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夜话(一)——Gerlinde

作者:Gerlinde  录入:12-06

在他微醉的眼中,河水倒映着河畔阁楼水榭里的烛光,那些模糊的光晕在河水里摇荡着,如同流金。远处的勾栏青楼里传来醉汉带着酒意的声音,混杂着女子的嬉笑,但他此刻却觉得这一切都离他无比遥远。

他又灌下大半口酒,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对岸抚响了琴弦,清幽的琴声飘散在河畔的风中,多少让他提起了些精神。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蠢,但就是改不了,明明知道做的事不坏,但心情却好不起来。

他的爹娘肯定会非常生气,第一次有人家允了钟家的提亲,却被他搞砸了。这也活该,婚姻之事哪有强迫之说,再怎么样也得你情我愿吧,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他把酒坛举到眼前,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他忿忿放下那只坛子,感到清凉的水流从脚踝蔓延而上,青城里的河流每到夜晚都会涨水。

“钟贤弟,为何一人在此独饮?”

他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歪倒在石阶上,往身后望了望,那个叫秦烈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换了一身皂色衣袍,几乎融入在了河畔的黑暗之中。

“哦,是你啊。”

钟凛混沌不清的应付道,伸手拿起另一只酒坛,眼角的余光看着男人慢慢走下石阶,靠着自己的身边坐下。

“怎么,心情不好?”

“没有喜事了。”钟凛干笑了几声,把那只酒坛塞到男人怀里。“秦兄怕是喝不到我家的喜酒了,也罢,这也有酒,暂且滥竽充数一番。”

秦烈笑了,他的声音模糊在河岸边的清风中。

“钟贤弟,你醉了。”

“少罗嗦,让你喝就喝。”钟凛近乎蛮横的说道,感到越来越浓重的醉意浮了上来。“你要不愿喝,就滚远点。”

他看着秦烈拿起酒坛,对自己笑了笑,灌了几口酒,总算是满意了,又伸手把酒坛抢了回去。

“你说,我在青城那些女子看来就那么无可救药么?”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低声抱怨道。“为何哪个姑娘看见我都避之不及?老子就他妈……那么……那么没有一点魅力么?”

“我觉得钟贤弟什么都好。”

他的头有些昏沉,感到秦烈在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背,于是顺势倚了过去,刚好靠在对方的肩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抱怨。

“这种一听就那么虚伪的话,你他妈也好意思说……”他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我是问真的,你看,那些女子都避我,就连下聘了都会从老子身边跑掉……若你呢,兄弟,要换了你,你会逃么?”

“……若是你的话,我必定不逃。”

良久,他看见对方的唇角微微勾起,那句话在耳边朦胧的回响着,低沉缓慢,如同幻梦般虚无缥缈。

※※※

“——客官,这位客官,你还好吧?”

一片混沌间,一个声音在钟凛的耳边骤然响起,片刻,有人抓住他的肩摇了几下。他揉揉眼睛,睁开眼,一张陌生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愣了愣,直起身来,那个提着篮子的小贩也一脸诧异的看着他。

不知不觉间,街上早已大亮,贩夫走卒的声音在身后响成一片。那个卖花的小贩看他独自倚在河畔石阶上睡着了,不免奇怪,于是下阶来问个清楚。

“没事,没事。”钟凛懒懒的说,宿醉让他的脑袋还有点不清楚,他伸了个懒腰,发现原本浸过脚踝的河水已经退去,自己的衣袍下摆还带着湿迹。两个空空如也的酒坛放在身侧,他看着它们,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喝多了,窝在河岸的石阶上昏沉睡了一夜。

昨晚那个叫秦烈的男人来过,就坐在自己边上……但身旁空空如也,他很快觉得是自己在做梦了,打小就是这样,只要一喝酒,自己的梦就毫无常理可言。

他想着,深呼吸了一下,摇晃着站起身来。

“客官,要买几枝花儿么?刚采下来的,还是新鲜的,你相好的肯定喜欢……”那个小贩看他起身,殷勤的把花篮送到他的面前。

花朵芬芳的香味直冲进鼻腔,钟凛感觉自己的神经又被狠狠戳了一下。

“滚,给老子滚远点!老子既没钱,也没相好的!”

