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太长,我们给不了彼此太多的承诺,执陌,也许你今天留了我,过段日子就会后悔,毕竟赵家两条人命都断在我手上,我不信你真能仁慈到连自己亲人的死都不责怪。”有的时候,殇离说话确实太直白,直白到近乎残忍。
执陌忽然沉默了,殇离见他不吭声,便知其心里的挣扎,于是又笑开了。他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去,如今又扬起笑容,这张脸瞧着挺怪异的。
殇离虽然一早就知道执陌不可能不怪他,可当看到他这一刻的表情时,还是忍不住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半晌,他终于又启口,“算了吧,别救我了,免得大臣们说闲话,执陌,就让我死了吧,这是我欠你的,用这条命来还,至少还能换个你我两清。”他这话绝非随口说说的,而是真的打算拿自己的性命去偿还,“答应我一个要求。”
执陌静了会儿,再度启口,“你说。”
“让段怀抒回老家去吧。”殇离想,自己就快死了,那么死前,定要替涵妃娘娘完成遗愿。
而执陌却是一怔,“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来没想过,殇离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请求,居然是为了段怀抒。
殇离咬了咬下唇,重复道:“殇离恳求皇上让段怀抒离开。”
执陌这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他自嘲地笑了笑,终是答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握成了拳头,而后又问:“那么对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殇离盯着他的双眸,许久后竟是摇了摇头,“没有了。”确实没了,该说的他早已说了,而剩下的,只有一些不能说的。或许在他死后,执陌会发现刑场上只有一具狐狸的尸体,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沈家世子根本不是人类。
其实他早该考虑这些问题的,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跟执陌之间没可能,不过是在贪图那一瞬的幸福罢了,如今老天为他决定了命运,他与执陌的爱,怕是真的走到头了。
“为何一心求死?”这是那天执陌走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而殇离的回答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微臣该死。”
最终,执陌还是离开了,是时殇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在视线中再也捕捉不到那个人时,眼泪再一次地落了下来。
那晚,殇离对自己说:“下辈子,我要投胎做人。”原本,求死的原因只不过这般纯粹。
卷伍拾肆:处斩之日
话说莲央赶到京都之时,恰是殇离被处斩的日子,他闻得此讯,自是快马加鞭赶去刑场。
而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段怀抒也去了趟天牢,殇离对他的到来并不觉得惊讶。段怀抒重情重义,殇离为救他担上这条性命,依此人的性格,断然是不肯白白受此恩惠的,于是那日,殇离便与他讲了一番道理。
想来也是有趣儿,殇离本身其实最为厌恶长篇大论的教唆,如今死到临头,却也学会了与人说理,不过他口气不佳,没有大多劝说者的好耐心,他说的话太过直白,好在段怀抒知他乃是一片善意。
殇离说:“说句大实话,若非你是涵妃娘娘的儿子,我绝对不会救你,但既然我救了你,你就要听我的,立刻离开京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为什么?”段怀抒不明白,这个人何以要如此救自己,他想不通,“为何一定要赶我走?”
殇离的眸光清冷,分明只是淡然凝望,却让人感觉到强大的压力,“那我倒要反问你,留下来作何?难不成还真当自己是真太子,想留在宫里伺机谋权篡位吗?”
“下官不敢!”几乎是下意识的,段怀抒当即甩出这四个字来,殇离一听他如此自称,立马就恼了,“我沈殇离早已沦为阶下囚,而你亦非刑部侍郎,什么新晋状元郎,那全是过去,所以别在我跟前自称下官,如今的你我,什么都不是。”
话至此,殇离突然站起身,“段怀抒,倘若你还有点孝心,又对我心存感激,那么就立刻离开,当然,如果你坚持要留下,我也没有办法,总之这罪我是认了,你也用不着太自责,如果不是我,太后和国舅确实不会死,所以我是罪魁祸首,理应处斩,你日后的打算我管不着,但我好歹给了你一条路,至于要不要那样走,完全在于你自己的选择。”
段怀抒没有开口,但却是满脸的愁容,相反殇离却是一派洒脱,“最后说一句,忠言逆耳,你好自为之。”话只说到这里,至于接下去段怀抒是听还是不听,殇离管不着,也无力管了。
“你走吧!”殇离长叹一口气,目光略显哀伤。
段怀抒本还想说什么,然而却见殇离冲他摇头,他明白殇离的意思是要他什么都不必说,只照其吩咐离开就好。
良久之余,段怀抒终是颔首,留下了一句,“我明白了。”而后转身便去。
殇离靠在墙边低着头,他甚至没有再看段怀抒最后一眼,若是可以选择,他希望在死前还能最后再看一眼的人是执陌,他想,行刑那日,执陌应该会到场的吧?
