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我不想把这辈子都赌在他的身上……军中已经腐败不堪,人心各异,他还妄想着东山再起……他要捆绑我的一生,不管是去上海还是去哪里,他都不会放我走……当初沈琴维去了天津,他以为是我的主意,把我吊起来打,打完又怕我也叛变,哄劝我之余又派人暗中监视我,他和我之间已经出现了嫌隙……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动过两次手,我全都记得,第一次是为了汪亦白,我炸死了汪亦白全家,他居然为了姓汪的当众打我,他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杀汪亦白!跟他去了上海又能怎么样,昨天出现一个江韶年,今天出现一个汪亦白,明天又要出现谁,我不愿意把我的心思全部用在铲除他的新宠上面……我也有我的抱负我的理想,我不愿给日本人当汉奸,不想为他搜刮不义之财,他让我做这一切之前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我摆脱不了他,就除掉他,有什么错!”
唐小五从未见过韩苏失控的模样,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倒是立在一旁的江韶年走上前来啪的一巴掌拍在韩苏的肩膀上,似是为对方定了定神,末了,十分平静的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必说了,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发生过。”
韩苏微微张了张嘴,第一次在江韶年面前瞪大了眼睛,而后他低垂眉眼,把头偏向一边,轻声言语:“我从来不后悔跟过司令,这是我这辈子最无悔的一件事。”
江韶年认真的点了点头:“恩,还有呢?”
韩苏错愕,猛然抬头:“还有什么?”
江韶年咧嘴一笑;“有没有十分无悔的认识我啊。”
韩苏的脸色顿时由红白转为黑青,隐隐握紧了拳头,抬手就要打:“我后悔当初怎么没一枪毙了你!”
江韶年接住了韩苏的手腕,嬉皮笑脸说道:“哎呀呀,我要逗你笑,你居然不领情。”
韩苏憋红了一张脸,那模样煞是好看:“江韶年,你敢看我笑话!”
这厢吵吵闹闹的化解了尴尬,江韶年打发走韩苏之后,静下来思索一番,盯梢的人不是韩苏所派,那会不会是日本人。韩苏既然把消息出卖给日方,那么日方对胡家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这些他都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不想,总之他是要带着亲弟弟逃走的。
唐小五在回去的路上十分沉默,江韶年瞧得出他在想什么,江韶年对韩苏的做法十分理解,而唐小五这种死脑筋却无论如何绕不过来弯,想必这会儿唐小五依旧无法原谅韩苏的所作所为。
“唐小五,恩情留在心里就好了,你记得施恩之人,施恩之人未必记得你。不要再想过去,活得现实点儿吧。”
唐小五倔强的撇了撇嘴巴,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可他不愿后排的江韶年发现,赶紧低垂了脑袋,极力的平稳自己的声音:“我没有你们那么豁达,什么都能想得开。我只知道,别人对我好过,我一定不会忘,而且我愿意一辈子记在心里。”
江韶年沉默片刻,转头望向窗外,一语双关:“所以你总是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是你自己选择走不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在韩苏预备悄无声息赶赴天津之时,局势却急转直下,当天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在离别时再去看老对头最后一眼,哪知车子刚刚停在江公馆门前,日本人就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120、覆灭
日军似是早有预谋,对江韶年一干人等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韩苏连车门都没有来得及出,只听见一声枪响,前排车窗玻璃被打碎,副驾驶座上的随从头破血流倒在一旁起不来了,司机和韩苏当机立断抱头趴下。
江家上下方寸大乱,江韶矽在房中睡觉,被吵醒之后踩着拖鞋慌慌张张下了楼,他就要往外冲,丁贵急忙上前拉住了他:“小少爷,小少爷!外面危险!”
江韶矽连日来和江韶年冷战,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左顾右盼满脸慌张的找人:“江韶年呢?江韶年去哪儿了!我哥呢!”
丁贵死死拽住这闹人的小祖宗,生怕对方跑出去出现闪失:“江团出去营救韩参谋长了,您跟我到房里躲一躲吧。”
江韶年打完了救援电话,就带着数名卫兵出门营救韩苏,韩苏此刻正缩在车里忐忑不安,生怕敌人炸车,可外面又枪林弹雨,他不敢冒然出去。眼见好好的一辆汽车就要被打成个筛子,韩苏紧闭双目以为自己也立马就要变成筛子了,不料忽然车门大开,韩苏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一双大手拽出车外了。
江韶年抱着韩苏在地上滚了几滚,子弹在他们四周的地面上如同活蹦乱跳的跳蚤,韩苏的脑门子在翻滚中不小心磕破,疼得他龇牙咧嘴,江韶年带人隐蔽到江公馆大门之内,两个人躲在喷泉后面,江大团长瞧见韩大参谋长十分小心翼翼的抬手摸脑门子,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骂道:“我呸!娇生惯养的东西!你他娘的走就走吧,跑我这儿来成心给我找晦气的么!这帮小鬼子是你引来的吧!”
韩苏本就疼得心肝乱颤,现下听见江韶年骂他,顿时怒了,一巴掌拍上了江韶年的后脑勺:“你自己被人盯上了,反倒怨到我身上来!我一片好心来看你,你居然反咬我一口!”
