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出发前冷玄替他换衣服的情形,雷海城只觉耳垂都在发烫。
两人同居至今,向来都是他为冷玄穿衣束发。今夜冷玄却拿来了夜行衣,坚持要亲手为他换上。
速度自然很缓慢,男人的眼神也明显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深沈,叫他心旌摇荡,把持不住。
想了,於是也就做了。揽过男人,狠狠地吻上去。
冷玄也不甘示弱,回以火热的舌头……
嘴角,似乎还萦绕著男人充满麝香味道的气息……
远处哨楼上风灯闪烁的火光终於将雷海城从绮念中唤了回来,暗吸一口气,打量四周──
没错,是最靠近太皇太後寝宫的方位。
厚重绮丽的绫罗幔帐,层层叠叠,被碧玉镂花帐钩向两侧拉起。最後那道雪白纱帘如烟如雾,直垂白玉地,却遮挡不
住从帘内四溢而出的无形森寒剑气。
冷硬巨大的紫金椅中,一人素衣胜雪,安然高坐。
一只纤长手掌,悠闲地搭在座椅雕刻著兽头图案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撑著面颊,似在凝神冥思。
半敛的眼皮底下,时不时流转过一抹寒芒。
满头白发,长长地披散肩背,垂落胸前……
公子雪!透过那层薄纱看清椅中人容颜的刹那,雷海城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几乎从藏身的横梁上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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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正乱得不可开交,公子雪眼角微挑,目光冷锐如电,直刺雷海城匿身处,在半空与雷海城视线交错──
刀剑争鸣,星芒四溅。
只消这一眼,雷海城便明白公子雪已看破他的面具,认出了他身份。
“你终於来了。”
公子雪长身立起,衣袖轻挥,似是毫不著力,面前纱帘却仿佛被锋利无比的刀子裁过,断成数截,飘落在跃下横梁的
人脚边。
雷海城只在武侠故事里看到过无形罡气,以前觉得太邪乎,什麽落叶飞花皆可取人性命,现在亲眼得见,手心情不自
禁地微冒冷汗──
公子雪的武功,比之梵夏皇都时似乎又精进许多。
浑身剑气凛冽逼人,不加掩饰地肆意激扬,宣告著世间再无一物能裹住这柄离鞘之剑,再无一人能阻挡他气吞山河。
气吞山河……雷海城摘下面具,突然无声地笑了,道不尽苦涩。
“你当时,早就知道公子悠会对你下手?”遭狙击那天,既然他能看出种种蛛丝马迹,公子雪又怎麽可能疏漏?
唯一的解释,就是公子雪故意放任一切发生。或许早在那之前,连卫臻的夜访都出自公子雪授意……
他越想越心寒,不愿再深思,盯著公子雪,心底居然还有一线微弱的盼望,期待公子雪否认。
公子雪也凝视著他,脸上逐渐泛起个令人莫测高深的笑容,轻轻吐出一字。“对。”如一盆冰凉雪水,将雷海城那点
期望彻底浇灭。
“明周那小子,竟然找上卫臻想策反他置我於死地,也太天真。卫臻是我暗中一手扶植得以统率鹰营,怎舍得背叛我
而去受别国皇帝钳制?”捻著垂拂胸前的白发,公子雪淡然道:“想要称雄天下,本就各凭神通。天靖小皇帝既有胆
量来暗算我,却无本事承担这後果,败也怨不得别人。”
他双目寒光冷冷,扫向雷海城。“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要帮冷玄来对付我?”
雷海城苦笑,“考不考虑又有什麽区别?你早想过要除掉我的吧?”
