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局棋 下+番外——燕赵王孙

美好的日子让他忘了曾经激发他学围棋的那个动力，那就是打倒李慕，当时年少的他，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在赛场上打败他。

可是如今他却早就不记得当初的那些话，他的心境已经同那时不同，他们同样是棋手，同样要在围棋的世界里打拼，他们总会在赛场上面对，总会有一天，李慕坐在对手席上，等待着和他一教高下。

韩越之突然笑了，他觉得这样也许更好，他们，需要在平和与斗争中，慢慢进步，慢慢都到一起，直到再也不会分开。

刚才一瞬间，李慕似乎感受到他一样犀利的目光，不过转眼间，他却又对着自己笑，他一样看到了名单，看到了最后一天的那个对手名字，刚才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脆弱，那个时候，脑子已经开始幻想起来，比如自己输给韩越之以后的各种情景，直到韩越之对他笑，他才从阴暗的幻想中活了过来。

倒是袁睿，好似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在两个师弟心中的电光火石，他仍旧满面喜意：“好了，你们看好要求就行，来吧，和我上楼去，去看看你们今天的战场。”

这几天的比赛场地全部安排在四楼一间大对局室里，中国棋院的普通对局室和训练室几乎都一样，单板的浅色桌子，上面的棋盘全部都是两寸新榧木，所用云子质地温润，摆放在那里十分漂亮。

他们一上到四楼，就看到几个年轻人或站或坐，正等在对局室外。

这次来比赛的所有棋手，同住一起，自然相熟，见了面，多少都会打招呼嬉笑两句，不过他们这个圈子，到底是要看师门背景的，就像此刻，点头同他们打招呼的，也就陈峰和邵荣涛。

他们不知道韩越之师从何处，但见他同李慕十分要好，并且棋感十分敏锐，这才原意结交。比如王旭光，平常同他们见面的时候，一直比较低调并不多话，私下里才和李慕韩越之开开玩笑，却也无妨。

因此看见他俩上来，也只是和韩愈之挤眉弄眼一番，没有说话。

袁睿见所有的棋手都已经到齐，收敛了一直笑嘻嘻的深情，一瞬间锐利的气势外放出来，这才真正是他本人该有的样子，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响在每个棋手耳朵里。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开始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次的梦想杯，你们所面对的，不再是升级或者入段，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都会有中国两个字，无论团体赛和个人赛，将来的各位，都请听从我这个队长的带领，让你名字前面的两个字，更加光荣，让那两个字，永远排在别的国家之上，你们能做到吗？”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深深刺激到了所有少年的心，就连李慕，心中都涌起一种想要拼命去努力的冲劲，更别提一向容易被别人鼓动的韩越之。

袁睿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出名单，说：“我来点一次名字，请点到的人，回答我。”

他吐字清晰，第一个叫得便是：“李慕。”

李慕立马挺直了身姿，大声回答了一个“到”字。

接下来几人，每个被叫到的，皆如李慕一般，韩越之一直集中注意力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名字，才叫到他。

他一紧张，脱口而出：“听到了！”声音还特大，搞得一重年轻人都笑场了，就连袁睿都恢复成原来的那种弥勒佛状态，韩越之不好意思挠挠头，和李慕做了个鬼脸，显得不那么紧绷了。

袁睿笑了笑，然后才说：“好了，都进去吧，今天的比赛，该开始了。”

几个人听了这话，又都笑不出来，他们沉默走进对局室里，发现果然摆设还同往常一样，只不过有两位年纪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大叔正在检查读秒钟，他们心中明白，这两位便是裁判无疑了。

袁睿先同两位裁判交流片刻，这才拿着一张表格走了回来，给他们每个人指到该比赛的位置，由于不是正规比赛，因此没有印名牌，都是按照对局表的顺序来排作为。

人流渐渐散开，韩越之走到靠窗的第一个座位，慢慢坐下，他对面，王旭光带着笑容坐到位置上，无声对他比口型：“讨教了。”

