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封信,是红宵在被凛风带走后写给他保平安的消息,此时他们已经在回敦煌的路上了,没有人受伤,一切都很好。红宵在心里说,他和凛风都感谢洛浮夕为他们所作的一切,包括安排洪长亭在劫人的时候肃清障碍,且让胡奴的人压根没有办法追赶上他们,还有京城种种的善待。这般恩惠,他和凛风都没齿难忘,日后相见,滴水之恩也必涌泉相报。
日后相见?洛浮夕笑着摇了摇头,与他而言,要再能见到红宵,恐怕也是在梦中了,敦煌与中土,隔了黄沙万顷,城池无数,最外面那道坚不可摧的,叫做【西玉关】。
他脑海里不断翻腾着红宵和凛风的身影,想象着这对神仙眷侣如何在马背上携手驰骋天下,看尽山海壮阔,无边美景,没有杀戮、斗争、猜忌。永远不会担心有一天枕边人会拿自己去当人肉盾牌,或者下了床以后以君臣之礼约束彼此的情感。
他也想过这种洒脱的日子,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回神以后,烧了那两页信,让这灰烬也随风而逝了吧!
对付一根筋的胡奴人,其实并不难。
知道他们缺什么,就给什么,很容易就打发了。
生活在茫茫草原的民族,缺少物资,缺少跟中土交换的硬通货,就再多赐一些白银给他们。国富民强的天朝并不缺钱,而胡奴尽管骑兵剽悍,却不适合长久作战,若为此事大打一战,他们没有这样的把握。之前十余年的征战,已经让他们看清楚了墨夜【不败】的实力,如今隔着北函关喊一喊,叫一叫,不过就为了讨些银子,再正一正声势要些舆论支持而已。
洛浮夕死摆出【跟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架势跟胡奴谈判,没读过多少书的北蛮哪里是满口【之乎者也】的天朝文官的对手,几轮下来,就被绕的头晕转向,威逼利诱地让他们迷迷糊糊的点头和好了,再看着多了一倍出来的财帛可以回去交差,也便点头当作不过是一场误会。
洛浮夕道:“明事理的,就告诉老汗王,红宵的失踪跟天朝没有半分瓜葛,你说是敦煌来劫人也好,被山贼杀了也好,还是说红宵在半道上自己得病死了只能就地下葬也罢,总之跟天朝没有关系。若不知好歹,我天朝也可说是你们胡奴自己把人弄死了,还诬赖我朝,现在我就可以把你们这些妖言惑众意图搅乱两国关系的人砍了!看你们还有没有命活着回胡奴!”
这一吓两吓的,胡奴特使就乖乖闭了嘴,又收了洛浮夕的好处,连忙写了信带给胡奴,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遍,又将责任推给了敦煌,并且深情并茂地述说了天朝帝君是如何的宅心仁厚,帮他们一起追凶云云。
那关外的王庭哪里知道这般曲折故事,看了特使的回信,一怒之下就找敦煌要人去了,结果敦煌倒好,也是死咬一口,说红宵就是被胡奴抓去了,如今生死不明,他们哀痛还来不及,连衣冠冢的做好了,那胡奴居然还倒打一耙,敦煌很是生气,决定要跟它们生死交战,以示清白。
老汗王也知道,如今的敦煌早不是当年老城主在位时的纤弱了,换了凛风这个喜欢打仗的疯子,练出一支好军,硬碰硬也不一定占上风,又看到天朝送了好几车宝物,便怏怏地打道回府去了,红宵一事,闭口不提。
只是没有想到,一来二去的,胡奴老汗王一病不起,隔不过一个月就蹬腿走了,新汗王继位,据说是个极难产的角色,正要死不死的,是那死去的胡奴小公主的哥哥。这个哥哥,之前极度溺爱妹妹,对此事的裁夺结果,很是不满意,当初说要打要杀要讨公道的,也是他的呼声最高。汗王叫【呼达目】,因为刚刚继位根基不稳,也便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事之后,洛浮夕一概往日温婉之气,居然问墨夜讨了一份圣旨,要洪长亭移交兵权给部下,火速回京。
那洪长亭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急,便留下一半的洪家军在【北函关】,一半跟了自己回京城,结果人在京城城门外,就被接着的一道圣旨拦在门口。
宣读圣旨的,就是韩来玉,身后骑马跟着的还有兵部尚书和升为禁卫军参事的杜三娘!?洪长亭见到了熟人,也便没有了顾虑,当下下马听宣,那圣旨上只有一句话:
“……着禁卫军都统洪长亭,即刻卸甲去兵,独身入城,所有洪家军听命禁卫军参事杜三郎回营整编!钦此!”
