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乔青闻言笑了一下，他摸索着自兜里掏出烟来，慢条斯理地点上，这才开了口，“你犯得着么？我把你怎么了？我上了你了么？”

川穹的脸颊忽然飞了一撇红，辣的刺目。

“你是为了徐小宁吧？难道你打算这辈子再不跟人接触？川穹，我告诉你，特殊的是你们，而不是别人！现在徐小宁怀疑我，以后也会怀疑别人，除非你活得孤孤单单，这辈子没朋友，就算找个女的聊聊天，徐小宁那种小心眼也会觉得你是不是又爱上女人了……”

“只要徐小宁愿意，我无所谓。”川穹把琴和钱放在了桌子上，乔青看着忍不住大叹一口气，他无奈地说：“本来那天在我家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的，后来王建设的事让我没心情说了，今天我是来告诉你，我交了个朋友，挺漂亮的，尤其是冬天围着红围巾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上了，处了好些日子了。”

“红围巾？”川穹不解地看着他，70年代物资匮乏，一眼望去满大街的行人无非就是军绿、宝蓝、黑灰这几种颜色，然而姑娘们的爱美之心是抑制不住的，去年的时候川穹在大街上看到了戴红围巾的女孩子，当时乔青不屑一顾地说，这些姑娘们就是招蜂引蝶的，一般寻常女儿家没这个胆量可真不敢戴，敢戴的也不是什么好妞。

川穹没好气地撇撇嘴，说：“这是我和徐小宁的事，你不用掺和。”

“怎么着？我找个姑娘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乔青反问，“难不成你还觉得我是找给徐小宁看的不成？”

一句话，噎得川穹无话可说。

乔青鄙夷道：“川穹，你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你这是看不起谁啊？”

“那哪天一起出来……”川穹话没说完，乔青立即接道：“行，一起出来见个面。”

乔青把烟掐了，抬起头看着川穹，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我来找你复习的，你躲着我，无非就是再考一年，再拖拉一年，徐小宁早跟人跑了，今天去英语老师家补课，你到底去不去？”

川穹不做声，匆匆收拾出几本书来，对站在一旁的乔青道：“那就走吧！”

这件事，乔青本就是无辜的，何必呢！既然他有了朋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川穹都没办法把他的热心视为粪土。

“对了，这把琴三十七块钱呢，你给我好点拉……”乔青笑着，勾住了川穹的肩，“拉得跟锯木头似的，徐小宁还不嫌闹心的……”

……

1977年，高考报考人数570万人，录取27万，录取比例为29∶1。约4.8%，四川一地仅高考考生就达61.2万人，占全国考生570万的10.7％，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高考那几日，日子过的乱哄哄的，一点也不真实，虽然考场附近的人们都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但是每个人心中对未来的憧憬使得考试这几日弥漫着如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想想两个月熬更守夜不休不眠的日子，川穹不由思绪纷杂，身处时代的洪流，个人的命运是无法掌握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改变命运，也许某位领导又被斗下去了，高考不过是个玩笑。

终于，熬过了提心吊胆的几日。

乔青满面怒气地坐在川穹的床上发牢骚，虽然川穹一直觉得乔青是个脱俗的人，但是在高考面前，他也不能免俗，这几日乔青一下班就窜到川穹的小屋讨论试题，乔青拍着腿说：“你说我错的冤不冤，李时珍的着作是什么？明明很熟悉的，就是没想起来，你答的是什么？”

川穹擦着琴，慢吞吞地说：“《论总纲》。”

乔青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开怀大笑，指着川穹说：“你疯了吗？李时珍是什么年代的人？他会写出《论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总纲》？他还能先知先觉地批判四人帮？”

川穹听得不爽，甩手就把擦琴的布子甩到了乔青的脸上，恼羞成怒，“你笑什么笑？你写的是什么？”

乔青喘了几口气，尔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写的是——《论总纲》。

“你……”川穹忍不住乐了，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张微笑的脸垮了下来，这样的巧合不知怎地竟然会使得他心中有些不舒服。

在川穹静默地目光中和戛然而止的笑声中，乔青伸了个懒腰，说：“我去见朋友了，你来不来？”

“不去了，我练琴。”

乔青应了一声，无声无息地走了。猛然，室内一片冷寂，乔青走出小院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悠扬的乐曲声，饱含激情，乔青笑了笑，这是拉给谁听的？徐小宁吧？反正也轮不到自己，说到底，他只是个旁观者，而他们就像阿鹏和社长金花一样，总是会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第十九章

1.1

1978年10月，川穹和乔青第一次踏进珞珈山，眺望碧波浩淼的东湖和栋栋散布在山间的白色建筑群，川穹有些感叹地问乔青：“你为什么没去清华？”

乔青风轻云淡地说：“我不喜欢走太远，倒是你，没想到考了中文系。”

川穹嘀咕道：“你中文比我好，为什么去了历史系？”

“好玩。”乔青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川穹轻哦了一声，随即无话，乔青接着问：“徐小宁没来接你？”

