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他会生气很理所当然，这么大的活动居然因为一家店的开张而挪了个城市，不光增加了不少麻烦，而且原定的大典时间表肯定是要重新排过。

于是这样直接影响到了他莫涟的时间表要重新排过。

恰恰他莫涟的时间表现在是动都不能动。

编辑们众所周知，莫涟是一个主导欲相当强的主编，最痛恨就是高层那帮什么都不懂的老头对杂志的事情指手画脚不懂装懂，尤其是这次场地的改变董事会完全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这让他非常不爽，而当莫主编不爽之后，他的抵抗方式也非常行动派——直接飞去海南岛休假，并且拒绝以主编身份出席任何活动。

他只是在上飞机之前给迟暮发了条短信，是如同临终托孤一般的四个字，“交给你了！”

是以迟暮收到这条短信以后十分之想撞墙。

江昱辰却笑着对他道：“这样不是挺好，我们刚好可以同路。”

迟暮心中一个劲地想，不好，一点都不好，他一点不想千里迢迢去参加这种晃一圈下来脸就能抽筋的大典，更加不想同江昱辰一路。

这段时间以来，迟暮觉得自己已经由原来的编辑渐渐堕落成了江昱辰的勤杂工，他初步设计的几个手稿成型之后，便扯了迟暮去让他给些参考意见。迟暮一直很想说，你以一个国际模特的眼界难道还不能判断自己的设计出不出彩？不过几次下来，迟暮才恍然领悟到，江昱辰其实是在他身上找存在感。

每个设计师在作品真正发布之前，都保存在绝密状态，江昱辰亦如是，他的每一张设计图至始至终都只有迟暮一个人看过，而且江昱辰这个人表面看上去十分淡定孤傲，可惜混熟了之后迟暮才深深发现，淡定孤傲并不等于不爱现，因为每当迟暮对着那些成稿赞叹不绝时，江昱辰的嘴角就能直咧到耳根。

领略到自己成为江昱辰自恋的工具之后，迟暮郁闷了一阵子，甚至想对这个人避而不见，但事与愿违，只要江昱辰电话打过来，他就算一开始推辞，最终也会乖乖过去，谁让那些天马行空的设计确实每次都能让他惊叹到，而且江昱辰煮咖啡的手段一流。

帕比新店开张，理所应当要来一场风骚的走秀，而江昱辰亦理所应当要去走主秀，迟暮以为刚好可以趁着江昱辰离开的空挡消停个几天，结果现在却又要陪着这人水深火热一通，相当头痛。

飞机定在早上十点，编辑部的人几乎包下了整个商务舱，江昱辰坐在迟暮身边，迟暮自上机开始就一头栽进了随身带着的电脑里敲敲打打，江昱辰研究了一会航空公司发的逃生守则，又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随身带着的杂志，最终目光瞟向迟暮膝盖上的电脑屏幕，好奇道：“你在写什么？”

“专栏。”迟暮头也不抬。

江昱辰问：“什么专栏非要在飞机上赶。”

迟暮随手丢给他最新一期的《GENT》，“翻到二十八页。”

江昱辰顺着页数翻过去，那是一个类似于专门刊登杂谈和评论的专栏板块，专栏名字叫留白，作者名字叫夏树，他把扉页摊开在迟暮眼前晃了晃，“你的笔名叫夏树？”

迟暮点头。

“我看过你的书。”

迟暮打字的手指一顿。

“是一本关于孤儿的纪实小说，叫《勇敢的心》，对不对？”

这一回，迟暮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看过？”

“还真是你写的啊。”江昱辰心情似乎突然变得极好，“那本书很棒。”

“很早以前的事了。”迟暮望着江昱辰的脸，有些受宠若惊，那本书其实卖得并不算好，因为对社会现象剖析得太过深入现实，甚至有一段时间在内地被强制下架，倒是港台和海外市场那边销量挺不错。