长长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抛开紊乱如麻的思绪。强敌当前,不容他分心。
短刀横胸,凝神以待,不再言语。眼角余光却在飞快测算著逃生方向──
寝宫外固然有众多侍卫把守,他潜入时颇花了些周折,然而宫内并无人守卫。想来狂傲如公子雪,根本不需要那些酒
囊饭袋做摆设。
所以,只要能脱离公子雪的杀气范围,出得寝宫,他还是有信心突围……
相对雷海城满脸凝重,公子雪却一甩白发,轻笑道:“雷海城,你不用这麽紧张。我说过,绝不会加害你的。“
换做从前听到这句话,雷海城确实还会心情激荡一把。眼下,是怎麽也感动不起来了。
或许在坎离城时,公子雪是真心救他,可往事已然如风,不可追。
原本还以为公子雪拔了梦仙藤,是“死”前出自本能地想从炮火中抢救出梦仙藤,以便有机会移植,但现在,雷海城
只能对自己报以自嘲。
公子雪既早从卫臻处得知明周的计划,若真的有心救他,完全可以提早将梦仙藤保护起来。那连根一拔,无疑断他生
路,坐视他发疯癫狂。
纵然有情,也败给了公子雪的霸业雄心。
被背叛的强烈痛楚像把尖利的小刀,在他心胸乱插。他用力握紧手中刀柄,涩声道:“不用多说了。你既然毁了梦仙
藤,也就没打算再把我当朋友看待。”
“毁了它,是因为我已经想到彻底根治梦蛰的好办法。”
公子雪轻飘飘一句,听在雷海城耳中,不由精神为之大振,脱口道:“什麽办法?”
“方法就是……”公子雪脚底猛地一错,白影快如鬼魅,揉身而上。等雷海城警觉时,公子雪已贴到他身前。
短刀抵在公子雪胸膛,入肉半寸,血色染晕了伤口周围的素白衣裳,却无法再刺深分毫。
公子雪双手,已一上一下绕至雷海城背後,扣住了“神道”、“命门”两处大穴。
全身力气就在公子雪手指拿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紧跟著整个人被公子雪轻轻一推,跌坐进冰冷巨大的紫金椅中。
轻点伤口附近几处穴位,缓住血流之势,公子雪慢慢地走到座椅前,俯身,在无法动弹的雷海城耳边一字一顿道:“
把你赶出这躯壳。”
雷海城还在用意志努力弯曲著酸软的手指,试图触发暗藏手腕下的机关反击。钻进耳朵这几字声音不大,却如平地焦
雷,震得他心魄俱散。
手脚僵硬,连目光也冻结了,看著公子雪取出三枚比发丝还细的短小银针,在宫灯烛火里幽幽发出微弱光芒。
公子雪指尖轻转著银针,眼中开始蒙上血气,对雷海城微微一笑,“梦蛰再毒,也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你所记住的恐
惧之事。倘若你不再记得所有,梦蛰自解。所以只要封住你的记忆,就行了。我真蠢,居然没早些想到这法子。”
这狗屁的解毒方法,跟吃移神草有什麽两样?
眼看公子雪的手越伸越近,雷海城再也保持不了冷静,用全身上下唯一还可以自主控制的目光怒视公子雪,“忘记所
有,我也等於死了。”
“你死,与我无关。”毫无感情的一句,让雷海城张口结舌。
他完全无法理解地望著公子雪,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般劈进他脑海,周身毛骨悚然──
“你喜欢的,其实是尘烟。”
公子雪眼底血气蓦地里浓重如雾,满头白发无风自动,凌空飞舞。
雷海城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直以来,公子雪对他说过许多不可理喻的话,全都有了解释。
说绝不会加害他,绝不许任何人再动他一根头发,只因这是尘烟的身躯。
喜欢他,一次次救他,都与他无关,只因公子雪在意的,并不是他雷海城,而是这身躯原来的主人。
心不停往下坠,原来还对公子雪抱著最後一丝幻想,希望能打消公子雪荒谬的念头,此刻灰飞烟灭。
……“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说这话时,他是真的愧对为他未老先白头的公子
雪。
那时,公子雪还展颜一笑,对他说“谢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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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了双目,想锁住眼眶里的湿气,用力呼吸,睁眸,静静道:“你‘死’於炮火时,我心里对自己发誓说,到死
,我都要永远记住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原千雪,你呢?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在乎过雷海城这个
人,一丁半点都没有?”
