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木临风两不误之心月——六楼九号

心月星君避开他的眼光，慢慢道：“这次着实吃了点苦头，后辰，我先回狮驼城去静养，等你回……”

“咱们回衡山去吧！”

心月一愣，见倪后辰面露苦色恨道：“我只顾自己，害你受伤，真是……”

“倪后辰啊倪后辰……”心月打断他：“再不济我也是心月星君，你这副模样可真让我……情何以堪啊？”

倪后辰不语，心月慢慢道：“那大鹏明王见了我身上的妖气，说是可得一法净化……我与他约好受教之期，若能就此干净，岂不更好，即来之则安之，你还没找完整个狮驼国，就此离去，如何甘心？”

“甘心！”倪后辰想也不想便道，心月听他此话，愣了一愣。

倪后辰说得顺口，说完自己也是一愣，他抬头盯着心月，心月外裳不见，只穿着白色中衣，面目宁静苍白，绝色不减却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倪后辰低头默默道：“那天你说得对，我眼里除了将离，再不见别人……我的好友明明身赴劫难，我却只顾着自己的心愿，将离于我早已是虚无缥缈之人，我却冥顽不灵。还拖着你受累受苦……”

“倪后辰！”心月咬牙打断他的话，“别自怨自艾，我堂堂苍龙五宿，吃这么点苦，还需要你来担责？当初随大帝仙魔大战，九死一生也过来了，你当我是纸糊的？”他叹一口气：“况且……你与将离，为了对方都是不计生死，换作是我……”心月突然不敢再盯着倪后辰，转眼去看溪水绢流，慢慢道：“换作是我，便是天荒地老，怕也斩不断，忘不掉了……”

倪后辰半晌无语，却听心月突然道：“不光是你，我也觉得将离他，尚有一息……说不定，真的可以找回来……”

二人回返，心月受了伤走得慢，便停在一座小城，找了间妖怪的客栈住下。

妖气凝重，心月睡不踏实，又总是发冷，便坐在床上冥神，微风忽过，倪后辰现在屋中，看他果然在打坐，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安睡！”

心月冷冷盯他一眼：“宿风大仙，你这不敲门的毛病越来越利害了！”

倪后辰嘿嘿一笑，钻上床去，将心月星君往怀里一带，道：“来来，我抱着你睡！”

心月被他扯进怀里，全身忍不住一颤。

倪后辰动作大方，话也说得大方，不带一丝情色，心月却漫过一丝苦涩。这一千年来，他在倪后辰怀里睡了也不知多少回，只可惜，对方从来都只将他当作一只小小的心月狐。

他自己也不明白，何时将此人放在心中，只知那人愿受挖心剔骨之痛时，他仿佛已遭受了同样的痛苦。八十一日之劫，他每见一次，都想取而带之。

奈何他只是个外人，入不得倪后辰的劫数。

如今，便是如何不舍，也只剩下这么点日子，让他还能在倪后辰身边，看他一笑一苦，听他一言一叹。

倪后辰与他挨得极近，呼吸吐呐，堪堪就在耳边，心月侧了侧身，望着倪后辰的睡颜，过了好久，他微微凑向对方，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嘴与嘴刚刚挨上，心月脑袋便嗡的一声。

倪后辰闭着眼睛，呼吸却已乱了，半晌才睁开来，微微唤一声：“心月！”

心月咬牙闭目，只觉全身神息混乱，他心知精元不济，心不净乃至魔生，无念无识便要性随本心，他想亲亲倪后辰，此身此念，唯此一次。

却想不到，对方还没睡着。况且睡着了又如何，倪后辰何等功法，要想他不知，除非己莫为。

想至此，他突然破罐破摔，反正也捱不了多久，亲了一口，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双目一张，便定睛向倪后辰望去，触及对方眼光，他却又忍不住躲开。

