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这一点小小的不适,实在不算值得来医院的理由。
有人推门进来:“医生,我拿好了这些药,你看是不是……”注意力被床上半坐的他吸引过去:“柳生?你醒了。”
他惶恐地抬起头,又一语不发地垂下。
陆源的声音渐渐接近:“现在好一点没有?可以下地走路吗?”
他还是不答,摸索着掀开被子,手臂立刻被人扶住了。
“慢一点。”
耐心的语调让他有些迷惑地皱眉。
“对不起,还要麻烦你送我过来。”
“……”
“帮我垫的药费……我等等会全部还你。”
身边的人深吸一口气,突然把他拉近,然后用双臂牢牢箍住。
“柳生,为什么要逃?”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在男人肩头抬首,脖颈间微热的呼吸让他瞬间茫然。
“没有在逃。”于是也只淡淡回应:“只是你说过,不想再看见我。”
耳畔的人轻轻叹息,然后稍偏过脸来,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
嘴唇柔软的触觉令他浑身发冷,且无比愕然。
陆源的嘴唇总是带着湿润的热度,曾几何时,让他无比迷恋。
也曾妄想过哪一天能用同样的部位辗转贴合。
可是他们之间连单纯的拥抱都几乎没有,也从不亲吻。
一切都因陆源嫌恶。
“跟我回去,柳生。”
“……”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才好,他空洞的眼睛看向上方。
“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但复明之后我便发誓,一定要找到你。”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进了他的脖子:“然后……好好地待你。”
“……”
“当所有人都放弃我的时候,是你给了我机会,让我活下去。”
陆源在哭?
他一时无措,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伸开不再灵活的手指,轻触向颈间肌肤。
源源不断又失去温度的水滴让他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柳生,跟我走,好不好?”
可是陆源,这又代表什么。
他现在已经瘦得这么可怜,病得这么无力,随便什么人,都能用一只手制服他。
为什么还要来征求他的同意。又为什么要哭呢。
已经多少年了,他的走与留,从来就不是自己决定。
想不出任何话说,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管你是不是原谅我。柳生,让我对你好一点。”
男人稍许平定下情绪,后退一步离开了他。
然后轻轻地解开他的病服,替他换上保暖的衣服。
“以后每个星期,我都会送你来医院检查。”
他一直迷迷糊糊地,任凭对方摆弄。
已经瘦得如同一副骸骨,身上还余有些不小心磕出的淤青。
被指尖碰到时,下意识地吃痛皱眉。
“很疼吗?”陆源关切的声音远远近近。
他摇了摇头,轻轻挡开陆源的手:“……我自己来。”
男人便默默地退到一边,等他摸索着系好纽扣,又将皮带调至适合的长度。
“要下地的时候,就跟我说一声。我给你配好了红外线手杖……”
“谢谢。”他低低地答,内容和刚才无异:“钱我会想办法还你。”
“不用。”语气里有些不甘,也有些怒意,那个人现在,一定是蹙紧了眉的表情:“这些事情不该你操心。”
他沉默地将鞋子提上,扶着床沿一点点向外走。
既不要钱,也没提任何的要求……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陆源?他甚至开始不确定了。
手一下子摸空,险些跌倒,却立刻被人架住。
“小心。”
“……”没有错,声音和气息,都的确是那个人。
可是说出的话,他却听不懂。
“还是我扶你吧。”不留余地的陈述句,握住他手臂的力度也隐约加大了。
没有拒绝。因为知道拒绝也没有用。
跌跌撞撞地被陆源塞进一辆车里去,他也并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
只是应该回不去了,眼盲之后生活了半年的地方。
想到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哀伤,连留恋也没有。
他已经太久不曾大喜大悲。
车子平缓地在公路上行驶,能感到陆源就坐在身边,看他坐得太拘谨,便往这头又坐近一些。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来不及说“好”或“不好”,下巴已被用力掰了过去。
他瞎的时间算不上很久,眼瞳虽然无神,察觉到手指抚上,还是条件反射地闭眼。
“就这么给我了,难道真的没有一点不甘心?”喃喃地说着,男人好似不能理解:“那时候死也要缠着我的柳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选择消失?”
他心底轰然,忍不住淡淡一笑。
笑起来的样子他看不见,不过想必太过凄苦。
要不然陆源也不会突然沉默,又猛地把他抱紧。
“现在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陆源发誓的语调听起来很痛:“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会一直照顾你……”
“……”
“你为了我情愿盲掉,不留在身边,我怎么放心。”
他在那强硬的怀抱里一颤,陡然晃神。
好似多年的梦境终于实现,却无端端想要叹息。
时至今日,他是不是还应该高兴?
