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康沐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只是安神的药物。”吴梓衣自然明白康沐在想什么,这药物短时间内可以提升人的体力精力,一般身体康健之人服用,甚至可以几天不眠不休,精力旺盛,可这药对身体损害极大,他在配这药物时就犹豫了很久,可最终还是带在了身上。
康沐知道他在诓骗自己,冷笑道:“既然是安神的,那就都给我吧。”
吴梓衣愠道:“刚才只是救急,现在还不到你吃的时候。”
康沐不理他,伸手去抢夺。
“你不要命了吗?还来跟我闹!”吴梓衣喝道。
康沐冷冷瞪着吴梓衣:“我不是回去躺着睡觉的!我是回去打仗的!”
吴梓衣几乎有股想要干脆掐死他的冲动,可面对他的决然,说不出半个字。
“给我!”康沐重申。
吴梓衣与他对视着,在他眼中探索寻找,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个人,这么一意孤行,这么不爱惜自己,却让别人为他担忧心疼。
最终,他把药瓶塞入怀里,但语气软了下来:“等必要的时候我会给你的,但不是现在。”见康沐似乎还要反驳,他又加了一句,“你若再胡来,我立刻就把这药扔了。”
康沐只得暂时闭嘴,可还是闷闷不乐。
吴梓衣故意忽略他的情绪:“没有受伤吧?”
“没事,是这人太小看我了,以为我重伤就能任他随意宰割。”康沐露出明显的嘲弄。
可吴梓衣还是不放心,仔细查看了一遍他的伤情,悬着的心才放下,又一再确认他的手也并没有因为动手而错位。
“可惜了这把剑。”吴梓衣瞅着那把他用来装饰马车的剑,感叹道,虽是把利剑却还是第一次沾染血腥。
“幸好是开过锋的。”他们关注的重点明显不同。
恢复了一点体力,康沐试图起身搜那杀手的身,吴梓衣会意,已先一步上前。在那人身上摸索了一阵,吴梓衣掏出一块木质腰牌,上面没有字,雕着个獠牙鬼面。他又去另外一人身上寻找,果然找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腰牌。
见康沐捏着这腰牌发愣,吴梓衣问道:“认识吗?”
康沐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这是韩彦卿旗下鬼煞营的腰牌,是他训练的斥候营,与我的虎狼营不同,以暗杀和刺探军情为主。”
第71章
康沐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这是韩彦卿旗下鬼煞营的腰牌,是他训练的斥候营,与我的虎狼营不同,以暗杀和刺探军情为主。”
“什么意思?”吴梓衣似是不解,似是明知故问。
康沐没有应声,只是死死捏着木牌,目不转睛。若换做他平时的腕力,恐怕已将它捏碎了。“鬼煞营神秘得很,平日里我也不得见,不想今日却遇到了。”康沐答非所问。
“连你都打不过,不过如此。”吴梓衣恢复了他的揶揄本色。
康沐收起这两块腰牌,沉默不语。
吴梓衣见他满身血污,便道:“我们找个地方换洗一下。”
康沐却有些失魂落魄,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在想什么?”吴梓衣问道。
踌躇片刻,康沐才喃喃道:“他要杀我?这不可能啊。”
吴梓衣心中所想与康沐一致,若华尧不在意康沐的死活,由他自身自灭便是了,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需要刻意派人来要他性命。可虽说如此,张开口便是另一番话:“那也未必,你离开已久,难保郦营不会发生些想不到的意外。更何况华尧行事,往往不安常理。”
康沐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还想回去吗?”吴梓衣试探道。
“当然要回去!我还要亲手杀了卢鸿煊!”康沐沉声道。
吴梓衣暗自叹气,先处理了尸体,再稍稍整理了马车,一切收拾妥当后,见康沐还在神游太虚,轻轻拍了拍他:“阿沐,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记得要来找我。”
康沐略一宽心,点头微笑。他软绵绵地依靠在垫子上,面色青黄,满头的鲜血,这一笑一点都不好看,还显出了几分柔弱。
吴梓衣心中不忍,想要伸手安抚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一向随性的他竟也瞻前顾后了。他望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康沐,退出了马车,重新执起马鞭。
入夜,郦军营地里陆续点起了火把,巡逻的士兵来来去去,人影憧憧,都严肃而警惕。
华尧在韩彦卿的陪同下,亲自在中军营地中巡视了一圈,确保能安然度过这一夜。越是靠近大兴,华尧越是高度戒备,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一向容不得任何差池。
连日来的高度紧张让华尧有了些疲倦,火光的阴影在他脸上摇晃,韩彦卿望着他,神情恍惚。
记忆中,与他初次相遇也是在这么一个夜里。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伍长。
那日,一天的操练已经结束,可他仍然嫌不够,总觉得这枪法中还缺了些什么。于是他独自一人留在校场,反反复复练习突刺。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有节奏的呼喝,他已汗如雨下,他抹了一把汗水,喘着粗气。背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一个锦衣少年,手执战刀,站在他身后。
