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殇离轻叹了声,靠着软枕坐在床上,目光渐渐泛起哀伤,“你又何苦要救我呢,让我死了岂不更好?”
执陌款步走来,最终坐在了床沿,他是那样的诚实,可那番话却让殇离听着心酸得很。执陌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甚至想,索性就放手吧,顺了你的意,顺了那些大臣的意。”
殇离安静地凝视着他,许久才问道:“那为何最终又要救我?”
执陌垂下眼睑,略显自嘲地笑了笑,“因为舍不得,殇离,我对你的感情,事实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最近,我确实动摇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继而又沉默了良久,方才再度启口,“为什么是你?为何杀死母后和舅舅的凶手,偏偏是你?”
“你想知道为什么?”殇离冷冷勾起唇角,“好啊,我告诉你。”他望着执陌笑得疏离,那一刻只感觉心好像缺了一块,其实他早就知道,一旦自己决定动手,那也将意味着和执陌决裂,他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
“二十年前,你母后和你舅舅狼狈为奸,买通了给涵妃娘娘接生的稳婆,用一只狐狸换走了刚出生的婴儿,逼得涵妃娘娘被当做了妖孽最终病死冷宫,而你母后却是逍遥快活了,除去了涵妃,她当上了皇后。”说到这里,殇离唇边顿时又散开一丝苦笑,“不然你以为,你能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不知怎么的,殇离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一只手撑着床榻,身体略微前倾,对着执陌便吼道:“你以为是谁成就了今日的君王?若不是你母后和舅舅的那些卑劣手段,这太子哪里轮得到你来做?这皇帝又哪里轮得到你殷执陌?”
或许是吼得猛了,殇离吼完后喘得厉害,执陌帮他顺了顺气,竟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对他说:“莫要动气,慢慢说。”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殇离才又接着道:“涵妃之子比你早出世,所以,他才应该是真正的太子,只可惜,他没有手段高明的母后和舅舅帮他。”一说起旧事,他又难免想起涵妃,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最初的相遇,涵妃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的那份触感。
那以后,两人都没有出声,长久的静默以后,还是殇离先忍不住开口,“如今你知道了,你母后和舅舅是多么不择手段的人,你可以怪我恨我,但是你无法否认,他们确实死有余辜。”
执陌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的模样太冷静,让殇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陌生,仿佛早已不是他深爱的那个殷执陌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执陌才终于说了话,“我母后和舅舅当日害死了涵妃娘娘,所以他们死有余辜,那么你呢?你接连杀死两条人命,是否也是死有余辜?”
执陌这话问得太刻薄,让殇离着实愣了愣,而后他略显赌气地扬声答道:“是啊,我也死有余辜,所以你怎么不让我死?还救我做什么?”
大抵是殇离这口气太冲,以至于执陌的火气终于被彻底点燃,他一把攥住殇离的衣襟,逼得他靠近自己,“你以为我为何要留着你?你杀了我的两位亲人,你以为要不是因为我爱你,我还会留你在这世上吗?”
殇离狠狠拍开执陌的手,亦暴躁地回他,“你既然知道我杀了你的两位亲人,那就应该杀了我,那天我都跟你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不忍心,又何必再把责任怪到我身上来?”
“呵!”气到极点,执陌反而笑了出来,“你想死?你干了如此对不起我的事儿,如今居然想要一死了之?怎么可以?”
“不然你还想怎样?”殇离问出这句话后,心里觉得特别难受,他想,自己做了如此对不起执陌的事儿,执陌定然不会再像以前一般爱他了吧?
执陌亦是被他顶得一滞,转而声音阴冷下来,“涵妃之死与你有何关系?她儿子被掉包成了狐狸又与你有何关系?谁要你多管闲事了?谁又让你强出头了?”
“和我有关系,和我当然有关系!”殇离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忽然又被激起,他的嗓音尖利无比,仿佛带着声带一同颤动,“殷执陌,你听清楚了,我敬涵妃娘娘如母一般,谁若对其有丝毫不敬,我定与他没完!”
执陌一怔,继而松开了攥着殇离衣襟的手,“我不管涵妃与你之间有何渊源,如今,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其他的,不要想。”
殇离一下子没话说了,半晌,才又问:“为何?”
“我爱你。”执陌最后只留下了这三个字,而后他起身就要走。不料才走到门前,身后却忽然飞来一只枕头,他迅速躲开,忽闻殇离骂道:“谁要你爱我?谁稀罕?我沈殇离再不济,也不需要你施舍这份爱!”