吼走了那个被吓了一跳的花贩,钟凛皱着眉爬上台阶,下意识摇晃着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有认识他的人,看见他那副凶恶阴沉的脸色,连忙都远远绕开。

穿过两个街口,绕到家门口前,钟凛停下了脚步。他不能现在回去,若是被母亲知道了他干过什么,定是要扒了他的皮的,还是等避过风头再说。

但现在他又确实饥肠辘辘了,心中暗苦自己为了争一时之气,把钱袋全数给了那书生,要早知道,自己该左右留下几锭银两。

他想起来,那个秦烈曾到过自己家中,说是要让自己押送一批货物,若是现在去找他,正是好时候,又能离家避个几天,又能寻个地方填饱肚子,他当机立断,转身往市集走去。

“你们家老爷在吗?”

到了那家绸庄,支撑着昏沉的身子进店,钟凛劈头就对那个笑脸迎上来的伙计问道,那个伙计僵了僵,面有难色。

“老爷一早就出门踏青去了。”他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不,客官您先坐坐?”

“要老子先坐坐也行,你先弄点吃的来。”钟凛正是累了,他在店里拣了张扶椅坐下,摇晃起二郎腿,敲了敲桌子。

“这……这就为难小的了,这是绸庄,可不是客栈哪。”那个伙计苦着脸。

“你这厮还敢顶嘴!堂堂一家鼎鼎有名的绸庄,难不成连点吃的都没有?这像话吗?!”心中郁闷,钟凛不禁胡搅蛮缠起来。

“是啊,堂堂一家鼎鼎有名的绸庄,竟然连点吃的都没有,这太不像话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钟凛抬头一看,看见那个叫秦烈的男人正跨进门口,唇角带着笑意。

“就是!你们难道要让客人在店里活活饿死不成。”看到老板来了,在那一刻钟凛稍微对自己胡搅蛮缠的态度有些羞愧,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死撑下去。

“这太不应该了,你们,快去让后厨给钟少爷弄点吃的。”

秦烈笑意更盛,转身吩咐身后一起进门的仆从,仿佛对这位客人特地上门找碴的行为没有什么不满。钟凛看着他,他就快要觉得有点心虚了。

“秦兄上次说有批货物等着送到客商手上……”钟凛张了张口,企图岔开话题,好缓解一下心中那微乎其微的羞愧感。“那批货,打算什么时候上路?”

“随时都可以上路。说实在的,正是在等钟少爷一同起程呢。”

秦烈回过身来,表情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正料到他要说些什么。

喜事呢?喜事不办了么?钟凛留心到他没有这么问。

“好热啊。这鬼天气,也就是夜里呆在河畔让人觉得凉快些,不知秦兄这几日有没有在夜里去青城河边散步?”心里觉得迷惑,钟凛装作毫不在意的用袖口擦了擦汗,开口试探道。

“哦,这事谈起来,真让兄弟见笑了。”秦烈眯起眼,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挑了挑眉,诡秘的扬起唇角。“为兄这几日和城里青烟阁的锦翠姑娘相约,一连几晚都在阁子里捧场,虽说夜间独自闲游也有闲游的乐趣,但最近几天还真没得空去河边游逛。怎么,若有空,下次咱们一起去哪里走走?”

他果真没去河边。钟凛看着含笑的秦家老板,独自思量道。果真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么?想到这里,几丝淡淡的迷惘憾意浮上他的心间,不过,这事也是意料之中。

“……若是货物能早日上路就好了。”但他毕竟不是什么会伤春悲秋的人,心里一断定是梦,就只径直敲着桌板,开口岔开了话题。“兄弟我最近惹了一身麻烦,巴不得早日上路避他一避。”

“有何麻烦?若不是钟贤弟临时起意,确是看不上苏家小姐,想要悔婚?”

