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这样么?”
霍去病明显信心不足,他注视着北堂勋,等待他给自己一个鼓励,直到看到他肯定的点头,这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是啊,放放吧。
春天是美好的,又是一年一度的上林苑春围,依然是那么热闹。
如今,选拔新羽林时,竞射成了最引人的项目。大汉如今两个最出名的神箭手,冠军侯霍去病和老将军李广的儿子李敢较艺,总是会吸引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羽林前来观战。
李敢似乎每次都是运气差一毫,今天,他又输了,仰天长叹,唉,老天不佑我也!
霍去病走到他面前,微笑道:“这次又让我侥幸占了先机,但下次我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嘿嘿。”李敢摸摸头顶,笑得憨厚。
“啪啪。”两人一同击掌,然后两手用力互握。
天子在龙案后浅笑不语,他的子峘呵,永远都是那样出色。
晚间,刘彻命人在昆明池畔那株老槐树下摆好了酒菜,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大将军卫青也被邀请,共进晚膳。
一坛御酒紫金醇,三只青爵杯,月下畅饮,君臣同乐。
天子借着共进晚膳,开始在酒桌上,道出自己的心事。刘彻想借着这次河西大捷,乘胜追击,再发动一次河西大战,这次主攻的目标是浑斜王和休屠王,只希望这次,可以一举收复河西。打通河西后,当务之急便是遣使出使西域,增加和西域各国的通商,大量购进马匹,吸取锻造技术,提高汉军作战装备,争取早日和匈奴一决胜负。
“陛下,这次,让臣去吧。”卫青满眼期盼,向天子请命。
刘彻望了望跑到一边树下干呕不止的霍去病,拢起双眉,担忧之色尽显,对卫青的请战,充耳未闻。
卫青悄悄皱了下剑眉,看向远处的外甥,也是一脸担忧。唉,年纪轻轻的,这是怎么了?
待霍去病回来坐下,天子才开口:“子峘,如果不舒服,传御医过来看看吧。”
“陛下,不必劳烦御医,可能是臣不节制,吃坏了肚子。”霍去病也纳闷,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案几上的菜不正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么,如何现在一看到,就是一阵阵反胃呢?
刘彻眯起狭长的凤目,子峘,你可又是瞒着朕什么?
卫青温和地说道:“去病,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请御医看看,勿令陛下多添烦忧。”
霍去病也是无奈,好好的酒菜,如今吃也吃不下,偏偏刚才吐又吐不出的,好不难受。苦笑了下,“陛下,舅父,让你们见笑了。也怪了,在外面也无大事,如今一回来,反倒娇气起来。”
刘彻摇头,对卫青道:“仲卿啊,这子峘,唉。”
天子没说下去,只宠溺的望向自己也是懊恼不已的人儿,然卫青心中却是一阵莫名慌乱,总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事。
夜里,天子固执地将霍去病搂在怀中,可是怀中人却是非常不安,总是欲脱离天子的双臂控制。
霍去病有点气闷,好不容易摆个舒适的睡姿要入睡,就被天子霸道地破坏了。尽管现在天气不热,然被天子禁锢在怀中,仍是觉得憋闷,燥热异常。
里衣已经有些潮湿,额间细汗密布,霍去病见天子似乎睡着了,赶紧钻出天子的臂窝,抱着枕头,竟然躺在了天子的脚下,轻吐一口气,呼呼睡去,嘴里还咕哝着,好累。
刘彻此时猛地睁开双眼,看看那终于从自己怀中“逃脱”的人蜷在自己脚下,已然入睡,不禁又气又好笑,这是什么睡相?
冠军侯府内,苏若的房间烛火幽暗。
坐在镜前,苏若拿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如幸话愕奈诜ⅰ?/p>
北堂勋递过一只银质发簪,道:“将军最近心情不好,那个事再等等吧。”
苏若无声地点头,把青丝绾好,才道:“这件事令你很为难,我心里明白,不会催促于你。但你能不能帮忙,劝说侯爷收了妩歌姐姐吧,我们处得久了,我不想看她孤苦下去。”
北堂勋面露难色,“这个怕是不大好办。你到这侯府日子也不短了,将军的事也应该知道些了。有些事,岂是我们能左右的。”
苏若低下头,轻叹一声,“我们知道又如何,虽然陛下荣宠不减,但福祸皆在瞬间。且侯爷的年纪也不少,总要成家立室,延续血脉吧。我们自知身份低,不敢奢望太高,但让妩歌姐姐有个名分,也就知足了。她家里姊妹兄弟多,若是得萌侯爷眷顾一二,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苏若。”北堂勋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正色道:“有些事,你知我知,但未必可行,大家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再者,若是妩歌只为眷顾家里上下老小,而接近将军,那我这里就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吧。将军需要的是真心待他的枕边人,而不是借他显赫身份给家小谋出路的女子。你该知道的,将军不屑做这种事,他连父亲请托给自家幼弟谋差都拒绝了,你们还这样做打算,真是糊涂。”
北堂勋非常气愤,如今的人,为何只看将军显赫的一面,却无人过问他显赫身份背后的辛酸呢?穿戴整齐,北堂勋带着一丝怒意,快步离开苏若的房间。
苏若又惊又怕,呐呐半天没说出话,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无非想让妩歌家人的日子过的轻松些,她没有别的意思,她们都自知身份低贱,不敢过多奢望,但自己也没说什么嘛,他为何就生气了?