那少年个子并不比他高,可却有居高临下之态,老成的眼中透着凌人之势,虽还是个雏儿,却隐隐露出霸气。
“你孤身一人却毫无警惕之心,若我要杀你,你早就丢了性命。”这是少年华尧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善言辞的韩彦卿摸了摸鼻子,没有答话。
“我观察了你很久了,每天都见你一个人在这练枪。”华尧的眼神犀利,不带任何情绪,“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韩彦卿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神。
不论是最初还是现在,始终觉得华尧看人极准。因地位不高,权利有限,能挑的只能是普通士兵或下级官兵,可但凡是他亲自挑中的人,虽性格脾气各异,但各个能征善战,不消多时,便能独当一面。甚至有些一直跟到了现在,封了将军,李古海、朱童均是如此。
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带兵出战,以命搏命了。
几年后的某一天,金乌西坠,晚霞似锦,韩彦卿看到华尧独自站在一个小土坡上,遥望着郦王宫的方向,神情凝重,手里死死地捏着一把刀。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韩彦卿都不敢说话,只好安静地陪在一边。
“宫里传来消息,说益王霸占了我大姐。”华尧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地不见一丝波澜。
韩彦卿一惊,仍是傻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
“可大姐写来的信上说她一切安好。”
韩彦卿低下头,脑中浮现出他大姐娴雅静好的脸庞。
“我一恨庸人当道,二恨弱者哭丧,三恨年华易老。”华尧伸手指着郦宫,对韩彦卿傲然道,“那个位置,是我的,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相同的问题,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他的神态威临天下。华尧与韩彦卿从不多话,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说出心里话。韩彦卿忽然意识到,应该仰视这个男人,于是心中下了一个决心,从此便决定了未来的路。
后来他杀了益王,自立为王。像惊雷炸开,郦国闹翻了天,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他一连杀了许多反对他的官员,又不知用何方法笼络了当时势力极大的国师。王位稳定后半年,那国师也在一次意外中丧身了。
韩彦卿并不是一个想法很多的人,这一切现在看来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也只要誓死效忠,不作他想。
“主上,不早了,赶紧休息吧。”韩彦卿关心道。
华尧没有理他:“斥候回报说祁军已经到了昌县。”
这情报韩彦卿也已知道了,祁军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令人乍舌,实在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阮渡天果然不是池中物,闾军在他面前几乎不堪一击,看来我们也得加快速度了,能不能拿下乐丘还是未知之数。”
“我们的骑兵定能赶在他们前头。”韩彦卿坚信。
华尧略一皱眉:“我让你派出去救康沐的人,有没有消息了?”
韩彦卿低下头:“还没有。”
“怎么就没了音信了?这么大个人,是死是活总得有个说法。”华尧极为不悦。
“我正打算再派几个人去。”
华尧点头:“有任何消息尽快回禀。”
看着华尧离去的背影,韩彦卿心中生出了不安的情绪。待华尧走远后,躲在一边看了很久的汤燕清冒了出来。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韩彦卿问道。
汤燕清拍了拍手:“知道我刚才在干嘛吗?”
“干嘛?”
“火化康池的尸体。你说这都什么事啊,怎么就摊到我头上了?”汤燕清喋喋不休道。
韩彦卿明白了这种不安情绪的来源,他不确定地对汤燕清道:“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汤燕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有问题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不是吗?”
韩彦卿是学不来他的随性,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连续几天的车马颠簸,康沐没能好好休息,反而发起了低烧,体力严重流失的他几次向吴梓衣讨药,都被拒绝了。
康沐躺在车内,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吴梓衣正与探路的青鬼说话。过了一会,青鬼离开,他便进了车。
“我们下午就能到郦营了。”从吴梓衣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一路上辛苦你了。”
吴梓衣摸了摸康沐的额头,神情怪异地望着康沐,欲言又止。
“怎么了?就这么舍不得我?”康沐笑道。
吴梓衣却无心与他玩笑,斟酌片刻,才正色道:“有件事情我想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康沐见他如此严肃,也跟着收起了笑容:“什么事?”
“你为何不问我从哪里得知你被囚禁在闾王宫?”