江韶年拽着人迅速转移到楼中,嘴巴里依旧骂骂咧咧:“老子不稀罕你来看我!要滚就快滚!”
进了客厅,二人方才松了一口气,韩苏单手扶着江韶年的肩膀,微微弯腰,有些气喘:“我派出去的眼线告诉我,最近监视你的那些人都是日方的人,你最好小心一点。”
江韶年瞥了瞥韩苏:“你该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才来找我的吧。”
韩苏登时嗤之以鼻:“别自作多情,你死了也就死了,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鬼才愿意告诉你,我盼着你去死盼了好多年了。我今天是要走的,不过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此话不假,韩苏不关心江韶年的死活,他暗自调查了一番,得知日方正在严密监视江韶年,他本无意把此事告知江韶年,江韶年是他多年以来的死对头,他巴不得对方早死。若不是刚才江韶年出手救了他的命,他恐怕要把秘密烂到肚子里,静等江韶年被日军处理掉。
江韶矽得知哥哥回来了,从房中一路飞奔到客厅,扑进了江韶年的怀里:“哥!”
江韶年心头一喜,他近日来总看江韶矽的冷脸,这会儿上宝贝弟弟肯给他一个拥抱,他顿觉心里轻松起来,抬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故作责怪的问道:“气够了?”
眼见这俩人就要卿卿我我,韩苏当机立断破坏了暧昧的气氛:“现在是你们俩谈这个的时候么,江韶年,你家有没有后门?掩护我出去,接应我的车还在郊外等着呢,我不能误了时间。”
韩苏的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江韶年知道,唐小五带兵到了。江韶年没有搭理韩苏,倒是推了弟弟一把:“你上楼把你这身儿睡袍换了,然后去后院等我,要快!”
说完,他拔出手枪一阵风似的出了客厅,江韶矽知道这是要离开了,他火速回了房间,简简单单套了衣裤,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救援兵和日军交战正浓,唐小五拖着残疾之躯依旧英勇非凡,在旁人的掩护下架着机枪一通扫射,那些子弹穿透敌人的心肺,开出大朵的血花,江公馆门前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日军源源不断的出现,江韶年的援军也在大批的赶来,双方似乎是杠上了。
“唐小五,司令部怎么样了!”
“派了人过来,宋师长坐镇顶着呢。”
“他娘的,日本人今天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韶年,我们干脆撤回司令部,去和大部队汇合?”
“你先顶一会儿,我把人送出去再说!我弟弟还在里面呢,我先把他送走!”
唐小五的眸色一沉,身旁的男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个人,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生死攸关,男人的脑袋里装的,只有那人,第一个想到的,也只能是那个人。
他没有思索太久,枪林弹雨的环境不允许他有丝毫的分神,否则下一刻就要命丧九泉。唐小五集中精力对付接踵而至的日本鬼子,为男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江韶年回到楼内,满以为江韶矽早就准备妥当,哪知一问丁贵,人还在楼上磨蹭呢。江韶年怒了,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二楼:“穿身儿衣服,至于么!”
江韶矽正撅着个屁股在矮柜子里扒东西,瞧见哥哥进来,气急败坏的问道:“我的那张古画呢!”
江韶年的脾气也不大好,揪起弟弟的领子就往门外拽:“什么古画!别研究你那破字画了!走!”
江韶矽奋力挣脱开来,扑回了柜子:“很值钱的!我托了人花了七万大洋弄回来的!你不懂!行内给的数儿至少十万起跳!它是宝贝!”
外面枪炮连连,自家弟弟还在捣鼓古玩,江韶年一气之下朝江韶矽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他娘的倒是有闲情雅致,外面多少兄弟拿命给你换时间!快跟我走!”
江韶矽被江韶年拖出房间,他挣扎着又跑了回来,这回江韶年彻底火了,想要抬手打人,哪知江韶矽从角落里抽出一只蛇皮小箱子,利利索索的跑回他的身边:“算了,我的那些玩意儿就当白送了小日本。我带着金条走,以后还能买!”
江韶年忍无可忍的在弟弟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就知道钱!”
韩苏在后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的命令对江家人不管用,江韶年的兵只听江韶年的。他瞧见江韶年拉着弟弟出来了,正欲张嘴说话,不料只听轰隆一声,前楼竟然塌了一半。日本人开始炸楼了。
“江韶年!让你的人送我去郊区!我真后悔来见你这一面!”
江韶年连推带搡的带着弟弟和韩苏往后门走:“老子没让你来见!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一行人刚打开后院小门,顿时冷汗直流,日本人包抄了江公馆,这会儿上已经不分前后,唐小五带来的人早就杀到了后门,他们一见团长亲自出现,登时一鼓作气。江韶年可没那心情鼓舞军心,他一门心思要把江韶矽带出去。
江韶矽死死抱住箱子,满脸惊恐的躲在哥哥身后,子弹飞在他的身侧,几乎贴身而过,不断有人在他身边倒下,又有更多的人出现在他的周围。枪炮声太大,他几乎听不清楚哥哥在对他吼些什么,震耳欲聋的爆炸让他头痛欲裂眼冒金星,他觉着自己置身在混乱中,简直倒霉透了。
唐小五很快从前楼打到后院,身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的头顶流下湿乎乎的粘稠物,顺着眼皮往一直往下,他也不在意,随手一抹,继续开枪。
江韶年好不容易靠近了他,随口问道:“他妈的居然被包围了……你脑门子上那是什么?”