秦烈悠闲自得的给自己沏了杯茶,说的话倒是一针见血。

“这当然不是……咳,算了,这事别提了。”钟凛张口欲解释,但却发现难免越描越黑,干脆提都不提。“若是那批货打算上路,随时差人来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就到。”他站起身来,醉酒的脑子晕乎乎的,皱着眉打算离开。

“等等,钟贤弟,刚吩咐后厨给你做了吃的呢。”

他听见秦烈在身后叫他,愣了愣神,就有一个小厮捧了盘子上来,里面装了几样面食,想都没想,他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只热腾腾的包子,毫不遮拦的狠狠咬了一口。

“看来贤弟确是饿狠了。”秦烈笑道。“我这就差人去调集货物,准备马车,实不相瞒,路途遥远,那外地客商早就紧催不休,若兄弟愿意,傍晚我们便可上路。”

“如此甚好。”钟凛估摸着这段空出来的时间自己正好能找个地方睡个午觉,但又不算拖延,连忙一口答应,转身就走。

“贤弟是打算去哪?回府上么?”

“去……不……不,找个地方睡个回笼觉。”钟凛不假思索的答道,看他说话颇有些颠三倒四,店里的伙计和那个等在旁边的小厮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睡回笼觉,不如就在为兄这里暂歇半天,正好等日落前一起启程。”秦烈笑道。

这句话刚好合了钟凛的心思,毕竟他又困又晕,再上街去找个地方窝着睡一觉也有些麻烦。略一思量,他很快点了点头。

“为兄一会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你们两个,带钟少爷到府上休息。”秦烈看他答应了,随即就唤过旁边的小厮吩咐道。

秦府就在秦氏绸庄后,钟凛和朋友游逛时时常经过府门前,却从未得到机会进里头坐坐,如今他自己终于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个景致了,以后也能向兄弟们吹嘘几下。钟凛想着,胡乱拱了拱手谢了几声,随着那个小心扶着他的仆人出了店门,往秦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第七章:驿站

那场回笼觉睡得酣畅淋漓,直接从日上三竿睡到了日落西山。钟凛醒来时,一个仆人正小心翼翼的溜进房间,给案上的油灯灌上灯油。

他从床上撑起身,着手处光滑绵软,这秦府竟枕头被褥也尽用上好绸缎所制。他盯着自己的被褥上用金线刺出的并蒂荷花,忍不住上手摸了几把,真是好东西,绣工精致得像是工笔描上去的。

“钟少爷,我家老爷已经准备好了行李货物,正差小人来喊醒你呢。”

那个仆人看见钟凛不用喊就自己醒了,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

“诶,我问你。”听他也对当家如此称呼,钟凛不禁觉得有几分有趣。懒洋洋倚回床上,他饶有兴味的开了口。“秦兄年纪尚轻,你们整日老爷前老爷后,都不嫌拗口么?”

“瞧您说的。”那个仆人笑了起来,麻利的把房里四处收捡了一下。“原本的老爷今年过世了,现在秦少爷是当家,一当家,自然就唤老爷了,这有何拗口的?”

