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地方我才不会待一辈子。”乔青皱着眉头,有些憧憬地说:“我有点想去上大学……”
“那就去呗——”
“一个人去?多没劲!要跟你小子一起去还行——”乔青笑道。
“我?”川穹摇摇头,“审查肯定是通不过,我都不指望了。”
“也是!”乔青怏怏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我有个朋友是武大的,他跟我说徐小宁在武大可是出名了。”
“是么?”川穹淡淡地反问,“怎么个出名法?”
“呵——徐小宁跟以前那个风云人物张其民关系可好着呢,张其民你知道吧?比我们高一届,批林批孔那时候他是中坚分子,八中名头可是大呢,见了我还挺傲气。”乔青冷笑了一下,“据说上了武大也是学生干部,每天跟徐小宁同进同出的,他还有本事,跟徐小宁调到了一个宿舍,还是两人间——”
乔青翻了下眼皮子,看了看川穹的脸色,在烟草的迷雾中,川穹很平静,仿佛远方是有什么好看的,目不转睛地瞧着。乔青睡不住了,他爬起来坐在川穹身边,有些懊恼道:“我真他妈的嘴贱,跟你说这个干嘛,枉做小人的……”
“我知道你是好意。”川穹开了口,依旧盯着山长水远的地方,心里也很宁静,从这个学期开始,徐小宁的信就少了,虽然依旧向往常一样,字里行间充斥着对他的思念,但是川穹本能地看出了另外一种情绪:愧疚,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从徐小宁跟冯建国的事情上川穹就看出徐小宁从小缺爱的生活对他的性格影响有多么大,徐小宁像一根无依无靠的藤蔓,只要身边有大树,就会本能地攀附,这是他的本性,是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更何况,川穹最怪的还是自己,如果他在徐小宁身边,徐小宁自然不会跟别人要好。
要怪,只能怪他跟不上徐小宁的脚步。于是川穹幽幽地道:“不过,徐小宁就是徐小宁,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徐小宁。”
“你真是个傻/逼。”乔青忍不住爆了粗口。
“算是吧!”川穹转过脸来,面容有些垮,似乎有点悲伤,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乔青的肩膀说:“跟你说个事吧,我姐以前有个娃娃,我妈给缝的,我姐玩腻了给我哥,我哥不要就给了我,后来那个娃娃破破烂烂的,我姐问,你怎么还不扔了?其实我有一段时候很喜欢这个娃娃,我想我姐我哥不要了还能给我,可是我又能给谁呢?放在箱子里,至少它还是个宝贵东西,不用出去被人当垃圾一样践踏……徐小宁也是一样,不管再烂再破,但是我把他放在了心里,外头人不会。”
乔青猛然噎了一下,他咳了许久,最后望着湛蓝的天空,苦笑了一下,说:“川穹,你这是在坑自己啊。”
“我认坑。”
乔青不言语了,他又躺了下去,喃喃道:“这阵子可真无聊,等你有空了,拉个曲子给我听吧……”然后他闭上了眼,川穹看着他的清秀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和徐小宁第一次跟他说起家里事的表情,乔青虽然日子过得好,吃穿不愁,可是也不算幸福吧,至少从亲情上来说,他没有比徐小宁好到哪里去。
那一瞬间,川穹的心底有些柔软,他说:“好!”
“那我要听梁祝。”
“嗯。”
第十八章
1.1
8月初,成都酷暑。
乔青接完电话后缓缓坐回沙发里,他的手有点发抖,端着的杯子溅出了茶水。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告诉川穹哪一个?两个都急于承担。
“喂,要恢复高考了。”乔青开口说。
“咦?”川穹一愣,疑惑地问:“考试不是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对贫下中农专政么?而且七.二一指示中不也说‘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
乔青笑了笑,他把腿搭在桌子上,仰着头云淡风轻地说:“……川穹,有些事情做不了真,以前新皇帝登基还废个年号呢……”乔青盯着书架上的一排历史书说:“那里面可都写着呢,一朝天子一朝臣……”
川穹也不说话了,乔青的消息永远都比他灵通,虽然乔青的父亲退休了,但新任领导却是他爹的心腹,而乔青的判断也是准确的,至少在川穹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的预料还没有发生过错误。
乔青说:“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去补习吧?”
川穹说:“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学琴,你去吧,我在家自学就可以了。”
乔青有些不满地瞧了他一眼,焦躁地说:“你可够烦人的,那破班迟早也是不上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钱是么?”乔青一回身从写字台抽屉里掏出几张大票甩在桌上,在这之前,川穹只为数不多的见过几次一百块钱,所以乔青把钱甩在桌子上的时候,川穹惊诧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乔青很冷漠地说:“拿去,足够徐小宁这几年的大学生活费了。”
川穹沉默地看着他,然后站起来,他本能地感到了一阵心寒,他和乔青到底是不平等的,甚至连做朋友的基础都没有。
乔青冷道:”怎么,觉得我侮辱了你么?我乔青没别的本事,我只有钱,要是钱能买命就好,我可以把王建设买了,可他妈的,老子就算有钱还要去跟阎王批条子,真操蛋!”说着话,乔青一挥手把茶几上的杯子给砸了,川穹一愣,他立即皱紧了眉头问:“王建设出什么事了?”