这时二人头顶上的喇叭传来空姐甜甜的声音，飞机准备降落，机舱里有人在小声说，“看，东方明珠塔。”迟暮和江昱辰同时朝窗外望，正巧看见飞机划过这座亚洲第一高塔的尖端，正午的阳光散落在黄浦江上，为江面渡上了一层淡金色。

一行人出了机场便直奔酒店，可惜在入住的时候却发生了些小意外，他们的房间是在来之前就订已经订好了，六个编辑，四个摄影记者，两个助理，外加迟暮和江昱辰，总共十四个人，原计划是六个标准间，一个单人间，一个商务套房，但前台小姐在做入住登记的时候，却硬是找不到商务套房的订房记录。

套房是为江昱辰准备的，现在无故说没有大家都有些难堪，迟暮低声同前台小姐理论着，记录查了一遍又一遍，但她就咬死了只有六个标间和一个单间的记录，几个编辑在迟暮身后看不过也来插嘴，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惊动了大堂经理。

那经理明显是个人精，好话说了一堆，但给出的结果却只有一个，套房已经没有了，想要的话只能等明天，反正他们订了七间房，十四个人刚好可以凑合着住。

江昱辰也凑到迟暮耳边小声道：“我不介意和你凑合一间，反正是五星级，什么都不缺，大家都累了，算了吧。”

迟暮欲哭无泪，他搞不懂江昱辰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不介意和我住一间，我还介意和你住一间，他想开口追加一间房，江昱辰却已经浅笑着从前台处接过了房卡。

事已至此，迟暮就算要后悔，也是后悔为什么要给自己订单间，还是大床房，尤其是这家酒店的大床，居然是那种时下正流行的圆床，周围有一圈花边蕾丝的圆床。

看着那张漂亮又柔软的床，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恐怕都会有扑上去的欲望，但是它却化成一个让人恐惧的阴影，把迟暮整个人都罩得严丝合缝。

P&C开业在第二天晚上，与风尚大典同时举行，为了明天的走秀，P&C的人特地先来接了江昱辰过去试装，迟暮则借了酒店的小会议室将编辑们召集起来，逐一确定明晚的事情不会有纰漏，等全部敲定时，已经过了十点。

匆匆在餐厅吃了点东西，等迟暮回到房间时江昱辰显然已经回来了，正在浴室里冲澡，床边放着几个印有巨大P&C标识的手提袋，他粗略看了看，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套款式一样的正装和皮鞋。

水声停了，江昱辰围着浴巾从浴室里跨出来，迟暮急忙回头，悚然见着江昱辰还挂着水珠的身体，脸颊忽然一热，还是道：“这两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是给我们明天走红毯准备的。”江昱辰坐在床边甩了甩头发，半长的刘海落在眼睛上，他看着迟暮，透过发丝的间隙，一双瞳孔里带着揶揄的笑意。

“走红毯？我们？”迟暮哑然失笑道：“大哥，那种事情一次就够了，你还上瘾了？我不是给你安排了女伴？”

“我觉得跟你一起走要舒服些，那些女明星太麻烦，小步子半天迈不动。”江昱辰自顾自地站起来将身上唯一一块遮挡物除去了，蹲下身从行李里翻出内裤和睡袍，又大喇喇地穿上。迟暮根本来不及挪开目光，顿时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个彻底，脸色红得更厉害，原本准备要说的话早不知飞哪去了。

他埋头翻出自己的睡衣，几乎是逃一般冲进了浴室。

身体埋进热水里的一瞬间，迟暮给自己现在状态下了一个定义，纵容江昱辰和他共处一室，根本就是在引火上身。他矛盾地想着，江昱辰明明知道他的性取向，为什么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裸着来裸着去，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身材有多么祸害一样……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干的，想看看自己见着他裸体时窘迫的熊样？

这个澡他泡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直到他觉得脑子都要进水了才从浴室里出来，房间里灯关了，江昱辰仰面躺在床上，右手自然地放在头顶，左手伸展，呼吸平稳，看模样已经熟睡。