倪后辰看他惊慌，微微一叹，伸手扣住他的脑袋，俯过头来，吻住了他。

心月简直都不知如何动弹，只觉倪后辰嘴唇润泽，舌头抵开了他紧咬的牙关。一刹那间，心月星君便动了情，想着若就这样相知之时，时空顿住，该有多好！

口中缓缓漫入丝丝暖气，如甘露之润，渐入心肺，弥漫体内。心月一呆，终于明白倪后辰是在干什么了，他闭上嘴唇，脱开倪后辰手掌。

倪后辰仙气金光溅绽，熨贴得心月全身暖气洋洋，可心月心中却如霜冻般冷冽非常。

这是倪后辰的仙气，他亲吻自己，只是为把仙气渡来。

心月心里一声冷笑：心月星君啊心月星君，你把自己看成何人，又以为倪后辰会视你为什么人？

“我倒是忘了，有我仙气相护，你也不会再觉得寒冷……”倪后辰淡淡道，再不慌不忙从床上爬起来，回头望一眼床上躺着的心月，轻声道：“既然不冷了，可安睡一觉，我先回房去。”

说罢，转身走了。

心月星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觉心中有无数利刃撮入，疼得久了，竟觉得全身发麻，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就这样捱到开亮，他再没闭眼睡过。

倪后辰想了一夜，心月那一吻，他不是无知，更不是故意掠过不提，只是当时也吓了一跳。看心月难堪伤痛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安慰于他，可一吻下去，才知不妥，赶紧渡入仙气，化解二人尴尬。

想来心月星君受妖气乱了心志，又是重伤脆弱之时，倪后辰与他相识千年，心月此番依赖自己，亲就亲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早上起来，却突然不知怎么面对对方。

站在门外，犹豫半天，也没进去。转身外堂等着去了。

心月星君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眉心，刚站起来往外走了一步，喉口憋不住一噎，喷出一口血来。

心月凝神法诀急念，抵住眉心按纳神魂，再催动神力以真诀护体，可神魂薄弱，精元脱不出将离魂魄，慌乱之中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心月恨得只想掀翻整个客栈，坐回床边喘着粗气，却动也不敢动了。

第8章

倪后辰在大堂等候，客栈掌柜是一只羊妖，留着八须胡，细眉细眼，只觉倪后辰灵气索绕，在他这堂里一坐，当真蓬荜增辉，于是说有多殷勤就有多殷勤，一会儿怕端的茶水太凉了，一会怕送的糕点太硬了。

可倪后辰对放在桌上的东西动也未动，先前还懒洋洋的靠着桌子，后来就皱着眉头盯着后院入口，直到他再忍耐不住，站起来要往后院而去，心月才慢慢走出来。

倪后辰一见他脸色，就呆住了。心月眉目未变，只是神识虚浮，双目染红，仿佛便是妖气浸入双瞳，看着越发妖艳。

倪后辰刚想走上去拉他，心月欠身盯他一眼，说不出的漠然冰冷，慢慢道：“走吧，今日咱们就能赶回狮驼城！”

一路无话，倪后辰几次三番，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惜心月星君不待他说话，便跑到前面或者落到后面，就是不给他机会。

他二人从未如此冷漠相对。

眼见狮驼城门就在前方，倪后辰忍无可忍，拉住心月星君道：“心月，你若气我，打我骂我都好，这么冷面冷心的模样，我看不惯！”

心月星君盯他一眼，好笑道：“后辰，你想差了，我这番态度是为你好，别的不说，我二人相交千年，本是坦荡而不戚戚……昨夜一事，却让你我再无守望之礼。这本是我的错，然而心之一念……也不是说能放下就可放下。”

倪后辰听至此，已是惊惧。心月微微一叹：“后辰，我只问你，如今事已至此，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

倪后辰看着心月星君一身坦然，虽沾染妖气，却掩不住松岗风华，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心月等了很久，才听倪后辰轻轻道：“心月，这对你不公，我心里，还放不开将离……尚若今日……”