北堂勋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床褥里,用手捶着床板,“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想这么做?这世上,有谁体谅他背后的辛酸、他的凄苦,不要再逼他,不要再利用他……”
脸上,滑下两滴热泪,北堂勋用手捂住双眼,心好痛。他决定用心守护的人,被天子霸道地爱着,然祸福难料,而他的家人,除了大将军,却同他形同陌路。你知不知道,我不想看着你难过?
甘泉宫天子的寝宫,王御医和徐御医一早即被刘彻传召入内诊视。
刘彻坐在龙榻下首,一脸阴郁。那年少年龙榻上突然昏厥的情形又印入脑中,而那次,少年病的离奇,可因病惹出的祸事却不小。如今的情形,和那年竟是如此之像。
早上,天子神清气爽欲起身,发现夜里睡在脚下的霍去病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过去唤他,却发现他的里衣都湿透了,额间全是豆大的汗珠,任他怎么呼唤就是不见醒转,这下天子吃惊非小,急召御医前来问诊。
过了一会,王御医给天子躬身行礼,然后才道:“陛下不必担心,骠骑将军并非昏厥,只是嗜睡,想来是最近乏累的紧了,不必用药,多歇息即可。”
“你确定他不是生病?”刘彻显然不大相信,相同的症状,却是不同的诊视结果,怎不令他生疑。
两位御医同时奏禀,均说没有病兆,天子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御医离开不久后,果然霍去病缓缓醒了过来,睁眼一见天子守在龙榻边,惊得急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刘彻一下按回榻上。
“子峘,你好好歇歇,别急着起来。”
呃?霍去病揉着头,不明所以,怎么一觉醒来,陛下怪怪的?
天子没多说什么,俯身在他额头浅吻一口,又拍拍他的肩,这才离去。
“陛下这是怎么了,呕……”本想叫琅琊进来问问发生什么事了,偏刚一动,胃里一阵翻涌,那个感觉又来了。
琅琊就守在外间,听到动静,跑进来,焦急地问着:“侯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奴才传御医吧?”
“不,琅琊。”强忍住呕逆之感,霍去病拦住琅琊。
琅琊很是无奈,给他倒了杯水递到手里。
一杯水入喉,心里舒服多了。
静静望着嵌满宝石珠玉的床顶,此时,不可多生枝节,因为大战在即。
31.秘药异体
陪天子跑马南山,依旧是那样惬意畅快。
天子带着一众羽林跑在最前面,把一点点放慢速度的霍去病远远抛在了后面。
霍去病拿手按着前胸,向下慢慢捋着,帮自己顺气。心口犹如堵着什么东西,上不来,下不去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剑眉拢起,有很多天了,吃不好,睡不好,动不动就想吐。请了御医问诊,也没道出所以然,只说外邪入体云云,开了和胃的药服用几剂也未见效,最终扔了药,不再服用。
抬头望眼天色还早,心里稍稍踏实一些。最近天子召见频繁,偏偏现在又是二次攻打河西备战的紧张时刻,即使再不舒服,也不敢再请御医,生怕因身体原因,失去出征的机会。只不过,入内伴驾侍寝,如今成了最为痛苦的事情。近来虽不好眠,却极是贪睡,往往侍寝时正在行事中就睡着了,令天子很是不满。不满的结果,就是作为惩罚和补偿,天子会连续留他伴驾。
摇头苦笑,难道真是天气热了,人爱闹癔症。本以为就自己这样,结果在回到府中的时候,发现苏若也和自己差不多。记得自己那会,还取笑了苏若几句,只把女人羞得满面通红。
拍拍心口,感觉那压抑之感不见了,霍去病舒口气,再一看四周,不由一惊,这是哪里?
他落在了后面,一直心思不集中,信马由缰的走着,全然没注意,他已经走进一个陌生的山谷里。
山谷里桃花处处竞相开放,一条小溪横贯整个山谷,雾霭袅袅。
霍去病左顾右盼,不由赞道:“真乃人间奇境啊!”