韩越之点点头，表情严肃而认真，轻声说：“恭请赐教。”

王旭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星星点点落到白棋罐里，他伸出右手，抓了一把白棋，挑眉示意韩越之。

王旭光业余5段，韩越之业余3段，自然是由低段者猜高段者。韩越之随意摸出一枚黑棋，王旭光松开手，白偶，韩越之猜错，后手执白。

裁判过来确认好先后手，然后示意两位准备对局，按下了读秒钟。

这次比赛先后顺序，同上次晚报杯，是一样的。两人换过棋罐，王旭光捻棋，沉吟片刻，一抬手，便下在了右上星。

韩越之似乎感受到他的意图，上手接应，两人像是早就想好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布出开局，中国流加错小目平行的布局，却又是和第一次对局，一模一样。

两个人快速交手，却都心知肚明，你想玩，我陪你玩。

黑41，仍旧插入白左下实地断点，但白棋已经不是从前，自然不会立马冲上去拼杀，韩越之抬头冲王旭光笑笑，既然你喜欢以不变应万变，那我就以变制变。

白42，打吃，以攻代守，却也卓有成效。自此，两人都开始新的布局。

王旭光停住了，他抬头轻扫一眼表情淡漠的对手，一瞬间，脑海里马上变换思路，手腕一翻，黑43长。

韩越之自然淡定稳健，他手型已经极其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一枚莹润的白棋，煞是好看，他落子干净，“啪”的一声，战火猛然引导右上。

白44，靠，王旭光面上一凛，食指和拇指摩挲着棋子，这已经是限时比赛，因此他不敢思考太多时间，仅仅片刻之后，黑45便已经“接”上。

韩越之反应极快，连接两手扳、立务必求稳，“大斜”定式以复杂难解和纠缠不清出名，此时韩越之用上这手，无疑不是对自己的挑战，和对对手的挑衅了。

王旭光自然不能叫他风光了去，同样反手极快，先是打吃，在韩越之“接”后，便以“拆”造成平分秋色之局面，一时间本来快要倾斜的局面再次稳定。

这手变化应对及时，他沉着冷静地面对了韩越之突如其来的攻势，到叫韩越之眼底闪过几许赞赏，这一年，没有人是在荒废。

右上进攻受阻，韩越之没有气馁，紧接着把战火引到右下。

白56刺，再一次攻入王旭光势力内，他这枚棋早就想好，用点极准，如果没算错的话，中盘之后，这枚棋，会不多不少踩中黑棋大龙尾巴没，叫他怎么也不能翻过身来。

短短开局十几分钟，韩越之三手变化，着实叫王旭光吃惊，第一次也就罢了，连续三次几乎迫他长考，对手，确实变强了，还不是一星半点。

他压下自己心里沸腾的感觉，进步如此之快，是他平生仅见，半年之前的他，面对自己的时候，满面汗水，紧张不安，从今日他淡定安稳身形上，很难再找出当时之感，几乎叫王旭光以为这是李慕在代他对局。

王旭光咬紧牙关，黑57，碰，猛然出手。

韩越之捏着棋子，低垂的眼帘注视着纵横交错的棋枰，他思绪飞快转着，操纵着棋子在十九道棋盘上跳跃，摆出一个另一个定式，做出一个又一个变换，好似几许又或万千，只不过转瞬，韩越之右手一震，白58，尖。

前六十手未满，韩越之已然变换三次攻势，“下棋时快时慢，布局零散，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全火力进攻一点。”这是他当时心里对于王旭光的评价，然而如今，这么做的却是他，围棋此物，确实千变万化未有尽。

