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钧小时候也是极淘气的,如平常人家的男孩子一般,爱好零食,不喜欢正餐。
除了楚清源,没人能让他好好吃上一顿饭。
如今想来,少年微微红了双靥。
广阳侯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忙问:“怎么了?”伸手摸摸少年的额头:“不舒服吗?”
贺灵钧知他担忧自己的身体,赶紧展颜一笑:“没有。”大力点头:“我很好!”
楚清源觉出他并未发烧,微微一笑。
冬日昼短夜长,待两人都用完了晚膳,推窗透气时,几朵轻云悠悠掠过,圆月便亮出了华丽的身姿,蟾光平铺在江面上,闪烁不定,跌宕起伏。
贺灵钧不愿再睡,被楚清源层层叠叠地套上衣服,又裹了狐裘,方才准他临窗赏月。
偎依在广阳侯的怀里,少年觉得身上穿的这些东西实在累赘,忍不住扯了扯衣角。
楚清源握住他的手:“想都别想!”以为贺灵钧耐不得多穿,想脱衣服。
贺灵钧瞪他一眼:“我有那么弱不惊风吗?”
楚清源含笑回望。
少年顿时泄了气,挥挥手,懒得再搭理那个人。
广阳侯忽然按下了他的手,眉头微蹙:“出来!”
贺灵钧耳目不似他灵敏,正疑惑着,便见水上突然浮出一名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
那人面带惶色,上船后单膝跪地:“端木领主与刘领主被一群江湖人围住了。对方人多,一时分不开手脚,怕公子有失,特令属下抽身赶来送信。”
楚清源皱着眉:“只派了你一个?”
那杀手不知何意,愣愣地点头:“对头有百来号人,都是江湖中的好手,若非端木领主掩护,属下怕也冲不出重围。”
楚清源顿时变了脸色:“水里还有人!”
“轰”地一声,三人站不住脚,黑衣杀手趴在了地上,楚清源抱紧怀里的贺灵钧,运起千斤坠的功夫,稳稳坐下。
第六十九章:同生共死
虽然因为旧伤的缘故,楚清源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太好,但此人自小便是一名武学奇才,所习又杂,知一通百,练到今日,功力之高虽不谈旷古烁今,却也少有能及者。
而方陌自承袭了方翟的内力之后,一向使得并不算太顺心,对于楚清源的忌惮也让他更为谨慎。
事有凑巧,就在方陌犹豫着该如何潜近大船时,前来报信的杀手给了他最佳的隐蔽机会。
合该楚清源大祸临头,若杀手不来,以他的功力,仔细一些,不难发现水底有人。只是,方陌尾随在杀手之后,他又极通水性,竟能在江底与那杀手保持同样的动作,楚清源本对水不熟,自然轻易便被瞒过。
待广阳侯发觉水下还有人时,方陌已将五枚水雷于船底安好,幸亏他并不想就此要了楚清源的性命,头一枚引爆的乃是置于船尾的水雷。只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那水雷竟有如此威力,只一下,便几乎炸毁了半条船。
年轻人吓了一跳,剩下的四枚不敢再碰,连忙浮出水面。
船上已乱成一团,曲悠虽不在船尾,亦被轰得险些摔进江中,跌跌撞撞地赶往主舱一瞧,却见舱中已然起了火。因那油灯被震倒,油污铺满桌面,很快便点燃了木桌窗棂,船摇晃得厉害,楚清源等三人无法灭火,只得仓惶逃出舱来。
这一露面,水上的方陌便瞧见了被广阳侯抱在怀中的贺灵钧。
月光虽盛,毕竟是在夜里,身后舱中大火一旦起了势,很快便吞去了半个船舱。方陌没有看清楚贺灵钧的穿着,心里眼里晃着的只是少年那张大病未愈苍白而失色的脸庞,以为那孩子受了折磨,不免更加痛惜愤慨。
水雷威力太大,年轻人不敢再用,可贺灵钧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方陌关切过甚,未免沉不住气,一声清叱,挺剑跃向大船,光芒千点,直取楚清源面门。
广阳侯与贺灵钧都看清楚了来袭者的面貌,少年惊呼:“不可……”楚清源冷哼一声,身体向左平平挪移三尺。
方陌一剑落空,以为良机已失,心下极为懊恼,双脚一蹬,稳稳地站在了甲板上,与楚清源等人对峙而立。
曲悠大怒:“哪儿来的野小子!”冲上去便要动手。
气愤是当然的,适才一场大震,船尾操浆的几名仆役当场横死。
楚清源抱紧了怀里的贺灵钧,身形一晃,挡在了曲悠面前,沈声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神医医术虽好,武功却算不得顶尖。
今日之势,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此处已至泸江开阔段,船行中央,离岸甚远。楚清源自个儿不通水性,便是用轻功临水横渡,诺大江面也无必成把握,何况怀里还带着一个因重病而脆弱的孩子。
方陌长剑向前一指:“放开灵钧!”
