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这才知道他相岔了,垂头道:“我并非担心这个。”
金师爷挑眉道:“那东家是担心自己会连累顾公子?这更不必担忧。知府衙门杖刑之事可一不可再,想那知府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再动顾公子一根汗毛。不止如此,只怕别人若是想动顾公子,他也不会依。”顾相的儿子若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陶墨道:“也不是这个。”
饶是金师爷自诩智计过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那东家是担忧什么呢?”若是换做常人有这样一个与顾弦之结交的机会放在眼前,只怕笑着扑过去了,哪里还会左右为难,裹足不前?
陶墨叹气道:“我只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越是靠近顾射,他便越受他吸引。正如老陶所说,天下间的男女都会对他趋之若鹜,而自己不过是这茫茫人海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无才无貌,还是个男子。光是想想,便觉天昏地暗,毫无希望可言。
以前不知顾射是顾弦之,他还能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如今知了,这千山万水的阻隔便实实在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纵然老陶说并非全然没有希望,不必妄自菲薄,但在他看来,这希望与沧海寻一粟何异?
既是如此,他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妄想,也好过日后断肝肠。
“东家?!”金师爷震惊地看着两行清泪自陶墨眼中落下。
“你做什么?”郝果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脸戒备地瞪着金师爷。
金师爷无辜地摊手道:“我什么也没做。”
陶墨抹了抹眼泪,“不干师爷的事。”
郝果子道:“那少爷哭什么?”
陶墨捂着脸,半晌才闷闷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一点事。”原来他以为此刻断了,只是断妄想,试过才知,已是断肝肠。
派人去衙门打探了几日都说陶墨忙着处理公务,无暇他顾,听得顾小甲冷笑连连。所以他看着陶墨提着东西上门时,原本想嘲讽两句,但走近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竟然又红又肿,吃了一惊道:“衙门当真有这么多事?”
陶墨怔了怔,支支吾吾道:“也不是。”终究按捺不住心中渴望,明知越陷越深,也忍不住看着自己陷落下去。
他这个样子,倒把顾小甲满腹牢骚给挡了回去。顾小甲伸手接过礼物,看也不看地交给门房,转身往里走道:“你在衙门能挣多少俸禄?买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反正我们府邸什么东西都有的是。”
陶墨知他嘴硬心软,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回嘴。
知道顾射门前,顾小甲放缓脚步,轻轻地叩了两下门,见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过了会儿才对陶墨招手。
陶墨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顾小甲压低声音道:“公子在午睡,你在外间候着。我去给公子煎药。”伺候顾射的事他向来亲力亲为。
陶墨点点头。
顾小甲轻轻出去,将门掩上。
陶墨在外间站了会儿,终究忍不住心中思念,悄悄地走进内室。
床帏落下,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轮廓。
陶墨找了对着床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嗅着淡淡的兰香,嘴角弯起满足的弧度。
如若一生尽如当下,与顾射在同一间屋檐下,闻同一份香,即使隔幔纱,瞧不见对方,他也会无限欢喜。
“水。”
轻轻一个字,将他的神智从遥远的未来唤了回来。
陶墨一惊站起,慌手慌脚地倒水,然后走到床前,掀起床幔。
顾射依旧是趴着睡。大约房间闷热,他的额头和脸上起了一层薄汗,发丝贴在脸边,别样的慵懒。
“小心。”陶墨将杯子放低。
听到他的声音,顾射睁开眼睛。
“喝水。”陶墨将杯子凑近了一点。
顾射双手撑着床,缓缓跪坐起,将茶杯从他手中接过,浅啜了两口,才道:“多谢。”
陶墨愣了愣,接过杯子,讷讷道:“不用客气。”
顾射侧身躺下。
陶墨主动帮他掖被子。
顾射由着他忙碌,“衙门有棘手的案子?”
“没有。”陶墨柔声道:“你安心休养。”
顾射似笑非笑道:“我并非衙门众人,衙门是否有棘手的案子与我是否安心休养有何关系?”
陶墨被问得一窒,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这几日我被一件事困惑住了。”
“说来听听。”顾射对困惑有着别样的热情。
陶墨结巴道:“心事。”
顾射挑眉。
陶墨不敢看他,生怕秘密会从自己脸上泄露出去。
顾射道:“练字了么?”