洪长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洛浮夕准备干什么,解下手里的武器,跟着来人到了勤政殿,里面文武百官俱在,墨夜在,洛浮夕也在。洪长亭刚一进门,就被两个侍卫拦住,其中一个面露难色,在洪长亭耳畔低声道:“大人得罪了啊!”
“怎么?”洪长亭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人就上来,一左一右,拿了一根粗绳将洪长亭捆了,押到殿前,又一按,洪长亭扑通跪倒在墨夜面前。此时四周官员们纷纷侧目,看着他狼狈地跪在中间,有几个窃窃私语。
这个时候,吏部侍郎申之敏站了出来,对着墨夜道:“洪都统在北函关,奉公职守,并无半点越职之事,洪家军军纪严明,还请帝君三思。”
申之敏说完,又上来几个官员,连赵阁老都出来了。所说的话跟他如出一辙,纷纷替他求饶。
洪长亭很是不解,自己被叫回京城,也没有说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法纪,就这样把他捆了要受罚。朝前面洛浮夕一看,却见他略微回头,表情肃穆。
这时,但见墨夜摆了摆手,对着众人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朕要听洪都统自己说。”又将一本奏疏丢到了洪长亭面前道:“有人参了你一本,弹劾你玩忽职守,你自己看吧!”
他拾起奏疏,万般没有想到会有人弹劾他?居然还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官的奏疏,说胡奴国押解红宵到洪长亭镇守的【北函关】境内,就应该严加防范,结果山口中一个守兵都没有,就叫贼人劫走了马车和人,给了胡奴一个借口趁机敲诈朝廷一笔,这是罪一。罪二,胡奴国怪罪【北函关】将领,洪长亭自视甚高,还威吓朝廷说受了侮辱要辞官,这般肆意妄为,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顶一个玩忽职守,应当直接罢官!
洪长亭看完,脖子处渗出一层细细的汗,这下可好了,居然让别人抓了把柄了?可转念一想,不对,不派兵,也是洛浮夕的主意,让他上本参胡奴特使,还是洛浮夕的主意,别人怎么知道那么详细?
再朝洛浮夕看去,他此时面无表情,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洪长亭。
那墨夜又道:“看完了?”
“是。”
“那你还有什么说的?”
“罪臣……无可辩驳!”洪长亭低下头去,不做任何声辩。
结果身边的众人又开始纷纷打抱不平,替洪长亭开脱。
几番下来,吵得不可开交,申之敏拉了拉前面洛浮夕的衣角,示意开口说话,朝廷上下都知道洪长亭跟他关系很好,作为同僚,怎么也该拉一把?
那洛浮夕被拽烦了,终于从人群间走了出来,对着墨夜一揖,郑重道:“臣以为,洪都统罪责俱全,奏疏所言句句可靠,且洪大人已经服罪,不必再有其他争议才是,还请帝君早日将罪速速定夺,以正军威!”
这一席话,震得当场鸦雀无声,身后的申之敏和其他人都以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洛浮夕,就连墨夜也很吃惊他居然这般的大义灭亲,要拿洪长亭开刀了?
墨夜道:“素闻洪大人之前与洛大人私交很好?怎么……”
洛浮夕又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人臣!今日不杀一儆百,难保日后不会拥兵自重!”
好大的杀气!洪长亭心中一惊,跪趴在地上。尽管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可他知道,洛浮夕所作所为,必有他的道理,如今骑虎难下,就此伏法吧!洪长亭一咬牙,对着墨夜磕头道:“臣知罪!”