高兴不起来,连欣慰都说不上。只觉得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倒影,稍微用手碰一碰,就全部消失。
真的等了太多年。等得太辛苦。
眼盲那日,他明明已决定要分道扬镳。半年漆黑的岁月在眼前流过,原来竟只是荒唐。
也许他和陆源,一生都会有所纠缠。
好像过程中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叫做“期待”的东西。
而他从不想回头去找。
第五章
车子在公路上开了很久。
他觉得头脑有些晕沉,很想靠在后面瞌睡一会,但毕竟在别人的车里,想想还是作罢。
突然有人提醒:“到了。”
便听到陆源低声说:“别动,我去给你开门。”
车门从外打开,木叶混合着鲜花的清香,随风扑上面颊。
是庭院了。他想。
不大确定地把脚放到路面上,鹅卵石的触感无比清晰。
还没有完全站起身,就被陆源拉进了怀里。
“小心不要跌倒了。”
在这种地方跌倒,恐怕也会给陆源丢脸吧。
他叹了口气不再挣扎,却也不敢放心地完全靠上。
脸颊边是陆源暖洋洋的体温,还有他常用香水的清淡味道。
这么多年了,陆源还是没变,连香水的品牌都不曾置换。
老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去把轮椅拿过来。”陆源转头对什么人嘱咐。
好像真的被当作宝贝保护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谁又在乎多施舍一个落魄半生的盲人。
“陆源……”有点尴尬地叫出声来。
“嗯?什么?”男人立刻倾身过来,似很高兴他终于肯主动说话:“想要什么尽管说,不要紧的。”
“我……可能走的比平常人慢些。但是,保证不会再跌倒……请给我手杖吧,盲了半年多,还是知道要怎样一个人走路。”
“……”
“你们可以先进去。大家都很忙,不必为我停下来……”
实在是耽误了太多人的时间,他打心底过意不去。
沉默良久,没有听到男人回话。
他隐隐有些担心,却觉得应该不是在生气。
“如果轮椅已经拿来就算了……对不起,提了无理的要求。”
依稀听到陆源压抑地叹气。
“不要再用这种方式谴责我了……”
谴责?他不禁迷茫地抬起头。
“我从没有这样不知所措过……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简直让我愧疚到想死。”男人的声音极力隐忍,仿佛深深按捺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我不知道怎样做你才满意,不如你来告诉我……柳生?”
话说到最后,他的膀子被陆源狠狠抓住。
不至于让他疼,可是非常的用力,那充盈的恼怒之意,甚至让他觉得是不是快要挨打。
陆源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他知道的,从来就不是。
安静了半晌,空气里传来陆源低落且微微发颤的音色。
“柳生,能不能不要这么防备我。”
他低下头,心里面十二分的怅然。
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其实他们都很清楚。
这根本不是防备,而是本能,可陆源却不肯承认。
“……我去坐轮椅。”他拨开膀子上陆源的手,轻声说。
如果这样能让所有人都好受一点。
没费多少力气,他被人搀上轮椅。能感到陆源在背后沉默地推。
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没了刚刚的激动。
好在陆源总算平复下心情。
“我记得你喜欢蓝色,这个房间正对着大海,打开窗就可以感受到海风。”陆源伏低身子在他耳边解释:“地上也全部铺了地毯,不用担心跌伤……对了,床头有一个电子按铃,晚上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按响它……”男人顿了顿,拉过他的手:“你摸摸看,就在枕头旁边,很方便的。”
指尖碰到金属的凉滑质地,他有些无力。
更多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心酸。
早就没有利用价值,难为陆源还为他做这么多补偿。
就算他曾给陆源一双眼睛,也只因为那双眼睛不是他在乎的东西。
何况陆源也已用钱交换。
他们之间,根本不应存在谁欠谁一说。
“累了吗?柳生。”在轮椅边蹲下身,陆源温言询问:“要不要放水给你洗澡?刚刚在车上就看你有点想打瞌睡。”声音渐渐变得无奈:“硬撑着我也能看出来,柳生以前只要发困,就会露出像猫一样的表情。”
“……”
“为什么不敢睡呢?是因为我坐在旁边?”