陶墨头垂得更低,少顷,轻轻摇了摇头。
“去书房拿笔墨纸砚来,这里练吧。”顾射道。
“好。”陶墨飞似的逃出门,站在走廊里大大地舒了口气。自从正视自己心里头那点见不得人的心事之后,他在顾射面前便越发觉得抬不起头来。
顾射这样帮他,他却对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万一顾射得知,定然十分恼怒吧?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接受另一个男人的。他想起旖雨,纵然在群香楼挂牌多年,他心里头依然有个角落放着一个娶妻生子的愿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房,抱着笔墨纸砚又慢吞吞地蹭回顾射的房间。
顾射脸上的汗已经被擦干了,正靠着靠垫看书,见他进来,便道:“还记得当日所教的字吗?”
“记得。”陶墨放好纸,磨好墨,提笔就落。
桌子比床铺高。顾射只能斜视。
陶墨写得很慢,悬空的手微微抖动着,抖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继续。”顾射看着书,头也不抬道。
“是。”陶墨看着扭摆的字,也觉惨不忍睹,醮了点墨继续。
顾射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专注,再无适才彷徨迷茫之色,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书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
顾小甲捧着药碗进门,见顾射醒了,忙将药碗放下,道:“公子,我伺候你洗漱。”
陶墨这才醒悟自己光顾着练字,竟忘了一旁的顾射,急忙道:“我来。”
顾小甲诡异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公子,陶大人积极什么?”
陶墨语塞。
顾小甲伺候顾射洗漱完毕,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请用。”
顾射眉头皱起来。
陶墨道:“我今天带来的东西里有蜜饯。”
顾小甲头也不回道:“公子不爱吃蜜饯。”
不料顾射道:“去取来。”
“啊?哦。”顾小甲跑出去取。
陶墨怕顾射端着碗辛苦,主动将碗接了过来。
“其实不吃也无妨。”顾射道。
陶墨道:“我爹以前常说,良药苦口,喝了才会好。”
顾射道:“是药三分毒,并不是所有苦药都是良药。”
陶墨道:“大夫开的总不会有错。”
“若是大夫开的都没错,这世上就不会有庸医了。”
陶墨感受到顾射不悦的情绪,低声道:“你不会是不喜欢喝药吧?”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是喜欢喝药的?”顾射反问。
陶墨道:“我只是觉得若是于身体有利,还是应当喝的。”
顾射道:“不如你代我喝?”
陶墨低声叹息,“若是能代你喝,哪怕要我喝十碗代你的一碗,我也是愿意的。”他更恨不得能代他挨板子。哪怕用十板子代他的一板子。
他听顾射久久没说话,不由抬头,却发现对方正无声地望着他。
“怎,怎么了?”陶墨心虚地问道。
顾射垂眸,淡淡道:“没什么。”
顾小甲带着蜜饯跑回来,药还未凉。
顾射一口气喝完,拿了一颗蜜饯放在嘴里,继续看书。
顾小甲回头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地练字的陶墨,突然觉得自己竟是房中唯一多余之人。
自那日之后,陶墨每日都会分出两个时辰去顾府。有时是练字,有时是下棋。
顾射身上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到后来,已经能坐了。
但生活并非万事如意。
至少对陶墨来说,眼前就有一桩事让他分外头疼。
媒婆赖在厅堂里,对陶墨滔滔不绝地讲着许家小姐的好处,这已经三天以来第二家媒婆上门了。陶墨自认为无才无貌,连这个县官都是花钱捐来的,实在不值得哪家小姐这般垂青,怎的这许家小姐就偏偏赖上他了呢。
陶墨求救似的看向老陶。
老陶意味深长道:“此乃终身大事,还是由少爷自己做主的好。”
陶墨叹气,对媒婆道:“多谢许小姐青睐。只是我暂时还未有成家的念头,所以……”
媒婆笑眯眯道:“暂时没有又不是以后都没有。大人可以先和许小姐订下婚约,待日后大人想成家了再成家嘛。”
“啊?”陶墨又看向老陶。
老陶抬头看房顶。
陶墨尴尬道:“这,这,我如何敢耽误许家小姐?”
媒婆道:“许家小姐自从听说大人的种种事迹之后,就芳心暗许,还对许老爷说非君不嫁呢。”
陶墨额头冷汗直下。
88.后发先至(七)
媒婆又不厌其烦地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最终还是老陶心疼府中茶水,好说歹说地将她请走了。
不过她人虽然走了,但回音却久久地留下来,不绝于耳。
陶墨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问老陶道:“你知道许小姐是何人吗?”许小姐最初请媒婆上门提亲,他只当是巧合,没当真,让老陶打发走了。谁知这位许小姐好像真的认准了他,退了一个又请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大有越挫越勇之势,实在叫他摸不着头脑。
“许小姐是繁兴绸缎庄的大小姐。”金师爷突然冒了出来,一脸笑意,“听说虽然出身商贾,但知书达理,貌美如花,是难得的佳人。”
陶墨呆道:“那她为何看上我?”