公子雪长发缓缓披落,目光恢复了孤傲,闻言沈默片刻,最终露出个淡淡讥笑。“雷海城,很抱歉。你当我好朋友,
可我并不当你是朋友。我原千雪,不需要朋友。”
他伸手拨开雷海城脑後头发,找到落针的部位,正要下手时,雷海城陡然哈哈一笑,满含嘲讽意味。
“原千雪,你以为夺走我的记忆就可以让尘烟的魂魄回来了吗?少自欺欺人了!就算我死,你也只能得到个躯壳。呵
,你出卖了尘烟,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住口!”一记清亮的耳光打破宫殿内冰寒空气。
血渗出嘴角,雷海城却依旧在笑。
公子雪瞪著他,呼吸有点乱,半晌,眼里血气才一点点地褪去。
“等你醒来,什麽都记不得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知道,你是尘烟。”
按住雷海城後颈,他不再犹豫,手起针落,三枚银针深深刺进了雷海城发间──
电击般的麻痹之後,天昏地暗,视线中所有东西都像电脑里的多维空间一样扭曲变形。
一次死亡,原来还不足以弥补他前世的罪孽麽?在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时候,灵魂再遭放逐……
冷玄还在等著他回去啊……
冷、玄……
少年漂亮的眼睛茫然大睁著,然後,缓缓地,阖上了。
对那安静的容颜凝望许久,公子雪抬手替雷海城抹去唇边挂落的血迹,轻声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害你的。”
将昏睡中的人抱离座椅,放落床上。解开夜行衣,准备为雷海城换上睡袍时,公子雪目光猛然转寒。
裸露的胸膛上,那朵用刀子刻出来的小小桃花早已经落了痂,粉红色的新生嫩肉夹在众多伤疤中,其实并不起眼。反
而是边上那个“玄”字,因为刻得比较深,疤痕仍残留暗红。
指尖在“玄”字上摩挲著,公子雪清秀的眉眼越来越阴沈,指甲忽地一掐,陷入雷海城肌肤。
“啊!──”即使昏迷之中,雷海城仍发出声惨叫,手脚一阵轻微痉挛。
刻著“玄”字的那一小片皮肤,被公子雪生生从胸口剥了下来。
血自伤口迅速冒出,流遍雷海城精瘦胸膛。
公子雪拿了伤药和白布回到床边,给他包扎起伤口。
血迹隐隐染在白布上,开出朵淡色血花,正如他初次见到尘烟时,少年身穿白衣,胸口衣服上,同样溅著殷红的血…
…
那血,却来自别人身上。少年一脸的傲慢,手握皮鞭,狠抽踩在脚底的中年男人,每一鞭都带起串血珠。
“抽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小爷是这里卖的啊?敢对小爷动手动脚,你别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男人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身体不停抽搐,进气少出气多。
他在窗外看著,冷冷地笑了──好一只牙尖爪利的小猫。
个把月没来,欢梦亭,什麽时候多了这麽个货色?
没错。他踏足的地方,便是京城豔帜高张的风月场所欢梦亭。
浮生偷欢,醉里寻梦。不过他却不是效仿那些形形色色的鄙陋男子,脱下白天的伪装,来这里放形浪骸发泄欲望。
他来,只为寻觅练功的炉鼎。
他天资高,体质其实很弱,本不适宜修习武学,然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方面落於人後。
循序渐进的正统路子走不通,他转而选择了近乎失传的旁门心法,武功一日千里。
为他启蒙武艺的御焰燎也陆续来过京城数次,发现他练得太过邪门,劝戒了几句。他只在心底冷笑──
何为正?何为邪?阴阳生化,两极轮转,神魔,本属一家。
若能翻云覆雨,成就雄图霸业,他就是天理公道,从此睥睨天下,手握苍生,谁又敢在他面前说一个“邪”字?