“我没让他来了，又不是没长脚。”——实情并非这样，对于这次误会，徐小宁显得很愤怒，尤其是听到乔青也考入武大的消息后，他愈发怒不可遏，他觉得这分明就是乔青和川穹约好一起来的，所以他明知道今天川穹会来报道，还借故不肯出来见面。

乔青冷笑道：“貌似我的出现好像有些不得人心。”

“嗯，确实是。”川穹坦荡地答了，引得乔青一阵大笑，笑够了，乔青说：“行了，你去找徐小宁，晚上六点我们一起吃个饭，我来跟徐小宁解释。”

“算了，没必要。”

“那不行。”乔青一把拉住川穹，“该说的还是得说，你说不清楚，我来说，那就约好了！”话音刚落，乔青拎起行李卷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川穹看着他逐渐消失的的确良衬衫，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向着宿舍走了过去。

因为是刚刚恢复高考，所以没有应届和往届之分，而高考放宽了年龄限制，因此上到孩子他爹，下到单身青年，一共五届的人合宿在四区八舍，而徐小宁则和张其民住在研究生住宿区，根本就见不到人。

川穹叹了口气，好歹是在一个地方了，就算徐小宁现在不理他，也总会有理他的一天。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却是这么快。

晚上六点，川穹左右犹豫，还是没去找徐小宁，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和张其民在一起的徐小宁，所以他独自一个人准点到了和乔青约好的地点，本以为以乔青的性子应该会来的晚一些，可是走近了才发现，乔青早早就站在了那里，而在他身边的竟然还有徐小宁和另外一个男生。

这是川穹第一次见到张其民，他挺拔，英武，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积极向上的气息。

乔青勾着徐小宁的肩膀，对川穹说：“就你最慢，吃饭还不积极。”

川穹不做声，他注视着徐小宁，徐小宁胖了，一扫以往青白的面色，双颊上带了些许红晕，他穿着一件小蓝衬衫，看到川穹过来了就主动站到了他身边，因为俩人长期闹别扭的缘故，徐小宁看上去有点局促，浓密的眼睫毛不断地颤抖着，在眼窝里投下了不安分的阴影。

“你——”徐小宁迟疑了一下，说，“一路上还好么？”说着话，徐小宁就红了眼眶。

川穹并不知道乔青跟徐小宁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徐小宁的反应，他应该是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川穹应了一声，很自然地拉住了徐小宁的手，刚想问他饿不饿，就发现徐小宁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

徐小宁说，“这位是我师兄张其民。”瞬间，川穹立即撒了手，他面无表情地冲着张其民点了点头，反倒是张其民一脸不悦的表情，挑了挑眉就算是应了。

乔青冷笑了一声，骄横地说：“张其民，我是乔青，你应该认识我。”

张其民眨了下眼，颇傲气地说：“是，我认识你。”说完，他抓起徐小宁的手，目中无人地说：“我们去吃饭吧？”

顿时，三双眼睛聚在了徐小宁面上，他两颊的绯红立即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两难地站在原地，看看川穹，又看看张其民。

瞬间，川穹觉得徐小宁陌生了。

“一起吃吧！一起！”打破沉默的是乔青，他硬生生把徐小宁拉了过来，旁若无人地说：“走，食堂在哪呢？带我去吧？”徐小宁勾着头，踉踉跄跄地在乔青的拐带下向前走着，川穹看了一眼张其民，却发现对方也冷冷地盯着他，川穹异常平静地说：“走吧，饭总是要吃的。”话一落，川穹转身走了，张其民在原地愣了一下，紧接着握紧了双拳，也跟了上来。

……

武大的饭并不好吃，在精致度日的乔青眼里简直同猪食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一勺饭和一勺青菜，而整个食堂也很安静，随处可见抱着厚厚字典边吃边看书的人，一眼望去，精神食粮大过果腹食粮。

乔青没滋没味地吃着饭，他的胃口在成都被养刁了，吃什么都觉得难以下咽，因此随便吃了两口后就拖着腮看其余三人，川穹是习以为常了，但徐小宁和张其民却让他看得很不舒服。

乔青说：“张其民，现在徐小宁他哥也来武大了，以后就不劳烦你照顾他了。”

张其民一听这话，啪一声放下筷子，口气极冲地说：“你什么意思？”

乔青耸耸肩，反问：“难道我说的还不明白么？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八中的时候那么大出风头么？以后离徐小宁远点。”说完，乔青皮笑肉不笑地翘了下嘴角。

张其民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连痘印都变成了深紫色，他恨恨地说：“乔青，你以为这是在成都吗？”

乔青笑道：“不是成都又怎么样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八中就看你不顺眼，我告诉你——”乔青说着话站起来，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出其不意地甩了张其民一个耳光，不屑道：“你他妈的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别以为你在学校里头闹腾一下就唯我独尊了，张其民我告诉你，你尽管放马过来，但是你胆敢在徐小宁面前出现，就别怪老子废了你！”话刚说完，张其民抄起身前的饭盒就砸了过去，乔青没来得及躲，扎扎实实挨了一下，看着挂在衬衣上的菜叶子，乔青被激怒了，他二话不说绕过川穹，一把捏住张其民的领子，因为比张其民高些，又是从小就打架斗狠混出来的，所以张其民压根就不是乔青的对手，挨了几记清脆的耳光之后被乔青拖出了食堂。