窗外阳光撒入，荡漾起点点光阵，乳黄色的棋盘上黑白之棋分散罗列，乍看之下，黑棋被白棋犀利攻势所拘，缩手缩脚不得攻。

然而，韩越之瞥了一眼王旭光，心中期待，局势真的会这般下去吗？

第28章：选拔赛三

王旭光坐直身体，右手稳稳捻出棋子，黑59，虚晃一招，虎。

这里做虎其实没有多大用处，但却也不能完全忽视，韩越之想了约莫几十秒，决定直接进攻，白60，冲。

他坐姿并不僵硬，甚至轻轻靠向后背，左手撑着扶手托腮，右手似乎习惯性地摩挲棋子，端的放松。

王旭光眯着眼瞅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当初那个输给自己的人不一样了，或许，他和这间对局室里面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包括自己，包括李慕。

甩了甩头，王旭光把心思转回棋盘。

两个人你一手我一着对峙着，谁也不肯退步，谁也不肯放松，大冬天里，王旭光觉得浑身都在出汗。

读秒钟里的数字在一点点变化，对局室里面圆形钟表咔嚓咔嚓裁剪着时间，两个人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交错着停下来或思考，或提子。

黑白之军虽然在边角交锋凶狠，但中腹广大地区依旧荒芜，两个人都有些坐不住，果然，白102手，韩越之首先挺进中部，一手关连带起他左边大半势力。

王旭光不甘示弱，于黑103跳一手，单单先要从右边稳固势力。

然韩越之怎能叫他如愿，白104，镇，无理手一出，王旭光紧皱眉头，猜不透他想要什么。

对局室里面极为安静，只有落子声此起彼伏，王旭光终于开始长考，距比赛开始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但他半点没有占到优势，此时开始费时，也是无奈之举。

韩越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轻轻擦拭早就汗湿的手心，他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热，但是今日的他确实心境大不相同，对于围棋，对于自己的实力，他已经有了充分的觉悟和自信，不需要为了输赢而彷徨不安，在场的所有棋手，恐怕都是如此。

他慢慢转头，看到李慕正面无表情盯着棋枰，他下棋时简直六亲不认，那样子显得十分严肃，再配上师门的名号，确实挺能糊弄人的。

韩越之边看边在心中偷笑，李慕在他面前，不过，就是一个心软的，孤独的，细心的少年。韩越之成长至今日，才明白一个道理，你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在你心里越美好，此时的李慕，在他心里，简直好到了极点，任何人不能取代。

十六七岁的年纪，冲动没有顾忌，喜欢就是喜欢，无论性别，无论年龄，无论世俗，韩越之这个人，从小意志坚定，他想要的，没有一样不能实现。

而如今，面对这样一份感情，他却什么都没有同李慕说，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这份感情，他深深藏在心里，他清醒地知道，现在的他们，还太小，他只想陪在李慕身边，两个人一同在这个看似高雅的世界里打拼，他想要变强，想要以最强悍的姿态，跟他说，他喜欢他，喜欢他很多年。

这虽然是一个在别人看来可笑的梦想，但韩越之看来，这并不是不可以实现，他这样努力，这样勤劳，又有这样好的天分，就连夏锐翔都曾经和他说过这个问题，这并不是笑话。

韩越之思绪飘得很远，他喜欢在等棋的时候胡思乱想，这并不打扰他原来的思路，有时候还能出来一些变招，更行为有效地赢得对局。

黑棋落子的声音把韩越之拉回现实，韩越之耸耸肩，全部思绪又都转回棋盘上。

黑105，天元。

韩越之刚才散了的心神，全部涌回脑中，他深深皱起眉头，甚至已经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天元，这个子，用得太好了。