所以,御焰燎的劝告,他听归听,功照练。直到某天,心法弊端浮出水面。每隔段时日,必须杀人见血,否则心中蛰
伏的魔障便会挣脱藩篱,反噬其主。
好在京城多的是人。那些流连花街柳巷的寻芳客,龌龊不入流,死不足惜,最合适拿来当祭品。
今夜,血里的魔性又开始复苏,催著他来到欢梦亭。
绕过人声鼎沸的大厅,他走向後园的精致雅室,正逐间搜寻著猎物,一阵皮鞭带风声混著叱骂让他经过窗前的脚步稍
顿,然後,就看到了那个俊俏又骄傲的少年。
神差鬼使地,他飞身跃入室内,迎著少年惊诧的目光,五指如钩,插进男人脖子,力运指尖,吸取完一轮血气才丢开
尸体,望向少年。後者脸发白,呆立一旁。
他心里正在盘算著要不要杀了这只小猫,少年忽然找回了神智,漂亮的眼眸里尽是赞叹热切,“这是什麽武功?好厉
害!你能不能教我?”
他冷冷瞪了少年一眼,返身越窗而出,犹听到少年在身後追喊。他几个起落,遁入茫茫黑夜……
公子雪静坐床沿,雷海城的头枕在他大腿上,仍旧昏迷未醒。挺秀的眉毛因为伤口痛楚紧皱著。
他伸指轻抚著雷海城眉心,自己亦缓慢垂下了眼帘。
如果那一夜,他没有去欢梦亭,一切是否都会与现在不同?如果……
他就静如磐石,无声看著沈睡中的人,看了整整一宿,直至宫灯次第灭,红日满窗,洒上他白发。
为雷海城换上一早缝制备好的华丽锦袍,他召人,去请太後和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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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其实就被软禁在侍女起居的小房内,顷刻被带到公子雪面前,见到躺在公子雪膝头昏睡的雷海城,不禁惊喜交加
,却又忌惮公子雪,不敢伸手去碰,嗫嚅道:“言儿他还好吗?”
“我说过,会还你个好儿子。”公子雪冷然回了一句後,便闭上唇,不再搭理太後。
没多久,冷寿峨冠华服,匆匆入内。他正上朝议事,听公子雪遣人召见,哪敢怠慢这煞星,急忙散了朝,三步拼两步
赶来。
看到少年,冷寿一愣,脱口道:“雷海城?!你怎麽在这里?”
雷海城兀自睡著,自然无法回答他。公子雪却抬头,目光犀利扫过冷寿,直看得冷寿心胆泛寒。
“澜王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京城了麽?”
公子雪嘴角扬起丝玩味,说不出的嘲讽。冷寿震了震,正要开口,公子雪轻描淡写一摆手,显然根本就没兴趣听他分
辩。
“澜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无妨。我叫你来,是要你下诏通告天靖臣民,苍皇嫡子冷言自幼流落民间,现今回
归皇族,将择日登基,并亲自监斩废帝明周。”
冷寿面色倏变,道:“不可,他并不是──”突地想起太後尚未知那躯壳里待的已非冷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他不是苍皇嫡子。”公子雪目光冷冷,从冷寿看到太後,讥笑更甚。“他是你们俩的亲骨肉,你们不想看著
他坐上皇位,号令天靖麽?”
“你怎麽知道?”太後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羞赧难当。冷寿脸上也瞬时像开了染坊,五彩缤纷。
公子雪不屑地轻哼一声,两指夹起身边一个小布囊丢进冷寿怀里。“拿去!”
布囊只手可握,轻得几乎没有什麽分量,冷寿犹豫著,不知该不该打开看是何物,只听公子雪淡淡道:“里面是我要
送给冷玄的东西,还请澜王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