而与此同时,执陌也正在为救殇离想着法子,他是断然不愿让殇离去送死的,可恨那人前日当着文武百官承认罪行,这种情况下要救他委实困难。
正焦虑着,忽闻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执陌顿时起了警惕心,随之纵身至门前,猛地拉开房门,然而在见到来人后却是一愣,“是你!”
……
那日刑场上没有多少人,皇上特地下令说禁止围观,所以整座刑场,除却行刑的侩子手,就只剩判官与一队的侍卫,而就在令牌子落地前没多久,皇上却是突然到场。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以为皇上这一趟来定是为了救沈世子,毕竟他俩间那些个暧昧的事儿,为人臣子虽不敢明着说,但背地里谁又没有些大胆的猜测?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这日皇上过来竟是只为观刑,判官见圣上没有发话,则又颤巍巍地甩下了木板子,一声“行刑”,侩子手已挥起大刀。
莲央赶至刑场时,瞧见的正是那样一幕,大刀闪出冷光,殇离被五花大绑,只等着那锋利的刀口落在脖子上,偏偏那个之前口口声声说爱着殇离的殷执陌,如今竟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冷眼望着这一切。
莲央一怒之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当即抽枝作剑横扫一片逆光,未等在场众人反应,已飞身至殇离身边,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之搂在怀中,又迅速回到马上,一甩马缰,连人带马都奔了出去。
莲央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来得突然,纵然是执陌也是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猛然站起身,他的双眼危险地眯起来,方才那一刹那,虽然大伙儿都懵了,可事后回忆起来仍是不难发觉,那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暂不提莲央何以会出现在此处,就说他那一枝甩出时所带起的光芒就奇怪得很,如此场面,竟是让人不禁就想起了当年殇离晕倒在城外山洞的情境。
“皇上……”几名侍卫怕也是瞧见那光怪异,则想着问问圣上的意思再行事。
执陌站在台阶之上,遥遥望着莲央离去的方向,最终他轻轻抬了抬手,如是启口,“不必追了,摆驾回宫。”
……
却说莲央带着殇离一路狂奔出了城,这才稍稍安心了些,感觉到身后之人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刻意放柔了语调轻声安抚,“小离别怕,咱们已经出城了,你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伤你欺你。”
“谁都不能伤我欺我……”他低着头,声音莫名的有些微颤抖,而眼泪竟是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就落了下来。
莲央背对着殇离,本是瞧不见他的眼泪,可那一刻也不知怎么了,竟是忽然一惊,连忙勒住了马。
再回头时,莲央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对劲,对上殇离那双含泪的眸子,他的声音透了些惊慌,“你……”
莲央好看的容颜上渐渐泛起一抹诧异,紧接着手已摸上了殇离的脸,指尖顺着鬓角下滑,到下颌处猛一使劲,便从对方脸上生生扯下一张人皮。
“你不是殇离!”莲央望着突然呈现在眼前的这张与殇离截然不同的面孔,心却是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人不是小离,那么,他的小离在哪儿?
“我叫千尘,本是代替沈世子来受这死刑的替身。”千尘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他生来娇柔,如今这一哭,更显出几许我见犹怜的风情来。
莲央听他自我介绍,心中倒是略微平复了些,殷执陌既然会找人来代替殇离受死,至少说明他还是在乎殇离的。
“那么,殇离如今身在何处?”伴着莲央的问话,千尘如是回道:“应该还在宫里吧。”
“宫里……”莲央嗫嚅一声,继而掉转了马头就要往回赶,不料才甩动缰绳,身后那人竟是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您不能回去!”千尘语调急促,可见是真的急了。
莲央侧过半边脸,对他喝道:“他给我放手!”
“我不放!”千尘这人瞧着荏弱,没想到固执起来却也是个难搞的,莲央想要用仙力甩开他,却又顾及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若是受他那一力,只怕会伤得厉害。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千尘又道:“我知道您想要救沈世子,可是您不能这么回去,不然等同于送死,我本答应皇上代替沈世子受刑,以此保住世子之命,但您的出现把计划彻底打乱了,现在消息定然已经传开,所有人都知道原该接受死刑的世子大人被人劫走了,您再这么回去,皇上需要一个替死鬼,他定然不会放过您!”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莲央听后,倒是真的停了下来,而后他翻身下马,又扶着千尘下来,“你走吧,我不可能不去救殇离。”
千尘愣了愣,见莲央又要上马,他连忙拉住了他的手,“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千尘的眼睛很漂亮,配上他此刻的眼神,的确是显得楚楚动人,“求您了,别丢下我。”
莲央死死地盯着千尘瞧了许久,而后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不去救殇离的,倒是你,既然逃过了一死,那就好好活下去吧,别跟着我了。”
千尘咬着唇角,不知在隐忍什么,片刻之余,他再度启口,“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公子,您就收下我吧!”话至此处,他又稍稍一顿,紧接着甩出一个很具诱惑力的条件,“您让我跟着,我助您救沈世子。”
莲央的睫毛微微一颤,“你有办法救他?”