用这种温软的语气说话,陆源好像怕吓到他一样。
简直变成了天底下最贴心的情人。可他却不敢接受。
手指还被男人攥在掌心,他轻轻挣脱了两下未果,便也随它去。
“陆源,可不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
“……”
“再过二十分钟,请帮我放水吧……我想洗洗身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
“还有,谢谢你……这么费心。”
身侧的男人顿了两秒,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好。我这就去叫人。”
居然没有对他指使般的话语大发雷霆。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
本想把轮椅摇得离窗户近些,但手指使不上力,唯有放弃。
迎面吹来的微风果真有海的味道,耳畔隐约听见浪涛在拍打礁石。
奇怪的是陆源竟记得他喜欢海。
可惜他已看不见这一片蔚蓝。
在轮椅上发了片刻的呆,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柳先生,水已经给您放好了。陆先生让我来问您,是不是可以去浴室呢?”
其实他并不很习惯被这样对待,迫于无奈,还是回应一句“麻烦了”。
便有人过来推走他。不久一扇房门打开,整个人都笼罩进腾腾的热雾里。
“前面就是浴缸,您注意一下。”说话的人声音很恭谨:“有需要的话就按墙壁上的铃。”
他伸手摸到浴缸的瓷质边沿,感谢地冲那人点头。
温暖的蒸汽缭绕,他慢慢脱掉衣服,露出贫瘠的身体。
一条腿跨进池子里,温水细腻地包围上皮肤,他却怕冷似的一颤。
不知是身体太冰,还是忘却这种感觉太久。
完全沉溺在舒适的感觉里,竟也会让他不安。
一手摸索到旁边的塑料凹槽,里面摆放的瓶身上,都有特地刻上的字迹。
洗发精,沐浴乳,还有各类必需的用品。
突然听到门口有放轻的脚步声,他敏锐地停手不动,却感到有人越走越近。
“……谁?”忍不住低声问出口。
“柳生。是我。”陆源清澈的音色飘入耳中:“你这样太辛苦了……还是我帮你。”
他握着沐浴球的左手僵在原处,很快就被男人接了过去。
蹲身在他旁边,然后从手指开始,细细地擦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稍微蜷起腿来,把陆源认为最丑陋的部分悄悄遮住。
“怎么会弄得满身都是伤,只不过半年而已。”
“对不起,很难看吧。”他有些抱歉,陆源从来都厌恶自己的身体,看在眼中,会不会很恶心。
“没有的事,只是……”男人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察觉到沐浴球游移在平坦的胸口,他猛地一颤,伸手握住。
“不用再帮忙了,接下来我自己洗就好。”
使劲拽了拽,却没有拽动。
陆源好像莫名其妙地和沐浴球较上了劲,就这么僵持着,不肯给他。
“陆源……?”
小声提醒着,他把早没有视力的双眼吃力地侧过一点。
唇齿间突然有柔软的东西欺上来,下巴也被人用力箍住。他一惊,下意识地奋力挣扎,那只手却越箍越紧。
“别……”只含糊说了一个字,便感到陆源温热的舌头强撬开他的牙关,发狠似的深深地吻他。
他被吻得晕头转向,不停地颤抖。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竟是这样的暴虐、愤怒、不顾一切。
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他这才感觉到寒冷。
陆源似乎站起身来,细腻的衬衫布料蹭上他的肩头,水滴迅速地晕染开,到处都充盈了湿漉漉的触感。
随后便感到不属于自己的手指在身上狂热地游移。
隔着滑腻的水膜,陆源的指腹却能直接刺激到肌肤,那些不愿想起的夜晚,就这样突然在脑中鲜明。
“陆源……别……不要……”
他不禁惊恐地扭头躲闪。
下巴却被死死地固定住,由不得自己。
好像永远都在被这个男人压制着,永远只能承受他冰冷的羞辱。
彼此都过于熟悉的身体,一旦点燃就渐成燎原之势。
男人咬出他的嘴唇不肯松口,手指放肆地挑-逗,仿佛想要证明什么。
他伸出细瘦的胳膊推拒,力量却太过悬殊。
终于绝望。
太久不见,他竟还天真地相信,陆源真的变了。
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做的所有事,本来就只会让他受伤而已。
如果说年轻时还能让陆源拿去他的身体,现在除了羞惭,他已什么都不剩下。
这么单薄而丑陋的躯壳。
而陆源只挑美丽的东西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陆源在他肆虐周身的双手微微一震,陡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