心月心里凉得透了，也不觉得再有多痛，反而松一口气，打断他道：“这就是了，我喜欢你，可你心里喜欢别人，我若还与你嘻笑如常，面上是将此事揭过不提，可你我二人，总是有了间隙。”心月看着远处狮驼城城门，微微一笑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在你面前做假，只想冷淡一段时日，天长日久，咱们也就把能忘的都忘掉了……”

倪后辰还想说话，心月星君已撇开他向城门飞去，转眼间就飞出老远。

象王站在大鹏明王座下走来走去，显然是心里着急，看大鹏明王不动声色，终于忍不住道：“二弟，你倒是说个话啊，那心月狐眼看就要魂飞魄散，将离神识已开，若得我们助他一臂之力，便可重生。如今这节骨眼上，若被倪后辰看出端疑，带心月狐逃离我妖国，苍龙六宿望眼欲穿，要是知道了心月狐这般状况，只怕多事，紫薇帝可不是善桩……”

大鹏明王想起昨日所见心月星君，那人本是天地所化天守之星，由生以来的神仙，却将魂魄精元四散，元神重创，白发红目，体内妖气压也压不住。偏偏还能面目平和，毫无将亡之态，请大鹏明王容他留在明王殿中，还不慌不忙地说：“二哥虽为妖王，却为三世诸佛智慧与方便之显现，我九宫仙人，也受佛理教化，若得二哥指点迷经，可比修行数年，机会难得，万请二哥提点赐教！”

心月星君微微一拜，看似推崇虔诚，然而此人此景，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大鹏明王笑了：“四弟开口，二哥自然不会拒绝。”

将离之父狮王，乃狮驼国的国主，当初他三人情投意和，以狮驼国建立妖国，当真是有难同当有福同想的好兄弟，可惜狮王恋上仙人，一世功名毁于一旦，千年造化，全托于将离之身。

将离与倪后辰之劫，本为命数，但若非玉帝与紫薇帝从中作祟，他大鹏明王，也不怕改天换命。

当年晚了一步，也难怪象王今日着急。

象王再喊一声：“二弟！”

大鹏明王微微一笑，“大哥，你稍安毋躁，心月狐即是真心相帮将离，此时也不会后悔，现在又在我的殿中，倪后辰本事再大，也不能到这里撒野……将离虽具神识，若不得心月狐心甘情愿舍生取义，只怕有所损伤，不如我二人坐壁上观，等着就好！”

大鹏明王一言，象王忍下焦躁，叹一口气，还是说了句：“那你可把那小狐狸看好了！”

大鹏明王设宴款待倪后辰，心月却推说身体不适，只出来见过大家一面，便早早躲进明王殿里，倪后辰赏脸喝了许多酒。美酒虽好，却始终不对味口，直到走出殿堂，迎面吹来一阵冷风。

倪后辰与文采玉都在象王府里客居，文采玉此时估计又和哪只妖怪温存去了，倪后辰借尿循躲开象王奉上的美人，独自立在风口望着前面漆黑的夜色，突然想起那时候他和心月星君还在天界，跑到月老那里下棋抬杠喝酒，喝完酒正是微熏之时，倪后辰慢悠悠往外走，心月飞出老远，微红着脸回头唤他：“宿风大仙，你就不能快些么？”

那时候的心月星君发丝如墨，面如温玉，倪后辰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笑嘻嘻地奔上去，拽着心月手臂道：“走不动了，你带我一程吧……”

再往以前，他与将离、心月躲在宫里饮酒，将离喝多了就往他身上贴，心月总是嘲笑将离象只狗似的，哪有狮子的威风！心月喝得也不少，却端坐一旁，笑脸如睦春风，笑着笑着，就爬在桌上睡着了，等倪后辰上前一拉他，他撑开眼缝，轻唤一声：“后辰……”便缩成狐狸，不省人世了。