钟凛咂咂嘴,慢慢吞吞从床上下来,整了整自己的外袍。他就是觉得那么喊起来拗口,若是别人都不觉得,那也就算了。

他想起自己既没带钱,也没带任何行李,不免有些彷徨,但彷徨过后他立刻觉得柳暗花明了,这正是好好讹秦大老板一笔的机会,让他把自己的行李一起置办了,还能赚回一笔雇金,实在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

这样想着,他心情舒畅起来,信步出了门。

院子里的仆从和家丁正忙着把货物一捆捆搬上三只马车,秦烈正站在院中检查货物,看见他来了,照例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似乎总在笑。钟凛想道。但虽是商人,秦烈的笑意里却没有几分商人的市侩,更多的是散漫不羁,这就让钟凛有了一种奇特的熟悉感,觉得他是和自己混得到一块去的那种人。

看着秦烈一边吩咐着仆从点好东西,不时和伙计低声交谈的样子,钟凛觉得自己之前对他恐怕确是误会了。他看起来毫无异状,恐怕那些诡秘的事都是自己淋多了雨,在山洞里胡乱发梦的结果。

但梦见女人还好说,总梦见这个男人这算什么事儿?钟凛心中有些郁闷。难道自己被拒绝了太多次,潜意识里已经自甘堕落,干脆已经开始好男风了?

“刘伯,你帮我核对核对,货物都规整好了么?”

胡乱思虑间,他听见秦烈和身边的老仆在说话,他心里好奇,连忙凑上去看,眼前那老仆年岁虽大,但眼神清明,动作麻利,伸手翻了翻码成一叠的几匹绸缎,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老爷,这里有些不对啊。”老仆抱起一匹描金嵌花的绸缎,直言不讳道。“这匹是流霞锦,本该码在装蜀锦的马车上,这怎么归到云锦堆里来了。”

“是吗?”秦烈伸手摸了摸那匹锦缎,倒也没露出什么不悦。“这货物是我刚才规整好的,看多了,我也偶尔走了一眼。”

“秦老板,你这不行啊。”钟凛难得找到个机会插科打诨,他凑近了些,在身后一把拍上秦烈的肩头。“做锦缎生意的老手也能走眼,我还一直听说秦庄老板眼睛最毒,一瞅就准,决没走眼过呢。”

“是啊,眼力退步了。”秦烈笑了笑,把那匹缎子从老仆手里接过,递给身边候着的一个家丁。“钟兄弟睡得可好?”

“床睡起来很舒服。”钟凛坦承。“感谢秦兄款待。”

“那便好,上车吧。”秦烈整了整衣袍,掀开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子,邀他进去。钟凛很庆幸他没有多问几句自己那桩婚事的事,这点倒是让人松了口气,还好这秦烈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

安顿好了货物,几个车夫驱马扬鞭而行,钟凛正与秦烈同乘一部马车,他自以为不错,至少路上有个人可以说说话,用不着穷极无聊。坐上车,他思虑着这趟出门也没跟自己爹娘打个招呼,不免有些愧意,但这招呼又是万万打不得的,一回去,自己不脱层皮别想再出门。左思右想,他还是断了念头,只开口与秦烈随意谈些平常的琐事。

渐渐的,三辆马车前后出了青城的城门,车马辚辚,马车的颠簸让钟凛又有些昏昏欲睡了,为了避免自己睡着,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暮色已经在天边浓郁起来,天空渐渐转暗。

“为什么要在傍晚出门?晚上路不是不好走么?”他忍不住问道。

“商户急催,这也不得已。若不是货物需要时间规整收捡,我本想一早就走的。”秦烈倚在车内的靠垫上,单手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他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牌随着颠簸而晃荡着,碧透青绿,实在惹眼。

“秦兄,那玉牌是……”钟凛闲得无聊,也不怕多问几句。“恐怕不便宜吧?家传的?”

“本是有个家传的。”秦烈懒懒伸手把垂在腰带上的那块玉牌解了下来,毫不在意的丢给钟凛赏玩。“给我弄丢了。这块值不了几个钱,充数罢了。”

“这绝对是胡说。”钟凛把那块玉在手里掂了几把,又对着光照了照。“要真的不值几个钱,不如送我罢了。”他故意说道。

“送你便送你好了,拿去就是。”秦烈扬了扬嘴角,果真应允了下来。“本来还有块更好的,前些天青烟阁里的锦翠姑娘开口向我要,就解下来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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