少年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楚清源冷冷道:“方少侠,何故毁我座船?”
方陌面对着楚清源,心知自己毫无胜算,又见贺灵钧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而身上却穿着……
愣了愣,年轻人这才看清贺灵钧穿着一身名贵的狐裘,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间对楚清源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不经意地流露出依恋之色,心下忽地明白过来。
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方陌咬了咬唇:“灵钧,你……”话未说完,又是“轰”地一声,船身经不起大火的摧残,断去一半,两三名站在旁边的仆役惨叫连连,相继掉落江中。
此时,沈簟已撑着渔舟赶来支援,见那大船散了一半,急道:“方大哥,灵钧,快跳下来。”他眼尖,已望见贺灵钧正被楚清源抱着,心下着急,想也不想,奋力大喊。
方陌不理会,趁着混乱之际,一剑重又刺来,口口声声只道:“放开灵钧。”
楚清源自然不会让他刺中,却因顾忌着怀里的贺灵钧,只是来回躲闪,并不还手。
方陌得理不饶人,一剑连着一剑,方家的奔月剑法精妙无穷,竟被他施展得滴水不漏。
这也是楚清源,若换作其他人,一边要护着怀里的贺灵钧不被误伤,一边尽力躲避,只怕已被刺中。
方陌却似失了神智,双目赤红,直将他逼向船沿。
曲悠和那黑衣杀手又急又怒,年轻人的功力胜出他俩数筹,几番插手,竟始终攻不进去,方陌有意无意地一圈剑光,便将两个人统统隔离在外。
残余的船身本已松散,哪还经得起两大高手的跳跃腾挪,吱吱呀呀摇晃着开始解体。
楚清源此时已被逼得无路可退,怀中贺灵钧见方陌一昧发狂,广阳侯却只闪不攻,心下有气:“清源哥哥,打他!”
话音刚落,楚清源一甩袖,强大的劲风直扑方陌面门,年轻人不备,只来得及侧头,“哗啦”一声,右袖裂去了一半。
这才知道,广阳侯的功夫果然深不可测。
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原本这半步已可让楚清源趁机反败为胜,可就在此时,船身陡然向右侧倾斜。
黑衣杀手脚一歪,“扑通”掉进水里。
曲悠“啊”地尖叫,站立不定,立时摔倒,顺着右倾的船身向下翻滚。
楚清源百忙中腾出一只手来,前扑拉住了神医的脚踝,随即向上拖起,竟将曲悠整个人推向空中,紧接着掀断一块船板,扔往江心,大喝道:“走吧!”
神医四肢乱舞:“清源……”“扑通”掉进水里,那船板恰恰落在他身前,手一撑,借着船板之力,整个人浮出水面。
曲悠其实还是通水性的,可江面过于开阔,底下暗流涌动,他又没有楚清源那等功力,没办法临水渡江,有了这块船板,想是死不了了。
可此时,眼泪却涌了出来,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嘶声大喊:“清源……”
整艘座船几乎被大火吞没,楚清源站在直立而起的船舷上,神情依然是冷静而平和的。
贺灵钧病了几日,身上没有太多力气,此时依附着广阳侯,四周大火肆漫,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笑了笑:“清源哥哥,我们怎么办?”楚清源不通水性,他大病未愈,今日之事有点不大妙呢!
