对冷玄会弑父篡位半点也不惊奇,只觉得冷玄当时不该留澜王活口。“那他给明周扣上这
罪名,是想暗示你什麽?”
“倘若澜王有心做反,随时都能置周儿於死地,无须大动干戈。他必是遭人胁迫,这罪名,也是出自他的主意,看似
恶毒,其实在拖延时日保全周儿性命。”冷玄眸光一闪,“我若现身,周儿又何罪之有?”
雷海城不得不打击男人的冀望,“主谋的人不管是谁,肯定想要赶尽杀绝,留著明周,就是要等你上钩。”
京城里必然已步步陷阱,处处杀机……在心底压抑了许久的冲动突然又抬头,想劝冷玄就此抛下一切,跟他远走天涯
,从今往後隐姓埋名,莫再理会天下最终归谁家。
不过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刚到喉咙口就被他吞了回去。江山姑且不论,单是个明周,便足以将男人的心牢牢地栓在天靖
的土地上。
用力呼出口闷气,他绕到冷玄身後,弯腰环抱住冷玄,在男人耳边道:“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救周儿的。”
冷玄扭头,凝望著雷海城,终是一笑,淡定从容,眉梢眼角却尽是凌厉冷傲,“如果布局之人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
未免太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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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晨雾未散,两人便起程返京。
途中每经城池市镇,冷玄都会在一些地方用几种颜料留下些图案标记,有时是画在某座庙宇的山墙上,有时是在桥梁
的某块台阶上,有时甚至是一棵树上……
那些图案,每次均不尽相同。雷海城估计是冷玄自撰的密码,起初不知道冷玄这麽做的用意,但没多久,就发现了异
常。
有人暗中尾随他们,尚不止一人,日夜不离。
这日正午,两人过了个小镇,在野外休憩。雷海城眼尖,望见老远树丛里人影潜伏,似乎比昨天还多了几人,他想出
手解决掉跟踪者,却被冷玄制止。“他们都是我的暗影。”
“怎麽以前从来没见你召过?”雷海城颇感意外。养些影子保镖并不希奇,可印象里,冷玄身边向来只有亲卫兵士。
开元宫里,更连个侍卫的影子也不见。
冷玄静静道:“这些人,是我年轻时出宫游历期间开始培植的,经营了十多年,真正属於我自己的一枚暗子,连澜王
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登基後便让他们化归各地,本以为大局已定,不会再动用。可上次云潼关那役,几乎就坏在
传递文书的那两人手中。我过後实在不放心再重用军中将领推荐上来的人,重新召回他们,助我行事。去西岐时带的
亲卫,也是从这些人中挑出。只是後来藏身开元宫,才将他们又驱散了。”
雷海城听到云潼关三字,心虚地咳了声,暗自嘀咕冷玄事後有没有查出是他截下了那份军情文书,但冷玄既不提,他
当然不会笨到去投案自首。
也终於明白了冷玄那晚在客栈的自信从何而来,只是,“光凭些杀手,要跟对方抗衡,恐怕不够吧?”
他倒并非看不起杀手,毕竟自己也是这行出身。可回京,极有可能要面对千军万马……
“你以为,我花了十多年心血,就只培养几个杀手?”
冷玄脸上戴著面具,目光和语气里微带揶揄,听雷海城又发窘地干咳起来,他笑一笑,怕再说下去,雷海城会更尴尬
,当下转了话头,拿出干粮与雷海城进食。
雷海城慢慢吃著干粮,眼光却无法从冷玄身上移开。
这男人,正在把不欲与人分享的秘密一层层剥开,展现他眼前,让他惊喜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些许不安。
越是接近、越是了解冷玄,才越发觉这男人的强硬远非他所能想象……
蓦地扔下干粮,也不管树丛里好几双眼睛看著,伸臂搂紧了冷玄腰身,溢满怀抱的真实感令他满足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
“怎麽了?”冷玄习惯地抬手去揉雷海城的头发,好笑中带点无奈──还非说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大男人,举止却越来
越像个孩子。不过这话在心中想想就算了,说出来肯定会把雷海城气到头顶冒烟。
“你是我的……”雷海城紧盯冷玄双眼,很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
看著冷玄黑眸微澜,雷海城也在面具後勾起了嘴角。
万木春芽初绽时,雷海城和冷玄终於抵达京城。
行程出人意表地顺利。连两人最为提心吊胆的梦蛰也未再发作,只是越近京城,压在头顶上空的天益发沈闷。城中,
人人自危。
明周登基之日的风光显赫仍深印京城臣民脑海中,神命所归的少年天子一夜之间忽而成了阶下囚,众人可谓深受震撼
。
朝臣更对弑父的罪名非议不绝,都暗道澜王狼子野心蓄谋篡位,碍於澜王手握重兵镇锁京城,众人即便想唱反调,也
要先顾著自家脑袋。
邰化龙等三两武将却因性子耿直,当面质疑惹恼了澜王,被当庭杖责,连降数级驱逐出京,贬去边疆戍守。
冷玄落脚於京城内一处毫不起眼的普通民宅里。
暗影在京城的首领方朝是个三十来岁的褐衣男子,面目平凡,此刻正跪伏冷玄身前,向他汇报著京城近况。
冷玄不置一词,直等最後才问:“可有查到皇帝被关押何处?”
方朝摇头,恭敬地道:“还在打探。天牢里不见人,属下怀疑尚被羁押宫中。近来太皇太後寝宫增加了许多侍卫把守
,属下曾使人夜探过两次,均未能潜入。”
冷玄沈思了一阵,挥退方朝,转望身旁雷海城。
“今晚我去。”
雷海城微笑,试图消去冷玄顾虑。“我会见机行事,就算探不到什麽,脱身应该不成问题。”
冷玄神色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要知道了周儿下落,我就可以放手部署。”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雷海城一人紧贴著宫城墙根潜行。身上换了夜行用的紧身衣。
初春的风依然寒峭,他周身却暖烘烘的,甚至可以用炎热两字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