“难道不是你在宫里布了眼线?”从未怀疑过吴梓衣收集情报的能力,他手下的信息网,几乎遍布了东南部每一个角落,他的那些影子一个个来无影去无踪,取人性命都能悄无声息。
“连粱威鹏都不知道卢鸿煊躲在他的宫里,更不要提你的存在了。虽然在闾宫的确有我的人,但并没有神通到如此地步。”
“那你是……”康沐心底一慌,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自然是有个对闾王宫十分熟悉的人。”
康沐腾地坐起身,双目圆睁:“诺秀?”
吴梓衣只是看着他的反应,没有做声。
“他现在人在哪?”康沐见他默认,急道。
“你果然调查过他的身份。”吴梓衣答非所问。
“那又如何?”
“你总是把这种可疑的人留在身边。”
“何来可疑?不过是一个没了名分的公子。”
“他能找到我,求我来救你,本身就非常可疑,说不定他与郦国的人一直有联系。”吴梓衣并没有因为康沐的气势而软下来,反而更加严厉。
“有什么可疑?你的住所是我告诉他的!他也是信任你,才会来求你!”
“既然你知道他曾经是闾国公子就不应该把他带在身边,还带来战场。如果他有心害你,怎么办?如果他有心害郦军,又怎么办?”
“我都已经查过他的来历,他是忠心还是异心我一清二楚!”
“你就是个糊涂虫,那孟青遥的事你又作何解释?”
“你就非得提他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康沐突然跳了起来,怒气升腾,他双目通红,好似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咆哮着要扑向猎物。那种痛,刻骨铭心,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他的痛,吴梓衣看在眼里,也跟着痛,这种痛,如影随形,不自觉地便会想起。
“他现在人在哪?”康沐哑着嗓子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吴梓衣摇头,“我们在一座宫苑前分开,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你就这样把他丢在宫里了?”
“要把你救出来,只有这个办法。”
“他还只是个孩子!”康沐吼道,一把推开吴梓衣,跳下马车。
吴梓衣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康沐,就把他塞回车里,虚弱如他,根本无力反抗。
“放开我!”康沐怒道。
“你若是怜惜他对你的付出,你就养好你的身子!”吴梓衣也难得地对他吼。
康沐止住了动作,这句话他听进去了。可一想到诺秀拿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便无法抑制住自我的厌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康沐悲恸地望着吴梓衣。
“我只要你能好好养伤,哪怕只是多上一时半会,也是好的,其他的,我管不了也懒得管。”吴梓衣的语气不容任何人反驳,“你现在给我躺好,我便驾车继续前往郦营,下午便能到。你若再胡来,我便把你打晕了带回去,我说到做到。”
凭康沐此时的状况,也只有吴梓衣可以依靠,只得听从他的安排。能早一点回郦营,就能早一点领兵攻入大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把闾宫整个儿翻过来,也要找到诺秀。
吴梓衣见他安静,才略微放心,刚想转身,又被他拉住。
“药,可以给我了吧。”康沐揪住他的衣袖不放。
吴梓衣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拿出了药瓶,他沉声道:“这药极损元气,你千万不可胡乱服用,至少每隔三日,才可服一粒。多了不但会上瘾,还折阳寿。”
康沐一把抢过药瓶:“我活不了那么久。”
“你务必要听我的,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吴梓衣叮嘱着。
“知道了。”康沐应了声,神态极为敷衍。
吴梓衣盯着他看了半晌,拧着眉毛退出了马车。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再度前进,车轮发出均匀的响声。康沐瞥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打开药瓶,取出一粒药丸,一口吞下。
——第二卷·男儿踏阵白骨埋·完——
第三卷:纵是弦断也成音
第72章
“康将军回来了!”当康沐出现在郦营时,这个消息像惊雷般炸响。
康沐疾走如风,直奔中军大帐,士兵们看到他,无一不呆若木鸡,没有一个敢上前与他说话,愣愣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他们议论着,窃窃私语着,眼神惊惧。
此时华尧正在营帐中假寐,他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蓦地睁开眼睛,下一刻,门帘猛地被掀开,一个人站在了他面前。
刹那间的喜悦在华尧眼中爆发,可这份喜悦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立刻被惊愕代替。
这还是他认识的康沐吗?面容消瘦青黄,脸颊凹陷,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一身衣服倒是干净,可总觉得那身子都快架不住衣衫,被风一吹就要跌倒,尤其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右手,被裹得结结实实地挂在胸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唯有那双眼眸透着迫人的傲气,丝毫没有改变,告诉他人,站在这里的就是我——康沐。
不过才几个月未见,怎憔悴成如此模样?明明看上去只比死人多几口气,可又显得神采奕奕,这种感觉说不出地诡异。
华尧竟一时说不出话,如一座木雕般静止不动,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