广阳侯没有接口,默默地望着江面,估量着有几分把握将少年带上岸去。
方陌忙着站稳身形,耳听着贺灵钧对楚清源如此亲昵的口吻,心下酸痛难当。
沈簟撑着渔舟越靠越近:“方大哥……灵钧……”
少年没有答应,却向楚清源怀中缩了缩,他慢慢转过目光,原本打算瞧一瞧沈簟,忽然,全身一抖,大叫道:“小心!”四肢展开,想要将广阳侯护住。
江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也不知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其中一艘船头站着一个人,巨弓力挽,箭头在夜色中闪着微绿的光芒,一望便知涂有剧毒。
楚清源本是一心二用,既要提防方陌突然出招,又要考虑贺灵钧的安全,一时竟未察觉江上另有敌人,当那绿莹莹、如鬼眼般的长箭呼啸而来,站在船舷上的广阳侯四面无路,来不及闪避,自然更舍不得怀中的孩子替他挡箭,只得抱着贺灵钧迅速转过身,任那长箭刺穿后背。
火光吞吐间,长发飞扬,衣据翻飘,这一回转,风姿绰约,宛如神子,凝成绝唱。
少年惊呼未定,以自己的身体做肉盾替贺灵钧挡去一箭的楚清源心中已有了决断。
猛然低头,思绪万千,飞跃驰骋。从呀呀学语到踉跄习步、从淘气捣蛋到倔强顽固,贺灵钧微笑着、恼怒着、欢喜着、气愤着,那表情、那神态一样样随同记忆霎时涌上脑海。楚清源缓缓露出一抹宠溺的微笑,在心爱的孩子额角印下轻柔的吻,趁少年愣神之际,长臂向上力托:“好生照顾他!”贺灵钧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飞向方陌。
年轻人猝不及防,百忙中伸手接住抱紧,与此同时,原本右倾的船身竟又向左斜倒,“轰”地大响,水花蓬勃四溅。楚清源提气一跃,虽然躲过了落水之险,却又在刹那间失足跌倒,尚不及起身,便被熊熊大火吞没。
贺灵钧看得真切,“啊”地惨叫,拼命挣扎:“清源哥哥……”
方陌脸色铁青,连点少年几处要穴,将他抱紧,几个起落跳上沈簟撑来的小舟。
身后,“哗啦吱呀”一连串令人心悸地残败之声过后,大船终于四分五裂。贺灵钧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心里痛得麻木,张大了嘴,却偏偏一声也发不出来。
楚清源不通水性,又身受重伤,即使未被大火烧死,落于江中,也无幸理。
缓缓转头,少年目光空洞,直愣愣地盯着方陌。
沈簟到底骨肉情深,扑过去将他抱住,又哭又笑:“灵钧,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远处,还未游走的曲悠亦将适才惊险的一幕观尽眼底,心胆俱裂:“清源……”索性弃了船板,不顾一切地向着完全散了架的大船游来。
贺灵钧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沈簟的前襟。
方陌吓了一跳,伸臂待要拉住他的手腕。
少年猛地推开沈簟,人如游鱼,躲了开去。
方陌变了脸色:“你不要命了!”适才他怕贺灵钧挣扎得太厉害,下手点中少年几大要穴,可眼下贺灵钧既能动弹,想是拼受重伤强行冲开了穴道。
少年立在船边,狐裘依然紧紧地裹着他的身体,被楚清源细心挽起来的长发早已散了,风一吹,随风四舞,趁出一张脸,苍白得近乎诡异。
方陌心下一寒,追上去待要再拉。
贺灵钧却又快了一步,在沈簟吃惊的眼光下,直直向后一倒,方陌大叫:“灵钧……”跟着跳进江中。
少年早有准备,兼之水性还算较佳,眼见方陌跟着下了水,竟一头撞向一根仍旧燃烧着的船杆,那船杆被他一撞,周围支撑的木头立时全数散架,方陌不备,险些被砸中,慌乱中躲了躲,再抬头时,茫茫江面,哪还有贺灵钧的身影。
却不知,磕破了头的少年借着分散在水中的船身作为掩护,避过方陌的眼睛,潜入水底,心中仍抱着一线微渺的希望。
船既裂,那么短的时间内,楚清源应该不至被烧死,若落入水中,只要救得及时,或许……