倪后辰无奈将他抱上床，一回头，将离的嘴巴就啃上来，气息里全是酒味，赖在他身上不走。

倪后辰被冷风一击，忍不住发寒，于是脚下微点，似一只飞燕划上天际，他全身淡淡泛出金光，内里气息绵长，掌中降魔大印似感受到主人的灵力，忍不住雀跃。自从劫后，倪后辰法力一日十里，此间妖国一行，遇强则强，诸多法诀纪要如拨云见月。

他飞了一段，又想起初到衡山那日，与心月坐在山崖上饮酒，摸着心月一头白发说：你这头发比我当年还白得利害啊，若有什么难处，千万告诉我，总也算个助力……

他的胸口突然就痛了起来，仿佛承受不住般，害他一刹间往下跌去，掉在一遍树丛之中。倪后辰紧闭双目，脑中浮现心月从那家客栈里走出来，双眼微红，元神重创，却淡淡地盯着他。

相识千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心月。

心月说：后辰，这些年，你心心念念都是将离，可曾将旁的人放在眼中？

心月还说：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在你面前做假……

大鹏明王之殿，虽于狮驼国中，却由实入虚，受佛所禁，强现色界二禅天。大千世界之下，须弥山中光景，殿宇，庭堂，如潋光琉璃，夺夺逼目，山川秀水竟不逊于天界美景。

心月星君盘座于山间水榭之中，闭目冥神，竟是这许多年来，难得的心平气和，神清气爽。

一只手抚上来，拨开他散乱的白发。心月一惊，睁眼腾身，人已飘离开去，身上红盾若隐若现。大鹏明王的手刚收回去，望着他淡淡一笑：“你神识越来越淡薄，居然连我走到眼前都无法查觉，看来离你灰飞烟灭之日不远了！”

心月星君对大鹏明王之语全不上心，微微一拜道：“有劳明王挂怀。”

大鹏明王深深盯着心月星君，又道：“你做了这么多，倪后辰无知无识，不觉不值么？”

心月星君真是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奈何如今寄人篱下，淡笑道：“明王日理万机，操劳妖国不算，还要操心我等琐碎之事，果然是能者多劳……”

虽说寄人篱下，话一出口，就讽刺上了。大鹏明王看他幻象沉浮，伸出一指点上心月眉心，心月有心挡开，可那手指一触上来，他居然就动弹不得了。

心月涨红了脸，冷冷道：“放开！”

大鹏明王不慌不忙道：“这世界有多少妖魔想得我大鹏明王一指精元，如今赏给你，居然还使脸色，心月，我对你客气，只因你也算我侄儿再生父母，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音刚落，他那一指使出些微力道，指间金光一闪，心月被压得腾出半空，重重摔在地上。

大鹏明王精元之力灌入体内，心月来不及反驳，守一入神，将精元之力吸纳，元神归息，居然可以有所感知。

心月惊讶非常，一是大鹏明王法力深不可测，一指精元就能让他恢复这般元气，二是他明明只等将离重生，何必如此给自己拖延时间？

心月睁眼，大鹏明王道：“你必是觉得奇怪？”心月静默，慢慢站起来。

大鹏鸟瞳孔泛金，似琉华入目，望了心月半晌，叹道：“凡人有一句话，叫情深不寿，可心月星君此情，却堪比天下情义之表率，难道你就一丝私心也无？”

心月星君微微垂眉，想起当年宿风大仙原神即散，挡在他与将离面前，对他道：“心月，你走……我心甘情愿。得与他容为一体，何乐而不为！”

过了半晌，他才道：“明王想错了，这正是我的私心……”

再一拜，转身走了。

第9章

倪后辰站在大鹏明王宫殿一角，望着远处那打座之人。明明他只出去转了几天，如今再见，却似天宫凡间二十年光景，万千思绪，道不尽说不明。直到日落西山，天光不见，那人才爬起来，往另一处行去，走了老长一段路，微微一顿，抬起头向这宝殿之角看来。

心月星君抬头望见倪后辰，就那样怔怔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