“死了。”乔青坐在沙发上,勾着头说,“他太傻,妄想搞掉别人,自己在黑市独大,所以被人用短棍活活打死了。”川穹在原地站了一下,又坐回了乔青对面,他脊背发凉,八月的风分明是热风,但房间却像个阴司,就算有风也吹的人毫毛倒立。
“军区的人跟地方上的永远都混不到一起,军区的看不上地方的,觉得他们太粗俗,以无知为荣,而地方上的看不上军区的,觉得军区上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只会以多欺少,但是你知道别人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么?因为我能打,而且尊重他们,所以大家都给我三分薄面,就算我占了冯建国的地盘,表面上看接手的也是地方上的混混,可是建设不懂——”乔青叹了叹,“他真太傻——”
“那你何苦当初又要交给他去做?”川穹问。
“看走眼了,我以为他没那么蠢的。”乔青指着写字台的柜子说:“这有酒,川穹,我俩喝一杯吧!”
“也好!”
推杯换盏,月上中天。
乔青说:“我活着就是个独啊,我打小就认识了王建设,可是他傻的很,一直拖着鼻涕在我屁股后头跑,我想着让他过好点,我跟他说了,你捞点钱就放手,这不是个能干久的活,他不听……”
川穹说:“乔青,其实你心理也难受吧,难受你就说吧,我又不笑你……”
乔青说:“从小到大我难受的事情多了去了,这要说起来,说个三天三夜也没完,徐小宁还在家里等你呢,他哪是能离得了人的人……”
川穹说:“没事,你说吧,我听着——”
到底,乔青也只是苦笑了一下,笑得川穹心里有点难受,他捂住乔青的杯子说:“别喝了,再喝就多了。”
乔青抓住他的手,鼻子对着鼻子,乔青说:“当我是朋友么?”
川穹顿了顿,然后点点头。
乔青说:“是朋友,就陪一陪我。”
那一晚,川穹和乔青喝多了,川穹觉得脑子像是封在了塑料布里,湿嗒嗒的又不透气,耳朵坏了,眼睛也坏了,恍恍惚惚一脚踏进了深渊里,紧接着就毫无知觉地睡了过去,直到再次醒来就已经是翌日早上,而宿醉的头疼和刺目的阳光又令他难以睁开眼。川穹试着移动了一下,发觉他的胳膊上还枕着一个人。
乔青?川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熟睡中的乔青和自己挤在一张沙发上,贴的太近,使得川穹没有移动的空间,而乔青又赤/裸着上身,川穹猛的出了一身冷汗,他瞧了瞧自己,也是光着膀子,裤子倒是穿的周正。
“你醒了?”乔青爬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异常清醒。
他站起身来,自顾自喝了杯水,这才对傻坐在沙发上的川穹玩世不恭地说:“你别误会,只是喝多了而已。”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醒前不久。”
“那你就不嫌挤?”川穹不悦地问,实际上,他并不是想问这个,但是真正想问地又不能问出口,因为以他对乔青的了解,乔青虽然这几年没沾花惹草的,但是以前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会跟他一样,但是他为什么会睡在自己怀里不起来呢?
乔青挑下眉间,淡淡地说:“我很好奇徐小宁每天躺在你怀里是个什么感觉,我就感受下而已。”
川穹猛的红了脸,他一把拉过衣服,匆匆忙忙套着转头疾走,乔青看着他这副模样,戏谑地笑了笑,在关上乔家大门的霎那,乔青说:“多大点事,瞧你那德行——”
话音刚落,川穹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徐小宁。
徐小宁站在一丛木芙蓉边上,乔青家的院子里本来是没有这种花的,但是后来乔青听了川穹父母的故事,就从八中挖了一丛回来种。这是川穹第一次在清晨见到木芙蓉,它在朝阳的沐浴下英姿勃发,仿佛每一条枝干都竭力地展现着健美的力量,跟平日灰头土脸的样子大为不同。
而此时的徐小宁就站在这样生机勃勃木芙蓉丛中但颓惫不堪,他安静地看着川穹,然后低下了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转过了身子向门外走,川穹见状喊了一声:“小宁!”
徐小宁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于是他飞快地奔跑起来,川穹看到徐小宁脚步一动,立即追了上去,终于在乔家的院子前扭住了徐小宁。
“你跑什么?”川穹喘着气问。
徐小宁抬起头,狠狠瞪了川穹一眼,“你问我?”
“是,我问你。”川穹扭着徐小宁的胳膊说,“你跑什么?有话不能说清楚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徐小宁别过脸去,他觉得心里太难受,堵得他呼吸困难,为什么乔青总是来找川穹呢,他听巷口的大妈说川穹总是和乔青出去钓鱼,他们到底想骗他到什么时候?拿他当傻子么?怪不得川穹的信里总是说些琐事,从来没有一点关于思念的倾诉!怪不得川穹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爱他!