墨夜道:“既然认罚,就解你洪家军首领一职,降级至禁卫军事中,不必再去【北函关】,留在京城戴罪立功,剥一年官饷。念你不过年轻气盛,并未有作乱本意,拖出去,重杖一百!”
都说洪长亭做了冤大头,名不正言不顺,莫名其妙的回了京,莫名其妙的被解了兵权,又莫名其妙的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出了丑,狠狠被打了一百廷杖!一百廷杖是很要人命的,一般的文官,打不好,弄个二三十下就能见阎王了,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武官,能不能挨过一百,也得看自己家里的祖坟有没有造到一个好地方。
洪长亭被拖着在勤政殿的门口啪啪打了板子,每打一下,就从门外传来哀嚎,原本还是震得勤政殿里人人胆战心惊,不忍再闻,五十下以后,声音越来越弱,哀嚎变成了哀鸣,最后都呜呜奄奄的似乎岔气了一般。
每一下,打在了洪长亭身上,也如打在了洛浮夕身上,他闭着眼睛努力不去想象此时对方所遭受的罪,无意识的双手紧握,几乎将自己的官袍捏碎了。
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那门口的侍卫回复道:“启禀帝君……洪大人他,好像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武将也那么不经打?”墨夜抬眼。
随即有人站出来道:“洪大人收到圣旨马不停蹄赶来,没有休整颠簸了好几天,一进来就是开打,任凭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
又有人站出来道:“还请帝君饶恕了洪大人吧!”
“你们都替他说话?看来洪长亭的人缘不错啊。”墨夜将目光转向了洛浮夕,却见他始终当作没听到:“打了多少下了?”
侍卫道:“九十二了,还有八下。”
墨夜顿了顿:“算了吧,给他留着,以后要是犯事儿了再给他加上去,都散了。”
说完起身下朝,留着百官在原地。
帝君一走,围上众人来,纷纷出门去看洪长亭是死是活。赵阁老从洛浮夕身边擦肩而过,对他低声道:“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着实狠了点。”
洛浮夕没有回头,只端的是一脸静默,一言不发。
赵阁老见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洪长亭被送回了军营住处,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洪家军各个为他抱不平,吵着嚷着要上书替他讨个公道。几个素来要好的诸如范白宣和申之敏等,都去看望了他。洪长亭被打得皮开肉绽,衣服和皮肉都搅合在一起了,稀烂一片,找了军医仔细将碎肉和碎布挑出来清洗干净,素来看惯杀戮的杜三娘在一旁都不敢看了,换了一盆盆清水,擦拭完身体换洗一下,就成了一盆子血水。
那申之敏很是不解,觉得洛浮夕此举分明有点落井下石的不厚道,还说洪长亭是自家的兄弟一般,居然连说一句好话都不曾开口。
只有范白宣心里隐隐觉得此事不一般,洛浮夕做事总会顾着情意,恐怕是为了避嫌,而且那封弹劾洪长亭的奏疏也来得稀奇,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地方官,居然能有这般能耐弹劾的动洪长亭?这里头有多少花花肠子,谁说的清楚?一面让申之敏不要咋胡,一面又安慰了洪长亭好好休养。
众人走后不久,居然来了司幽。
杜三娘一见是【洛公府】里的护院,不由脸色一沉,俨然将司幽也一道看做了洛浮夕的帮凶,将洪长亭受伤的事怪做了洛浮夕头上,很是不明白什么洛浮夕这般做,端着的那一盆子水哗哗地往司幽脚边上倒,溅得他一脚。
“杜参事,你这是怎么了?”司幽不解,哪里得罪了她?