霎那间，本来就安静的食堂愈发安静了，所有人把目光都投了过来看着乔青拖走了张其民，间或有几个要出手要维持秩序的，也被乔青一眼瞪了回去，徐小宁呆呆地看着乔青和张其民，他陡然放下了筷子起身站起，在离开的瞬间，川穹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徐小宁的手。

徐小宁下意识地回了头，只见川穹一边抓着他，一边仍旧不为所动地吃着饭。

“阿……阿穹……”徐小宁心情复杂地开了口。下午的时候张其民告诉他有个高中同学到了武大，要约他出去见面，他打算带着徐小宁一起去，徐小宁不太不愿意，他虽然一气之下在信上告诉了川穹他和张其民的事，但却很排斥和张其民一起出现在成都老乡的面前，他知道乔青神通广大，不想有任何风言风语被乔青听了去然后添油加醋地传到川穹的耳朵里。

就算他犯了错，他也要自己去告诉川穹，而不是由别人代劳，尤其是乔青。

怎奈，他拗不过张其民，被硬生生强拖了去，到了约定的地点才发现压根没什么老乡，所谓的高中同学竟然是乔青，张其民和徐小宁一下子愣住了，但是乔青却机灵，他当即抓过徐小宁，背着张其民跟徐小宁说了一句话：川穹爱你，老子爱女人。

这一句，说的徐小宁差点流出泪来，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川穹。

然而，徐小宁发现，他处在了进退维谷的位置上，这一刻，徐小宁后悔得恨不得要抠腔子，他像是被人捉奸在床，头也抬不起来，他不敢面对张其民，更不敢面对川穹。徐小宁太羞愧了，但是他又不想去弥补这样的错误。

跟张其民在一起的这两年，他并非不快乐。徐小宁觉得他对张其民的感情也说不上是爱，但是确实是他主动去接近张其民，而张其民无论从生活还是学业上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堪比当年的川穹，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在接到川穹说考进武大的信的时候就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不舍。虽然张其民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无法同川穹比肩，但是张其民肯一整夜不睡地搂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这种安全感，是川穹从未给予的。

徐小宁忽然流下泪来，他太孤单了，才会贪恋一时之温。为了不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选择，他甚至宁愿忍受良心的折磨而狠心不去接川穹入校。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川穹说：“小宁，别去，我来了，你就哪也不要去了，你自己说过的，会陪着我。”

徐小宁呜咽了一声，似乎是支撑不住沉重的压力，他坐了下来，推开身前的饭盆，断断续续地哭出了声。

在细弱的哭声中，川穹抚摸着徐小宁的头发，不紧不慢地吃着饭，眨眼之间，饭就变了味道，像是闷了一夜的馊饭，从舌尖一直酸到了心里。

徐小宁带着埋怨的腔调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呢？！”

川穹的手顿了一下，紧接着，他心酸地回答道：“现在来也不算晚。”

1.2

星期一，武大中文系举行新生入学测验，题目是《入学》。

川穹思索了很久，从清坝洲口到成都再到武大，总觉得一言难尽，一下笔就收不住手，写成了韵文，谁知道文思泉涌的时候却停了电，老师们只好要求回宿舍继续写，川穹无奈之下只得夹着纸笔往宿舍奔。

由于是经历了长久的文化荒漠，对文化的渴求在当年的大学生身上表现的特别明显，在武大这个文化氛围极浓的地方，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填充着自己。川穹的宿舍有三张上下铺的床，木质的，类似于军队排房的陈旧床铺，然而对于经历过上山下乡，行军入伍的人而言，这无异是优越的居住条件了，而入住的六个人虽然年龄层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手捧书本，全情投入。武大虽尚未正式开课，但手手相传的书却不少，时间全部都投进了书本里，就算有人偶尔在宿舍闲聊上几分钟，也会有人出现打断他，提醒他影响到了其他同学，所以就算徐小宁已经搬出了张其民同住的宿舍，但两人的来往却依旧不是很频繁，可是川穹并不感到寂寞。

不过，当他在宿舍楼下看到乔青和徐小宁的时候，倒是感到了一阵真心欢喜。

乔青和徐小宁自从张其民那件事之后再未见过面，因为徐小宁刻意地躲着乔青。徐小宁本来就对乔青有一种惧意，刚认识乔青的时候，乔青就是个混世魔王，后来他又和川穹一起出现在了冯建国死去的地方，而再后来徐小宁对乔青在成都的势力也有所耳闻，但他最怕的却是乔青的笑容，乔青的笑很多时候都是冷笑，而且大有深意。

所以在楼下碰到乔青的时候，徐小宁立即转头就走，但是乔青却不给他机会，一把就拉住了徐小宁的后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