从踏雪的背上跳下,霍去病牵着马,步入桃林。一阵琴音入耳,他不懂音律,只知那琴音听起来,舒缓悠扬,非常悦耳。
循着琴音,霍去病看到三间茅寮隐现在薄雾中,再往近走几步,一布衣老者的背影出现在眼前。老人似乎专心抚琴,并没有发觉不速之客的到来。
一曲既终,老人缓缓开口:“既然来了,就是有缘,过来坐吧。”
原来,老人不是不知有人闯入,而是不愿被打扰了抚琴的雅兴。
霍去病忙走过去,抱拳行礼,“我是无意闯入,请老人家不要介意。”
老人仔细打量一番面前的年轻人,轻捋斑白的胡须,带着一丝欣赏,微笑着请霍去病落座。
“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闯进来的。”
霍去病赶忙又拱手,“请见谅,打扰了您的清静。”
老人摇头,倒了茶水,递过来,“在这里住的久了,已然不知日月更替,无上好茶水招待,将就一些用吧。”
“无妨,请问怎么称呼您?”霍去病很好奇,这老人是谁呢,这么看着,没有百岁,也有个八九十岁了。
“记不得啦,无名无姓,叫我南山隐者好了。日子过的好快啊,连如今多大年纪也不记得了,呵呵。”
老人慈祥地笑着,令霍去病感到非常温暖。
“我叫霍去病,老人家。”
“嗯,嗯。”老人点头,“我看你一副贵相,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呵呵。”
老人仍是微笑着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惋惜,后面的话老人没说出来——你乃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这富贵怕是与你命相相克,如若把持不好,怕你不能长保啊!
一阵倦意袭来,霍去病摸了摸额头,拼命眨眼,驱赶睡意。这时他才意识到,从早上陪天子出来,至自己落单已经过了大半日了,现在自己无意闯入这个陌生的山谷,还不知外面天子会如何着急呢?
老人见他面色不大对劲,伸手过来,搭在他的手腕上,道:“我来给你看看,你精神不大好。”
霍去病也没阻拦,只是发觉老人把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而面色也一下凝重起来,冥思着,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人家,是不是我病的很厉害?”自那年奇怪的生病之后,霍去病一直都很在意,那次因为生病惹出的祸事,他这一辈子怕也忘不了。虽说君心似铁,怕是当今天子也就对他网开一面吧。
老人沉思良久,才问:“平日还有何不适的症状?”
想下了,答道:“贪睡,不爱吃东西,常有呕逆之感。”
老人点头,“这就是了。”
霍去病有点紧张,“很严重是么?”
老人又把他细打量一番,苦笑道:“倒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怕是你不肯相信而已。”
嗯?
“您请讲?”
“唉。”老人叹息一声,“你这是喜脉,男人怀子,作孽啊!”
“什么?”霍去病一下站起来,一个男人,却被探出喜脉,这是多么荒诞。就算自己从不近女色,却也知道怀孕生子是女人的事,然面前老人的话,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人望着眼前双手抱头,苦恼不已的人,连连叹气。
“你有没有中过什么奇怪的毒?”老人待他冷静了下,才开口发问。
霍去病想了下,道:“出征打匈奴时,中过匈奴人的毒箭。”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接着问:“何人为你解毒?”
“楼兰的栓马人。”
老人无奈苦笑,请霍去病又落座,才道:“楼兰栓马人祖传的秘药,虽然可解毒,却也会令人身体发生异变。如若是女人则无大碍,一旦是男子,就麻烦的很。”
“此话怎讲,还请老人家告知。”
老人眯起眼睛,似回忆着什么,道:“多少年前啦,记不住啦,那时我也和你一样,年轻力壮。当时我去月氏国游历,碰到了在月氏国卖马种的楼兰栓马人,他们无意说起了祖传的秘药。他们的秘药解毒非常好用,但那种药只有在解一种毒时,会令中毒者身体发生异变,症状轻的,一辈子可能也不显,如果症状很明显,就是你现在这个结果。若你是寻常人家,娶妻生子,倒也没什么,如今你有孕在身,想来你该是伺候人的富贵之身。”
“老人家,我平日不舒服,为何御医会诊不出来?”
老人看了眼无意说溜了嘴的霍去病,给他解释,“御医只能诊出你身体有异,但肠胃不适症状又过于明显,况他们又不知楼兰秘药的秘密,所以怎么也不会往你男人怀子这边想。”
霍去病呆坐在老人自编的藤椅上,心中泛起一阵阵苦涩,原来是这样。
见他一脸愁容,老人知他一时无法接受事实,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着:“看开些,你是有身之人,这个时候不宜胡思乱想坏了心绪,要多保重才是。”
“老人家,我——”霍去病呐呐地开口,“我这个样子,将来如何是好?”
“唉,看来命中注定你我有缘,待到生产之时,来这里找我吧。想来你是不想别人知道这个事,到时来吧,平时多小心在意就是了。”老人不忍看着霍去病苦恼,一面劝他宽心,一个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南山脚下,天子来回踱步,除了留下几个羽林宿卫,其他人都被安排搜寻那叫人不省心的家伙了。
看看堆了一地的野物,刘彻毫无心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转眼的功夫,居然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是子峘,他的霍子峘啊!
看着天子不安地踱来踱去,边上一个羽林小声对伙伴道:“听说这南山有虎,骠骑将军不会是——”
旁边的羽林嘘了一声,小声呵斥着:“胡说什么呢,你难道不要命啦!再说骠骑将军神武,那年就亲自射杀过猛虎,你这样说,不怕陛下砍你脑袋?”
那羽林一听同伴说的有道理,赶紧拿手捂住了嘴巴。
远处,一骑金色卷着尘土呼啸来奔,火红的身影在夕阳下格外抢眼。