杜三娘冷笑一声,将那水盆丢到司幽手里,很是气愤,“怎么了?问你家主子去,还说洪大人是好兄弟呢?有那么见死不救的好兄弟么?”一扭头,钻进房间继续给洪长亭换药去了。
洪长亭原本晕迷了一下午,此时才清醒过来,臀部,大腿上血肉模糊,翻身都不能,好在行刑的人没有将板子压在腰上,要不然肯定是半身不遂了。
司幽揭开门帘,打了清水进来,又将盆子搁到架子上,这才跟洪长亭说话。
杜三娘并不知道洪长亭和司幽原本就是认识的,还是师兄弟关系,更不知道他们都是来自洛水,此时还在喋喋不休的数落他们主仆二人。洪长亭看着觉得好笑,一面忍着疼让杜三娘去安抚洪家军,让他们消停,一面将司幽请到床前。
那司幽一看到洪长亭这般架势,也颇为难过,记得是洛浮夕让他来看他的,连忙取出了一些上好的治疗伤口的外用药道:“这些都是宫里的,大人特别去御医所要来,让我给你捎来。大人托我告诉师兄,别恨他,事出突然,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洪长亭笑了笑:“恨什么,哪里的话,我能做的不过是挨一顿打,远比不上大人。只是我不明白,难道是宫里出事了么?”
司幽靠近洪长亭的耳畔道:“是帝君……怀疑大人这次红宵公子被劫的事跟他有关。这般为难你,大人说,日后必十倍百倍的报答!”
这般如此,终于明白了洛浮夕的举动,洪长亭点了点:“什么报答不报答,见外!替我转告大人,让他放心!”
“如此便好。”
司幽回去以后,将消息传达给了洛浮夕。
夏夜蝉鸣蛙叫,偶有凉风吹拂荷塘。
微风拂面,不似白天的骄阳烈日,晒得人都是暴躁脾性。有月相伴,有人相陪,墨夜今天似乎心情不错。邀了洛浮夕一道月下听荷塘风吟。
湖面停了一只七彩游船,龙头龙尾挂上水晶灯盏,富丽堂皇,邀佳人泛舟湖上,得一良辰美景,塞似活神仙。一桌好酒好菜各色糕点吃食一应俱全,再有拿冰井水浸透的薄皮厚瓤水晶瓜,切得大小一致,挨个儿摆在托盘里,一面光滑,一面用竹签将瓜子儿都剔除地干干净净。
湖上趁着月色泛起粼粼波光,一色红艳的水莲,开不败娇媚惹人怜。
船厢里只坐了两个人,一人慵懒,躺在席上绝无半点章法,更不似他白天朝堂上的正儿八经。
一人侧过,虽不是正襟危坐,却也有礼有节。凉风吹进船舱,掀起薄纱帐来,牵得廊檐上挂的五色铃铛叮叮当当跳起来,很是悦耳。
斟满一杯酒,递到人手里,接了,微启口顺着好看的喉结滑进肠胃里;切下一小块去籽干净的水灵灵西瓜,戳了竹签送到唇边,对方张口咬下,吞一半,咬一半,居然抓了服侍之人的腰身,用力一拉,将其拉进自己的怀里,而后翻个身,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低下头去,将嘴里咬的剩一半的西瓜渡进对方嘴巴里。
看他细细咀嚼,小心咽下,半明半暗中因为脖颈的震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春光乍泄,忍住腹下的冲动,抬起他的下巴柔声道:“甜么?”
洛浮夕轻笑:“甜,进贡的西瓜,哪有不好的道理。”
墨夜满意地在对方唇上轻啄了一口,放开了他,“这事儿办的不错,没有给胡奴落下口实,只是处理洪长亭,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了?朕以为,你之前去南疆,他护着,你们关系处的不错应该。”
“没有尽好自己的职责,在天子脚下出现这种光天化日劫人的事,差点让朝廷蒙上诬告,臣想保他,也没有办法。帝君不是最恨边帅与内臣结交么?洪长亭以前在京城做都统也就罢了,如今带着洪家军在【北函关】待了那么久,俨然成了边将,臣跟他走那么近,岂不是偏要踩帝君的痒处?”
“不错,朕确实不喜欢文官和武将走太近。”墨夜起身,走出船舱,站在船头迎着徐徐微风,洛浮夕跟上来,站在他的身后。良久,听到面前的人道:“所以,你跟他保持距离,是做给朕看了?”
游船一路行驶,湖两岸垂柳依依,朝身后远去,前面是一座石栏渡头,岸上候着一群宫人,一排宫灯闪耀,灿烂如星火流光,明晃晃地颇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