徐小宁甩掉川穹的手,忍不住流泪了。
“我和乔青只是朋友关系——”
“你先把衣服扣子扣上再跟我说这些好吗?”徐小宁冷道。
“不信你可以去问乔青。”
“哼,哥,”徐小宁笑了笑,“算了,何必呢?我懂,就像我离不了人,你也一定离不了人……”徐小宁笑得又苦又涩,还夹着泪花,他忽然抬起手,帮川穹系着纽扣,一边系,一边说:“哥,你干嘛非要做的这么明显呢?累了吧?瞧你和乔青折腾的,我们回……”话还没说完,川穹就挥手给了徐小宁一巴掌,又快又狠,打得徐小宁耳边嗡嗡作响,然后他看到川穹的嘴动了,说了三个字,依稀是他最想听到却始终未曾听到的那三个字。
“什么?”徐小宁的眼泪止住了,他满怀希望地问,带着困惑求证的表情。
然而,川穹淡漠地说:“没什么!”说完,他陡然闭上眼睛,生怕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一般,大踏步匆匆走了,徐小宁顿时愣在了原地,高树上醒来的蝉像是有组织一般大肆喧嚣起来,进而侵占了整个世界,徐小宁觉得自己置身在蝉的声浪中,他开始眩晕,有半刻失明,徐小宁踉跄了一步,迅速扶住墙,大口地喘息着,就在这喘息中,他忽然感到了一股炙热的目光投在了自己面上,像是瞬间烧出了火坑,徐小宁感到疼。
徐小宁下意识抬头,在二楼的房间窗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子,眉眼疏淡,英俊不羁,在和徐小宁对上视线的一霎那,男子抬起手,潇洒地冲着徐小宁行了一个美式军礼,面露微笑。
乔青!
1.2
8月13日至9月25日,全招会在北京召开,会上传达了邓小平同志《关于科学和教育工作的几点意见》:“今年就要下决心恢复从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学生,不要再搞群众推荐”,从此,中断了11年的高考开始恢复。
从报考到考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川穹站在院子里,捏着徐小宁的信看了半晌,然后拿起屋角的琴,拉起了曲子,其实这把小提琴从买了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为徐小宁演奏一次。徐小宁在的时候,川穹总是怕自己拉不好,所以无论徐小宁怎么央求,他都没有拉。在川穹看来,一个人做出的承诺再多,没有实现也是大空话,而他不愿意让徐小宁充满希望又遭受失望。川穹是了解的,在徐小宁经历的过往岁月中,谁也没有真心地对他好过,他只是他们消遣的对象,但是自己不一样,他不想像别人一样去逗徐小宁,他要扎扎实实地让徐小宁感觉到,他是为他好,真心实意地为他好,他是要对徐小宁好一辈子的,在他活着一日就要对他好一天,所以无论徐小宁怎么样,川穹都要求自己去包容他,如果现在做不到,以后的沟沟坎坎要怎么办?
但是……徐小宁为什么就不理解呢?他怎么能洋洋自得地对自己展现他和张其民的生活呢?川穹拉着琴,曲调抑郁而悲伤,他和徐小宁的相识是悲伤的,交往也是悲伤的,饥饿一直压的人透不过气,可是当他们有能力去顾及爱情的事情,徐小宁却不理解他,难道爱真的需要诉说吗?难道说他为他做的一切,徐小宁都看不到吗?
徐小宁是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乔青的哥哥承担着怎么样的压力,他也不会知道他们的感情要受多少人的白眼,他更不会知道川素山和秦娥会以怎样激烈的态度去质问他们。徐小宁就像被关久了猛然放出来的孩子,能玩一日算一日,能玩一时算一时,他从来不想看远,也不肯看远,他只是借着青春挥霍着爱情。
然而,两人的相守,总是一人享受,一人付出。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崎岖险途,所以川穹才不愿坦荡地说出对徐小宁的情感。如果他先徐小宁一步死了呢?如果压力真逼迫的他们不得不低头了呢?那么留给徐小宁的打击远远要比恨来的更让人无法接受,至少怀着恨意,徐小宁还可以继续生活,如果怀着爱意又该怎么去面对满目疮痍?所以,川穹只能默默付出,不给他任何羁绊,当他遇到爱人,想离开了,就离开吧!
一曲终了,川穹若有所失,放在桌子上的信在风中微微颤抖,接着门板被推开,信落了地,被一只脚踩住了。
乔青勾下身子,捡起来草草扫了几眼,又扔回了桌上,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拉的琴真是……枯涩,简直就跟进了锯木厂似的。”
“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么?”川穹冷冷地说,然后他把琴放回琴盒,又从兜里翻了些钱出来,说:“琴是你送我的,你拿回去,还有,我以前是拿19块钱的工资,但现在这份工作是你帮我找的,一个月61块,我干了两年,现在我把多挣的钱退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