金师爷失笑道:“东家何以妄自菲薄?你好歹也是朝廷的七品县令,执掌一县之政,又无妻室在堂,又无花名在外,本就是难得的佳婿。”
陶墨冷汗又开始冒了。
“佳人配佳婿。依我之见,这桩婚事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后传将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东家何必一味拒人于千里之外,徒落不解风情之名?”
若不是金师爷是男子,陶墨几乎要怀疑他是第四位媒婆了。他求助般地看向老陶。
老陶缓缓道:“少爷,老爷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陶墨心头一沉。
老陶又道:“我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
陶墨缩肩。
“不过事关你终身幸福,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老陶叹息着往外走。
金师爷愣了愣。他还以为对方这样好的条件,老陶会迫不及待地撮合,不想竟然任由他自己做主。
老陶离开之前,突然转头对金师爷道:“金师爷与许家相熟?”
“当然,”金师爷脱口后猛然回神,干笑数声道,“同乡嘛。”
老陶笑了笑,负手跨出门外,转而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天还大亮,但他房间的门窗却关得很紧。
他推门进屋,一个身穿布衣的青年已经站在门后等候。见他进来,忙行礼道:“卢长老。”
老陶点点头道:“这事你办得好。”
青年含蓄地笑道:“我不过是听命行事。”
老陶道:“我没想到你竟然能请动金师爷说项。”
青年道:“金师爷并非我请动的,乃是许老爷请的。他说既然是做戏,也要做得逼真才是。”
老陶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来,“看来,你这位未来岳父着实开明得很。”
“当初若非我教临危相助,也不会有许老爷的今日。他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老陶道:“等此桩事了,我会请少爷为两位证婚。”
青年面露为难之色。
老陶笑道:“自然还有我。”
青年感激道:“多谢卢长老。”对他们来说,一个县官证婚不算什么,魔教长老亲自证婚才是体面。
老陶道:“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委屈许小姐几日。”
青年迟疑了下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陶大人究竟看中了谁,为何要用这等方式试探?其实男婚女嫁实属平常,大人完全可以派媒婆上门提亲。”他心中疑惑的是,如陶墨这样一个堂堂男子为何不敢上门提亲,反倒要他未婚妻这样一个女子牺牲闺誉成全他。
老陶拍拍他的肩膀。
青年忙低下头道:“属下多嘴。”
老陶隐晦地提示道:“平时若没什么事,多接触帮务。”尤其是执魔教牛耳的两位人物。
“……是。”显然,老陶提示太过隐晦曲折,青年并没有感受到。
一个时辰练字,一个时辰下棋。
由于心里头还想着许小姐的事,陶墨兵败如山倒。
顾射攻城略地毫不手软,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山河已定。
陶墨拿着黑子在棋盘上晃来晃去半晌,放弃道:“我输了。”
顾射道:“输了棋局赢得佳人,也是桩美事。”
陶墨手一抖,黑棋落在棋盘上,搅乱了布局,也搅乱了心头也就不平静的春水,“你也听说了?”
顾射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陶墨低声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不知该如何下聘?”顾射道。
陶墨慌忙摆手道:“自然不是。我,我怎么能娶她。”他生来断袖,娶个女子是害她。
顾射道:“那有何为难?拒绝便是。”
“但她是女子,这种事多少会有损闺誉。”女子上门提亲本就难以启齿,何况接二连三被拒。
顾射沉默地望着他。
陶墨道:“将心比心,我若是她,定然会很难过。”
顾射看着沉在杯底的茶叶,晃了晃茶盏,看着水面起了涟漪,又放下了,“你还没见过她,便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非君不嫁么?”
陶墨尴尬道:“我并非此意。”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陶墨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也不能这么说。”
顾射冷眼一扫。
陶墨硬着头皮道:“你说我倒无妨,但她是女子,这句话太过于刻薄了。”他后面的话越来越轻,却依旧一字不漏地传进顾射耳里。
“刻薄?”他抿唇。
陶墨忙不迭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刚才这句话,有点,有点,不太恰当。”
顾射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起身往外走。休养了这么多日,伤好得七七八八,虽然有时还有些痛痒,但寻常走路只要慢些也无大碍。
他一站起来,陶墨便跟着站了起来。
顾射起脚过门槛,走得头也不回,“送客。”
陶墨追到门槛处,停住,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不后悔刚才的反驳,只后悔自己没读过书,说话措辞不够婉转,明知道顾射是为他好,自己却惹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