唐小五在震天的子弹声中大吼回来:“小刘砍了一个鬼子的脑壳,我离得太近,脑浆子喷了我一头!”
江韶年没再吭声,倒是身后的江韶矽听闻此言几欲要吐,他一瞅见唐小五头脸上的东西就要闹心。
日军被驱散了一批,江韶年趁空找来了一辆车,韩苏二话不说跳了上去,江韶矽怀抱小箱子被江韶年推进了车,正当他抬脚要上车的时候,身旁的士兵忽然惊叫:“团座!又来了!”
江韶年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日军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跑来,很多人已经端起了枪支备战。
江韶矽惊恐的拉住了江韶年的手腕:“哥!快上车!”
在场不到二百人,个个都端枪瞪着江韶年,大有他一走大家伙儿就散的架势。江韶年深知胡万七养出来的兵是个什么熊德行,如今他在,就有亡命之徒跟着他,假若他当面离去,立马就会有人揭竿而起翻脸不认人,只怕他还来不及关上车门,就先被眼前的士兵给当鱼肉剁了。
韶矽必须走。他这样想着。
于是,江韶年果断甩开了江韶矽的手,干脆利索关上了车门,对韩苏说道:“我救你一命,你欠我一个人情,只要把他带出去,我就算你还了,否则咱们一起死在这儿。”
韩苏狠戾的瞪了江韶年一眼,他实在不愿带上江韶矽这个累赘,可他不想死,他还要去天津,去见沈琴维。司机发动了车子,车门锁了,江韶矽打不开车子,拼命的拍着车窗。
车子启动了,江韶矽情急之下用怀中的箱子狠狠砸向车窗,玻璃裂了,江韶年看到江韶矽的手指从里面钻了出来,奋力的抠着玻璃,鲜红的血液顺着车窗而流。
他听到他哭着说:“哥!我哪儿也不去!你让我留下吧!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再跟你发脾气,不再闹你,我听你的话……哥……哥!我们曾经说过的啊,要死,就死在一起啊!哥!”
声音渐远,淹没在一片火力中。江韶年已经顾不上其他,他端起机枪,迎接新一轮的屠杀,为自己,也为车中的那人。
江韶矽缩在车里,怀中依旧抱着蛇皮小箱子,他低垂头颅瑟瑟发抖,眼泪汹涌而出,艰涩自语:“我不回阮家了……我不乱花钱了……我再也不对你凶了……你今晚就可以回房来睡……我保证你不让我去的地方我一定不去……你不让我交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见……我也不说唐小五的坏话了……我不赶他走……哥……你让我回去吧……”
韩苏从车镜中看到有些魔怔了的江韶矽,并未言语。司机特意避开了大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见到接头人了。
张副官是最后一批赶到的,而他却为已经筋疲力尽的江韶年一行人带来了噩耗:“司令部,守不住了。”
直木青行要对胡万七的残部赶尽杀绝,他掌握了韩苏和江韶年的行踪,听到线报说韩苏坐车去了江公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选在当天,在兵力较弱的江公馆将此二人做掉。哪知手下的人沉不住气,韩苏的车子刚停,便有人开了枪,间接的留给了楼内的江韶年反抗和求救的时间。
待到几轮疲劳战之后,直木青行亲自带人前往,他远远瞧见江韶年一行人躲在高高垒砌的尸体之后,对旁人下令:“不要再拖延下去,速战速决。”
张副官带来的人不到一百,枪支弹药倒是足够了,他在尸体堆上又架了三挺机枪,左右观察着形势:“小江,你们撤楼里去?我在这儿顶着。”
江韶年回头瞅了瞅断壁残垣的洋楼,后院已经残破不堪,花园被炸了一半,绿色的草坪此刻只见黑色的泥土翻在外面,他甚至还能看得到自家家丁的尸体。
神情惨烈的咧了咧嘴巴,江韶年一抹灰扑扑的脸,直视前方:“今天是跑不出去了,撤回去他们更容易炸楼,我弟弟那小王八羔子的破烂字画还在楼里呢,我得给他保存好……老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汉奸,今儿个权当精忠报国吧!”
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了直木青行,登时大叫:“那个不是大鬼子么!咱们弄死了大鬼子,还怕那群小鬼子不散么!”
此人话音刚落,枪炮又起,在直木青行的指挥下,日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江韶年这一方登时就死了一大片。江韶年带着人边抵抗边撤退,他们不得不跑,死守的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
一直被逼至江公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日军紧跟不放,人数越来越多,江韶年绝望了,打算做出最后的一次攻击,他想,我活了二十出头,最后居然死在日本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