孤独地呆在棋枰正中央的黑子，还轻微带着晃动，却死死抓住了韩越之的目光，这里，是韩越之预想的，约莫三十手之后的落点，然而如今，却叫王旭光，先占。

那么，韩越之目光凛冽起来，既然王旭光拼狠的，那自己也就不用束手束脚，放开了来！

韩越之眼睛盯着读秒钟，静静想着，两分钟后，他动了。

白106，靠，贴着天元布下的棋子，孤独地阻隔了黑105和王旭光右边的势力。孤军深入，端的好勇气。

王旭光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眼睛一闪，黑107夹，又给那枚白棋造成莫大压力。

韩越之出手迅速，反手一拉，便“长”一步。

黑109再度跟上，紧贴107，不肯退让死死“挡”住。

韩越之的手在棋枰上停顿片刻，白110，压。

几手匆匆而过，然局势却依旧混沌，此时，他们谁也看不到最终胜利的彼岸。

两个人再度恢复对局速度，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虽然临时变换阵型，但此番布局确实也是韩越之早就想好，因此下得极为顺畅，墙上钟表指针不停转动，咔嚓一声，定格在十一点位置，韩越之手里的白128稳稳压在白58手旁，黑棋大龙尾巴，还真如他早先设想，被断成两截。

王旭光的手，狠狠地颤了两下。

早在58手时，王旭光就没有注意到这里，后面虽然在天元处变招，也没有顾虑到这里，棋型走向依旧如一开始布局，没有变化。

然而，白128却真的同前面第58手遥相呼应，算是把王旭光的黑龙，死死掐在了泥潭里，再也不能飞上天去。

韩越之早就看出王旭光没有看到，因此这一手下得极为狠，想把对手，打击致死无力回天。

王旭光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于只留下满眼的无奈与心痛，他勉强接应几手，无奈本就不占势力的他此时已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早就不成样子了。

终于拖到黑144，王旭光这才青着脸，投子认输。

他没有说话，韩越之也没有逼他，只不过举手招呼过来裁判，记录下比赛的结果。

一切都那样安静的发生，王旭光低着头，韩越之仍旧在细心记下棋局，这局棋他虽然赢了，却也并不那样简单，他不过是装的更好些罢了。

裁判走后，韩越之轻轻捡干净棋子，然后对王旭光说：“承让。”

王旭光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比任何一次韩越之见到他，还要闪亮，他拿起书包，本想什么都不说便走掉，却还是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对赢了自己的对手说：“多谢指点。”

韩越之眯起眼睛，十二三岁的孩子，该长大了。

王旭光安静走到对局室外，王远正坐在走廊尽头等他，看见到儿子的脸色，心中了悟，于是笑笑问他：“旭光，累了吧，先喝口水。”

王旭光摇摇头，坐在王远身边，把脸压在他身上，半响才带着哭音道：“爸，棋感上输给别人，太难受了。”

输棋并不可怕，但有输在棋感，实着实令人心中难安，却又莫可奈何，那是一种极度窒息的难受。

王远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在爸爸眼里，你比任何人都厉害，你能参加今天的比赛，正是说明了这一点，韩越之同学，是你们同龄人中唯一的例外，除了他，爸爸相信你的棋感，不会输给任何人。

王旭光抬起头，脸上还湿漉漉地带着泪水，他用衣服袖子蹭了蹭，带着鼻音说：“那我毕竟不如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难堪，因为我明明知道自己赢不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人这一辈子，哪有可能一直赢，你看韩越之去年的时候，不还是输给了你，而且现在的他，还没有长成预期的样子，不会一直赢。”王远说，轻轻拍抚着年幼孩子的后背，好似在给他勇气与力量。

王旭光看向窗外，却说着这样用一句话：“但是我希望他一直赢，和我下过棋的人，无论棋感，计算或者是记忆力，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短短几个月，本来还输给我的人，已经冷静自持地赢了原来的对手，单他这样的气势，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强，过不了多久，就连李慕，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王远只是笑笑，目光穿透儿子耳畔，看向不远处的李慕，没有回答。

午后，天气依旧极好，韩越之的师兄师姐们，加上李慕和袁睿，都围在训练室的一张桌子前，相对坐在座位上的是卫凌和袁睿，他两人一边看着手里的棋谱，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师弟师妹们讲解上午的对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