闻言,执陌又长叹一声,捡起落在地上的枕头,他重新走回去将软枕递给殇离,继而柔声道:“并非施舍,殇离,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冷静一会儿,兴许不久以后我便能想开了。”他复又站起身,低头凝视了殇离片刻,终是又留下一句,“我爱你,这句话直至今日,依旧是真心的。”言下,他一拂袖,扬长而去。
……
而另一边,莲央与千尘也正着手于救殇离,千尘将一张他画了一整夜的皇宫图纸摊在桌上,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位置,对莲央说道:“这里,是皇上所住的乾清宫,依我所看,皇上若想要金屋藏娇,最有可能是直接将世子安置在乾清宫的偏殿,另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桑陌殿,那是皇上还未登基前所住的地方。”
莲央仔细地看着那张图纸,千尘画得很细致,可见此人确实很用心,“会不会是藏在某座冷宫之内?”
“不可能。”千尘的回答很坚定,“冷宫太阴湿,皇上又怎么舍得让世子大人受那番苦,再来,若是叫人知道皇上整日往冷宫跑,又当如何解释?”
闻言,莲央微微颔首,“有点道理。”照千尘的说法,那么殇离的确最可能被安排在乾清宫的偏殿和桑陌殿这两处,“桑陌殿虽为皇上旧居,不过自登基以后,皇上应该也很少回去了吧?”
“不错,一年里头也回不了几趟,但曾听皇上提过,说世子大人很喜欢桑陌殿的布置,所以我认为,皇上还是有可能把世子安置在那儿的。”说到这儿,千尘抬起头对上莲央的眼,“不过说这些也都只是猜测,我画这张皇宫图,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您识路,到时候您便先去桑陌殿,若是桑陌殿没找着,就再去乾清宫,回头我再画一张乾清宫的内部图给您。”
“麻烦你了。”对千尘,莲央还是感激的,当初救了这小子纯属乌龙,若不是千尘相求,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继续带着他,但现在看来,这人倒是给了他不少帮助,如今他才稍稍有些庆幸,还好当初没有真的丢下千尘。
千尘将那图纸小心地叠好,继而交到莲央手里,“就当我是在报恩吧,多谢莲央公子对千尘的救命之恩。”
这份感激,莲央倒是真受不起,“我当日原是想救殇离的,会救了你完全是个意外,所以你也不必谢我,只能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千尘略微弯了弯眉眼,笑得很好看,“托您吉言。”
“我说了多少回了,不必对我用敬称,还有,也别老是叫公子,直接叫我莲央就行了。”莲央向来不太讲究规矩,从前在天莲山,他也不要求自己的几个弟子都对他用敬称,在他看来,敬意是体现在行动上的,而绝非口头上多唤几声“您”。
可千尘却是从小就被教育对任何人都要客气有礼,近二十年来,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莲央,说可以直接称呼他名字,这反倒让千尘不太适应。
所以那日,他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也不过是唤了一声“莲央公子”。对此莲央实在是哭笑不得,千尘说:“儿时在玲珑馆,每回忘记用敬称,嬷嬷就会拿很粗的鞭子打,可能是那时被吓怕了吧,以后便再也不敢犯了。”
莲央听了倒也心疼,想千尘这孩子也不容易,则对他更上了几分心。
行动前一晚,他俩迁至这些日子来的第五家客栈,那客栈建在城门外,客官大抵是等着天亮进城的,莲央与千尘到的晚了,掌柜的说只剩下了一间房,问二人要不要挤一挤?
莲央是无所谓的,当即便应了下来,回头瞧见千尘略有些脸红,才想起竟忘记问他的意思,于是才又追问一句,“千尘,你看如何?”
千尘依然是乖巧听话的,所以他回答说:“全听公子的意思。”
房间不大,床更不大,那晚莲央坐在桌边,正暗自琢磨着夜里怎么睡比较合适,千尘却在他对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后问道:“公子还在想明儿救人的事儿吗?”
莲央倒也坦白,摇摇头,他毫不忌讳地说:“我在想今晚咱们怎么睡?”
他这话甫一说出,千尘的小脸立马红了,低下头,他小声启口,“公子睡床吧,千尘趴在桌上眯会儿就好了。”他是想,以前在玲珑馆经常熬夜,也是习惯了,莲央明日是要去宫里救人的,今儿定要睡个好觉。
可莲央又哪里肯让千尘那么委屈地过夜,想了又想,他最终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千尘,今晚我们就一块儿睡吧?”
“啊?”千尘先是一愣,紧接着背脊挺得笔直,就像私塾里被先生罚危坐的学生,“这似乎……不太好吧?”按理说,千尘不会在这种事儿上害羞,他本是出身男馆,陪人睡觉的时候自然不少,只是在千尘的心里一直有根刺,以往他与人同床总是做些苟且之事,他觉自己身子脏,又知莲央是真待他好,便怕污了对方。
而莲央瞧千尘神色黯然,就猜他定是又在自卑身份,于是索性起身拉过千尘的手走到床边,“没什么不好的,就一块儿睡吧,这事儿我说了算,你不必顾忌太多了。”
千尘有些慌乱,抬眸望着莲央,就连睫毛都略有颤抖,“可是……”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话才起了个头,就被莲央抵住了唇,“你是嫌弃我是妖怪,所以不愿与我同睡?”他本是知道千尘断然不会有这心思,只是见他犹豫不决,便想要开个玩笑。
果然,千尘闻得莲央此言,越发显得着急,“不是,我怎么会嫌弃公子您呢?我只是觉得……”他低下头,声音越发地小声,“千尘曾为男.妓,怕公子嫌我脏。”
莲央笑笑,伸手摸了摸千尘的头,“没有的事,赶紧褪了衣上床睡吧,时候不早了。”
“是。”
二人躺下以后,千尘一时睡不着,便对着莲央发起了呆。他本当莲央不知道,不料看了半晌,忽闻莲央启口,“看什么?”