他推开一堆一堆被水浸泡后或沈或浮的木头残板,额上的鲜血一丝一缕向外渗透,手脚早已失力,却不敢稍微有所停滞。
水里,黑漆漆的,宛如密封的棺材,让人无法透气。
贺灵钧五官俱已失灵,脑海里充溢着的竟是往日或许遗忘或许记得的一幕幕。
春日里,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楚清源陪着他用一杆杆桃枝编起花环。
严夏来,千杆芙渠的挽诗湖中,一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内,楚清源拿着一把玉骨扇坐在他身边替他扇去满身热汗。
深秋间,密密的桃林,楚清源含笑将他抱起,让他摘取硕大甜美的果实。
寒冬至,暖洋洋的炉火旁,夜阑人静,楚清源抱着他躺在软榻上,柔声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神话故事,令他喜笑颜开。
这些,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贺灵钧闭上眼,合拢手脚,慢慢向水下沈去。
已经记不清了呢!
那时候,还很小很小吧?小到一日见不到那个人,便寝食难安。
这么些年来,其实习惯并不曾有过多大的改变,比如现在的他,找不到楚清源,除了死,已想不出别的办法。
无法想象,将来日复一日,没有楚清源在身边,他该怎样孤零零地活下去?
少年心里最明白。
无论是幼年时的贺灵钧,亦或现在的贺灵钧,缺少楚清源,他一个人是活不成的。
说起来,若非他惹事生非,楚清源不必南下,也不必为了救他而……
所以,一起走吧!既然在人世间无法找到,便到三生路上去会合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聚首之日。
下一辈子,他保证不会任性,不会让楚清源烦恼。他要好好地守在那人身边,即便因为今生罪孽太重,不能为人,做一只小猫小狗,做一只小宠物,也要守在楚清源的身边。
因此,不能走得太慢,要不然,他怕追不上心上人的步伐。
第七十章:无尽寻找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沈簟将方陌拉上船时,东方天际已露微白,在水中泡了一夜的年轻人嘴唇泛紫,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双目无神。
他没有能够找到贺灵钧,来来回回游了十几里,濒临脱力的方陌竟连少年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或许,那孩子已被急湍的江水顺流卷走了。
更或许,此时就沈在江底某一处淤泥里。
方陌一咬牙,便要再往江中跳。
沈簟张臂,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泣不成声:“方大哥……别下去了,再下去,你也会上不来的……”
方陌不言语,一根一根扳开沈簟的手指。
少年死死扣紧,便是指腹已被扳破,仍不肯撒手:“方大哥,求你了,别下去……”
方陌终于开口:“我要找到他!”
沈簟泪如泉涌,摇头道:“你看看,天快亮了,便是找到,也只能是……只能是……”嘴唇颤抖,那两个讳忌的字却怎么也吐不出口来。
方陌忽地惨笑,身体软软瘫倒。
一夜来回游了十几里,便是铁人也受不了。刚才不过凭着一股气劲罢了,此时被沈簟这么一说,只觉整个身体宛如被掏空了一般,心里空乏乏的,便失去了力气。
沈簟泪流不止:“方大哥……”
年轻人凄惨地笑着,声音断断续续:“你……不知道,我……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他远离伤害……让他尝一尝……真正被人呵护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