迟暮看着空下来的半边床，咬咬牙，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又轻手轻脚地从江昱辰身上扯过被子的一角盖着，即便他睡在一个身子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滚下床的位置，即便他和江昱辰中间还能再躺下一个人，他也没有再往里面挪个分毫。

二十七年来，迟暮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睡个觉都能睡得这么窝囊。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迟暮发现自己睡的位置已经由紧挨着床边变成了和江昱辰挤在一处，江昱辰半张脸埋进枕头里，一条温热的胳膊大喇喇横过他胸口，依旧在熟睡。迟暮看向床头的闹钟，五点半，窗外只有一点灰蒙蒙的曙光。他小心翼翼地把江昱辰的手挪开，下了床，坐在床边打开电脑。

重新核对了一遍今天的行程，迟暮左右动了动脖子，觉得精神出奇地好。他本来以为昨天晚上和江昱辰睡在一起会失眠，可也不知是不是太累的缘故，就算他以那种僵硬地姿势躺在床上，三五分钟之后居然还能沉沉睡过去，并且一夜无梦。这甚至可以说是他最近几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又回头朝床上看，江昱辰已经换成了仰面朝上的姿势，双手随意地放在胸口，嘴角紧抿，眉心微微皱着。迟暮心想，这个人睡着了要比醒着好看，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皱着眉头，是做恶梦了还是不习惯？

只是迟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江昱辰却醒了，他眼睛缓缓睁开，看着迟暮道：“你在看什么。”

“没有。”迟暮尴尬地将目光挪回电脑上，双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现在六点都不到，你还能再接着睡。”

床垫忽然晃了一下，江昱辰从另外一边下了床，接着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迟暮摈除杂念，全神贯注盯着Word上的字符，哪知道却横空飞来一道阴影，哗啦一下把他整个脑袋连着电脑都罩在了里面。

他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东西扯下来一看，是件运动服。

江昱辰抬脚系好运动鞋的鞋带，就地跳了两下，对迟暮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穿上。”

迟暮问：“我为什么要穿这个？”

“不穿这个，你还想穿着睡衣去晨跑？”江昱辰是行动派，见迟暮拿着衣服不动，他索性直接伸手去解他睡衣的扣子，迟暮被他的动作激得触电一般退了三米远，双眼惊疑不定，在江昱辰那双坚持目光的注视下，他莫名其妙地换上了运动服与运动鞋，然后在这个万籁寂静的清晨，被江昱辰强行带到了酒店的健身房。

四十分钟过去，迟暮气喘吁吁地在跑步机上完成了近乎马拉松式的长跑，累得浑身是汗。反观另外一人，虽说也是大汗淋漓，但表情神采奕奕，和迟暮白着一张脸的姿态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迟暮现在才知道原来江昱辰还有晨跑的习惯。

洗过澡之后，两人坐在餐厅里吃早餐，江昱辰朝迟暮打趣：“没想到你体质这么差，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在带着个老头子跑步。”

迟暮一时没出声，江昱辰说得不错，他确实太疏于锻炼，大学毕业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运动过。

“我和你们模特不一样，不靠外表吃饭，也不需要保持身材，反倒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做好工作。”迟暮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特意说得很理直气壮。江昱辰却笑了，眼角弯起来，“看来你不知道晨跑的好处，这和保持身材没关系，要消耗卡路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晨练的主要目的是加快身体的新陈代谢，促进血液循环，以最快速度排除掉体内淤积了一个晚上的毒素，不光强身健体，还能让人心情愉悦。”

“说得这么专业，你专门参加过养生培训班么？”

“只是以前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什么朋友，旧情人？”

迟暮本是很随意地一句话，江昱辰脸上的笑意却忽然间烟消云散。

“你怎么了？”迟暮问道。

“没事，我吃完先走了。”莫名其妙扔下一句话，江昱辰站起身，在迟暮惊诧的目光中三两步走出餐厅，一下没了影子。

迟暮愣愣坐在原处，把刚才二人的对话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却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这个江昱辰的脾气太过阴晴不定了？