千尘一惊,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没、没有!”
莲央眯着眼,静静地与千尘对望着,忽而又道:“等救出殇离以后,我要带着他去个地方,到时候你……”
“我跟您一块儿。”似乎是怕极了被抛弃,千尘连忙抢道。
莲央又笑起来,终是只吐出一个字,“好。”他伸出手臂,将千尘搂入了怀里,“睡吧,不必担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一刻,千尘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楚,他又深深地望了莲央一眼,最终将脑袋埋入了莲央的怀里。那是他有生以来的头一回,与一个男人一块儿躺在床上,却不做任何肮脏媾和的事,只是被人拥在怀里安然入睡。
卷伍拾陆:逃离皇城
救人行动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这是出乎莲央意料之外的,五更方至,他趁着早朝时分潜入宫中,照着千尘所言先去了桑陌殿,可惜那殿里如今没什么人,他寻了个遍也没瞧见殇离。
于是莲央又立马赶往了乾清宫,他必须趁着早朝未结束前找到人。不得不说,千尘给他画得布局图的确帮了他很大的忙,所以最终当莲央在乾清宫找到殇离时,他心里刹那间想到的人竟然是千尘。
殇离想过师父会来救他,前阵子他也总是盼着候着,可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师父,他却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了。莲央知他心思,只冷冷道了一句,“事到如今,你还在期待什么?”而后将殇离扛在肩上,飞身便离了皇宫。
殇离趴在莲央的肩上,遥遥望着皇宫越来越渺小,他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等二人出了城,莲央才将殇离放下,然后望着对方那双略显红肿的眼,平声问道:“哭什么?”
那时候殇离根本止不住眼泪,却也答不上师父的问题。
哭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可能只是想要用眼泪来祭奠一下那段逝去的爱吧?都说人类的感情是脆弱的,原来,仙也不例外。
莲央很有耐心地等着殇离,直到他哭累了,终于止住眼泪后,他才抬起袖子替自己的小徒弟拭去泪痕,“我的傻小离,别再哭了,殷执陌不心疼你,师父心疼。”
莲央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到底哪里说错了,明明殇离之前已经停住了哭,可这话一说出口,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殇离其实只是难过,倘若执陌真的不心疼他,他也能走得洒脱些,可是执陌心疼他,他依然记得,那天执陌最后离开前所说的那句话,他说:“我爱你,这句话直至今日,依旧是真心的。”
千尘也没有想到,再见到沈世子,对方竟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
莲央将殇离放在椅子上,继而蹲在他面前安抚道:“什么都别想了,过会儿师父就带你离开。”
殇离的眼睛已肿得非常厉害,待他哭够了,方才哽咽着启口,“师父,是不是定要成为凡人,方可与他在一起?”
莲央一听殇离此问,便知这小狐狸的心思定是偏了。他沉下脸,嗓音也变得阴冷了几分,“你想做什么?”
“师父,您送我到轮回道吧,下一世,我只想做凡人。”
千尘在一旁听着,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这沈家世子根本不是凡人,难道说,世子大人实则也与莲央一般是妖?
千尘正暗自琢磨着,不料耳边突然传来一记响亮的掌掴声,他一抬眼,才知是莲央赏了殇离一个耳光。
莲央站起身,愤怒地望着殇离,“你给我长点出息,殷执陌算什么东西,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他怕是真被气坏了,这会儿连说话都带了些轻喘。
然而殇离仍不甘心,“师父,求你了……送我轮回吧!”
殇离话语的尾音还未落下,只听“啪”的一声,莲央又甩了他一记耳光,“你敢再提‘轮回’二字,看我不打死你!”
殇离的情绪也被逼到了边缘,他猛地站起身,与莲央冷冷对视,“你打死我算了!”
莲央气得又要挥掌,而这一回,却是千尘拦住了他,“公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他侧目瞧了殇离一眼,见其脸上很明显的几道指印,也清楚莲央是使了狠劲的,“师徒俩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千尘这一劝,莲央倒是冷静了下来,“好了,这事儿先别提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言下,他又对上了千尘的眼,“我让你备的马车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立刻启程。”莲央甚至没有问殇离是否还要再休息一会儿,便将他又扛上了肩膀。千尘先到楼下去结了房钱,随后一行人驱着马车离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