千尘的姿态很是恭敬,或许是多年为倌养成的习惯,让他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使用敬称,“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救出沈世子,但至少比您这会儿回去送死要好得多,您该相信,皇上是断然不会让沈世子死掉的。”
“这我也知道,只是……”莲央没有把话说完,他其实是怕殇离在宫里受委屈,不过想来,殷执陌那人也不会真的委屈殇离,只是他仍然比较担心,另外还有殇离体内的锁情珠,谁都说不准锁情珠几时将完全复苏。
千尘看莲央欲言又止,则又启口,“我可以向您保证,皇上对世子大人绝对是真心的,所以无论如何,他定会保住世子性命。”
不知为何,莲央听着千尘此话,却是突然安心了些,可随即他又想到了个问题,“对了,你不怕我吗?”
千尘聪慧得很,莲央这一问,他便知对方所指为何,方才在刑场,他可谓是目睹了一切,当时确实是怕的,可后来被莲央搂住腰的那一瞬间,他便不觉得有任何好怕的了,但既然如今莲央问起了,他便也想把心中的疑惑弄清楚。
于是千尘很小心地反问道:“请问,您是妖怪吗?”
莲央歪了歪脑袋,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浅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怕吗?”
千尘摇摇头,很是诚实地回答道:“不会,就算是妖怪,您也一定是一只善良的妖。”
莲央一听他这话,顿时笑开了,“哦?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善妖?”
千尘太过坦白,他实话实说的样子在莲央看来还挺可爱的,千尘说:“因为您很尽力地想要救人。”
“那是因为殇离是我徒弟。”
千尘没想到这位公子与世子大人竟是这种关系,他微微一怔,又接着开口,“可是,您看上去还很年轻。”
这一回,莲央是真的笑出了声,“我都好几千岁了,只不过你们凡人瞧不出来罢了。”说着,他已翻身上马,继而朝千尘递去了手,“好了,既然要跟着我,那么就上来吧,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先寻个地方落脚。”
“是!”千尘将手递过去,借着莲央的力上了马,他琢磨着要不要抱住莲央,可又觉得这动作似乎太显亲密了,正犹豫不决时,忽闻莲央对他说:“抱紧我。”
“哦。”千尘应了声,略显迟疑地伸手环住了莲央的腰,他本还不太敢抱得太紧,岂料马儿才跑起来,他便是一惊,连忙又抱紧了。
莲央在他身前感觉到千尘手臂力量忽然收紧,则又笑道:“早叫你抱紧了,不然摔下去我可不救你。”
千尘有些委屈了,可也委实不好说什么,惟有应上一句,“千尘会抱紧的。”
莲央笑笑,倒也没再多说,天确实已经晚了,他得趁着入夜前赶至下一座城,先找个小客栈落脚才是。
而千尘起初还有些拘束,后来倒也慢慢放松了,赶了好长一段路,他才总算瞧见前方似乎有座小城镇,连忙兴奋地对莲央说:“公子您看,那儿能落脚。”
“嗯。”莲央自然也是瞧见了,“今晚咱们先在那儿找个店住下吧,殷执陌应该还没那么快会派人来抓我们。”
“我想他可能根本不会派人来抓。”伴着千尘小声的话语,莲央又问:“何以这么说?”
其实千尘也不知为何,但就是有着这样一份强烈的预感,可是对莲央,他却是如此回答,“可能……是我自己的妄想,希望皇上能够放过我吧。”
莲央隐隐感觉到千尘在说这番话时口吻中所带的一丝悲戚,总觉得与自己提起殇离时一般。可他最终却只是回头瞄了千尘一眼,温软启口,“别想了,没追来最好,若追来了,大不了再想应对的法子。”
“嗯。”千尘弯起眉眼,忽然想起莲央不久前说的那句话,虽然明知道那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但当时,确实是打动了他。
那句话是:有我在,谁都不能伤你欺你。
卷伍拾伍:暧昧渐长
殇离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他起身环顾四周,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过看这屋子的布置,想必是还在宫里,恐怕是一座偏殿吧?
对于昏迷前的事儿,殇离记得不是太清楚,只知他原是被狱卒带出去的,可连天牢都还没走出去,后颈就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他也没看清究竟是谁在背后偷袭他,总之那以后他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在这地方。
殇离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对今儿所发生的一切,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这是执陌的授意。
不然的话,他委实想不到还有谁那么大胆,敢来劫死囚,或许师父可能为他这么做,但师父救了他以后不可能还把他留在宫里,真是莲央的话,这时候他就应该在天莲山了。
殇离正暗自思忖着,房门却突然被推开,殇离警惕地望着门外,脸上的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直到他看清来人,才稍稍放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