服务员又送上两杯豆奶，迟暮被那香气四溢的味道一吸引，也没再往深处想，只道他可能是突然吃到了忌口的东西，碍于自己在场又不好说，只能先行离去生闷气，过一阵子就好。

事实似乎也正如迟暮所料想的一样，江昱辰并没有将那古怪的脾气保持到晚上。

两人的活动之行还算顺利，P&C派来接人的专车也很守时，只是在踏上红毯之前，迟暮在车里低声对江昱辰说：“和你一起走红毯其实没什么，只是等会下了车你不要像上次一样唯恐天下不乱地来牵我的手，这里的记者写起东西来是不会给你我留任何面子的。”

就在不久前，两人的第一次的红毯之行，江昱辰和迟暮手牵手的照片曾被几家报纸爆出来过，但那个时候迟暮是在突发状况下被江昱辰赶鸭子上架一般从车里赶出来的，加上他并不是明星，少了很多炒作点，是以风头过去之后，这件事也雁过无痕，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再度提起。

但是今天的情况则不同，莫涟没来，迟暮就是《GENT》的第一代表，红毯名单里本来就有他的份，各路记者也对他做过相应的功课。如果江昱辰和迟暮共同出现在红毯上，并不算奇怪，因为现在很多行业内的人都知道了江昱辰和《GENT》杂志的合作关系，两人一起出席无可厚非；但江昱辰要是还和上次一样拉着迟暮的手在记者眼前晃荡，那可就劲爆了。

每个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迟暮真的不想“潜规则”这三个字成为第二天报纸的热频词汇。

江昱辰点点头示意他明白了，之后的表现也确实让迟暮很安心，两人迈上红地毯之后，虽然穿着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步伐也一致，但江昱辰果然保持着和迟暮半米的距离，更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安安稳稳走进P&C光鲜亮堂新店里的那一刹那，迟暮心中大定。

“怎么样，我严格按照你的标准完成了任务，等会能不能赏个脸把新装发表会从头看到尾？”江昱辰从过路的侍者手里取过两杯香槟，又递给迟暮一杯，迟暮笑了笑，与他碰杯道：“一定。”

江昱辰眼角弯起来，似乎要说话，可忽然间眼神急变，猛然抓住了迟暮的手，迟暮身子一僵，有些踉跄地被他拉着转了个方向。他惊异不定地望着江昱辰，正欲开口询问，却发现眼前之人的双眼已经一动不动地落在了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上。

那人也看见了他们，招招手，走了过来。

他有着一头很耀眼的金色短发，水蓝色的瞳仁明亮透彻，身材欣长，皮肤是西方人特有的白皙细致，可惜年纪有些大，不然单论外貌来说他绝对算得上标准的美少年。

迟暮觉得这人十分眼熟，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是帕比旗下最年轻的服装设计师之一奥利维亚，代表帕比来主持新店开张，同时兼任P&C中华区销售总监，迟暮看过他的照片，只是想不到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嗨，克劳德。”奥利维亚自然地对江昱辰点点头，目光滑过他和迟暮牵着的手，又顿在迟暮脸上，淡笑道：“你一定是这次《GENT》中国版的代表迟暮先生，nice to meet you！”

他礼貌地对迟暮伸出手，迟暮想回礼，却因为右手被江昱辰攥得死紧，甩都甩不开，自然没法完成这个简单的礼节。他实在搞不懂江昱辰到底在想什么，但看着奥利维亚的脸色渐渐变得尴尬，迟暮心急之下，只好伸出左手搂住奥利维亚，来了一记比握手更为热情的碰脸礼。

“奥利维亚？凡赛尔先生，久仰大名，nice to meet you！”

奥利维亚受宠若惊地笑道：“迟暮先生太客气了，我们很荣幸能和贵杂志一同举办这个激动人心的盛会，我的老师帕比也很期待与贵杂志能有更加深入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